对好人的苛刻,是对恶人的纵容

 

他们为什么又犹豫了?...

文/呦呦鹿鸣


两天前写了《这一次,长沙没有陈贤妹》:

更应该提防的,是另外一种罪恶,那就是善良之人的冷漠。

如果人类无法感知物伤其类的切肤之痛,

那么,

我们作为人类所期冀的一切美好

将烟消云散;

我们作为人类活着的意义

将被彻底否定。

有的人说:鹿鸣啊鹿鸣,你是不是说得太过了?我不相信有血性的湖南人会是这样的。

我比大家还更加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论,更加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我就在事发地附近居住、工作有年,对这一带居民的脾性、神情,乃至语气,都有非常清晰的记忆。我的孩子,也曾经在长沙那个片区玩耍过。

那样一段话,是在我心理崩碎之后经过重新建设才终于写出。

我是福建人,在湖北、江苏、湖南、上海、北京等地都曾长期居住,常对比省域文化特点,在我的直接认知中,湖南人具有一个区别他省的省域特性,很鲜明:如果说湖南有两面,那么,一面是霸蛮,一面是血性。近代以来,晚清湘军以降,一直到抗战,每一代湖南人,都是最爱“拍案而起”的族群(比如这次遇害孩子罗棋的新化县老乡陈天华,一言不合就在日本跳海)。湖南人是中国的血。如果连湖南人都因为一个疯子手里的一把起子而畏缩不前,这意味着什么?

上一次写作时,信息源是9岁遇害男孩罗棋的舅舅(被打半个小时无人施救),以及围观者拍摄的视频。今天,长沙公安局雨花分局通报来了,让我们一起,把事实进一步还原:
通报确认:1:30,凶手与罗棋遭遇;第一个报警是1:36;1:49,凶手父亲与众人将凶手控制;1:50,民警到现场,3:25孩子死亡。这里透露的殴打时间是20分钟,与罗棋舅舅之前所说的30分钟有不同。通报确认了一个事实:在凶手父亲动手之前,没有人上前。

通报中说“小区监控视频显示,此时并无其他人员在现场”,这句话被很多人引用为无人围观的证据,但是,请大家注意这段文字表述的是凶手与罗棋初次遭遇的情况,我们已经看到的视频(在呦呦鹿鸣上篇文章中已经被下架)清晰地显示在殴打过程中,有围观者。“围观”细节在媒体采访中也得到印证。比如,这个采访中,目击者也后悔出手太晚:





所以,现在事实是清晰了。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何以至此?有一些纯围观,也有一些在附近工作的农民工,拿了一些工具来到了周围准备动手,但是,在凶手父亲赶来出手之前,不敢向前。

他们为什么又犹豫了?

让我们一起来回顾我写过的几个故事。

2019年6月9日,我写了《舍己救人反担责,我为英雄鸣不平》:3月9日,在河北香河县与北京交界,一个四岁小女孩,独自一人,横穿国道,懵在了车水马龙路中央。千钧一发之际,在路边的一个65岁老人,侯振林,跑过去抱起了女孩,一辆未在规定车道行驶的重型厢式货车,冲了过来,撞倒了他们。侯振林将女孩抱在怀里,自己后脑着地牺牲,而女孩,呕血数次后有惊无险出院。一个月后,香河县政府授予侯振林“香河县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并发放一次性奖金5万元。当地居民众筹捐款3600元,除去鲜花、花圈、锦旗费用,将2910元送到遗孀手中,以示对英雄的尊敬。
事发车辆属重型厢式货车,处于左侧超车道上,而它本应在右边慢车道行驶
然而,此后,香河县交警大队作出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侯振林与货车司机、小女孩三人对这起事故负有“同等过错”,是事故的“同等原因”

交警之所以说侯振林负有同等过错,是因为,货车司机固然是没有按照规定车道行驶,但是,侯振林也“未确认安全后通过”。

直到今天,所有费用都是侯振林家属出的,包括侯振林救人当日到医院抢救费用、太平间停留费用六万余元,丧葬白事费用三万余元。

最初,医院给侯振林写的是“无名氏”,后来,侯振林的儿子花了一天时间,才把名字改回来。“我不能让父亲带着这个名字离去。”这个失去父亲的儿子在朋友圈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还生命一个公道!见义勇为的悲凉”。

直到今天,11月9日,司机、保险公司都没有就赔偿问题提一点意见,侯振林的儿子不得不寻找律师,到法院提起诉讼,目前仍在等待判决。

我在6月9日写了这篇文章后,很多媒体也纷纷前往采访,而当地交警部门仍然坚持认为,自己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是正确的。就该这么干。

好吧,好吧,好吧,我们把这一切是非对错全部放在一边,我们看看,从侯振林家属的视角,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家里失去了一个可敬的父亲,同时还要承担经济损失,没错,县里发了奖状,给了5万块,但是,单单丧葬费用就已经花了9万;于此同时,还要去找律师起诉,在丧父之痛之后,还要承受打官司煎熬,等待一个至今未知的未来。而现在手里拿着的是一个什么呢?一个说自己父亲“有过错”的责任认定。

于心何忍?

无论侯振林的儿子多么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当他自己再次面临要救人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那行字“未确认安全后通过”?

会不会?

这次长沙那些拿着工具不敢上前的人,已经为我们做了回答。

对好人的苛刻,就是对恶人的纵容。不要说这个和我们没有关系,没有谁是一座孤岛,下一个罗棋可能就是我们的自己孩子。

侯振林这个“舍己救人反担责”故事在我写之前,从未有人披露过,而我写了之后,有什么用吗?

并没有。

再说另一个事情,8月24日,深圳蓝天救援队的尹起贺、许挺秀就义务救援24名探险者的过程中主动选择殿后,遇洪牺牲。

这个事情事发之后,当地应对寡淡。我偶然在资料检索中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连续写了四篇文章为他们呼吁,认为应该给他们烈士待遇,并以《深圳英雄》等为题,希望给他们以应有的哀荣。然而,仍然有一些颇有地位的人,公开反对,认为尹起贺、许挺秀不配称为“英雄”,认为呦呦鹿鸣写《深圳英雄》这样的文章是“荒谬透顶”的,“英雄得救美,那才是英雄”,他们两人救的是驴友,不值得提倡和示范这种牺牲。

这样的观点还不乏支持者,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还要讨论争辩,真是让我气炸了肺。尹起贺、许挺秀这样自带干粮的义务救援者,不是英雄谁是英雄?哪条人命是不值得救的?他们的救援对象是谁,影响他们救援行为的伟大吗?难道仅仅因为牺牲者是体制外的普通老百姓,就不配被称为英雄吗?

尹起贺、许挺秀,以及尹日记上的“救人一命,即救全世界”


后来,山东给予了自己的孩子尹起贺以英雄的礼遇,菏泽市市委书记率四大班子所有领导迎接,将其骨灰安放在本地烈士陵园。我在《这是鲁直》一文中汇报了这个情况,并给予了赞扬。

我当时以为,深圳方面应该会立即行动起来,而事实确实也是,到了9月12日,有消息说,相关工作组成立了,着手推动荣誉认定事宜,于是,我欣喜地写了《深圳醒了》一文,给予鼓励。

然而,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最近以来一直让我备受打击又忍着没说的消息:深圳某区,仍然没有接受尹起贺的烈士申报材料,于是,家属不得不将材料转而向山东曹县方面提交。

深圳某些领着国家薪俸的人类们,尹起贺在深圳工作和缴纳税收、社保的时候,你们怎么那么积极呢?

那时,你们怎么那么积极呢?

怎么那么积极呢!

深圳有一句“来了就是深圳人”。尹起贺来了,他说“救人一命,即救全世界”,他作为一个网络工程师努力工作,他在深圳蓝天救援队义务救援总时长达到一万小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他不是深圳人吗?

他不是深圳人吗?

他不是吗?

这个消息我是上个月从尹起贺家属那里知道的,我一直没有说,没有写,我不敢说,也不敢写,因为,我想保留一些希望。前面的那么多文章,无论是《深圳英雄》,还是《公正的代价》,还是《驳某老总,请授尹起贺、许挺秀“烈士”称号》,还是《深圳醒了》,我都在反复给自己强调说:哦,不不不,不要让大家对社会丧失希望,要告诉大家,还有希望,还有希望,我们中还有很多“人中之盐”,而他们最终也会得到善待。我说,“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也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这个城市具有中国最丰厚、最细致入微的民间力量,这种力量如野草一般生长,张扬着公义和良知。”我希望这个城市,一如我想象的那么伟大。

但是,罗棋的事,击碎了我。

他离我太近了。

人性中有恶,也有善,我们要做的,是尽量激发善的那些,鼓励他们,站出来,与更强大的恶做斗争。如何鼓励呢?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作专业态给侯振林遗属一个“负有同等责任”的认定书;一定不是一推再推让尹起贺遗属回老家去申报烈士。侯振林、尹起贺,等等,他们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我们给他们任何鼓励,他们都已经感受不到了;我们给他们的鼓励,仅仅是告诉还在这个世界的人们:我们是如何对待见义勇为,我们是如何爱惜我们的“人中之盐”,以及,我们是如何对待自己。

对好人的苛刻,就是对恶人的纵容。不要以为那些悲剧与我们无关,一切都环环相扣,一切都近在眼前。
日拱一卒  只为苍生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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