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妖怪之夏

 

写小说讲故事,才是正经事。...




西贝村的夏天,蛙声要比蝉声来得早。四野里的塘湾水池,一入午后便一片蛙声。整个夏天即使没有人说话,却也热闹。土贼的事情,早已同四月一起从我的记忆中淡去了。有一种叫金虎狼的飞虫取而代之,霸占了西贝村广阔的野地。这虫名字虽叫嚣,但样子却丝毫不似虎狼。只是身子当真是金色的,且偏爱葡萄树新发的嫰须。

这样小的威胁,在我的妈妈看来也是不肯的。我家的葡萄地共有两处,一处在后山下的平坦野地里,一处在东坡和缓的坡地上。东坡的金虎狼可谓肆虐,六月的夏日清晨,我每每要见到妈妈在我的胧睡中忙活起来,蒙上遮阳的红围巾在头上,装一壶白开水,之后便战士般推门而去。临别还要留下一句话,从绿漆剥落的窗棂缝隙传进来:

“起来去东坡捉金虎狼!”

所谓捉,其实极不费力。像这样贪吃的可爱飞虫,一旦找到一根新鲜美味的葡萄须,便全然忘却了这世界的危险。你带一个小口大肚的水瓶,在其中装小半瓶水,而后凑近葡萄藤上陶醉不已的它,只须伸手轻轻一捏,它便束手就擒了。它那圆滚滚的肚子,吧唧不已的小嘴,似乎仍旧沉浸在一股幸福的惯性中。等啪嗒一落瓶中,他们才从美梦中醒来,吵嚷着要飞回曾经自由的所在了。

我捉金虎狼,并不是心甘情愿,因为稍不留神,你就会捏爆它的身子。妈妈便是那样捉的,在她走过的葡萄沟里,你总会零零散散看到很多飞虫的尸体。我的全部兴趣在于,每捉一瓶,就有一支奖励的冰棍可以吃。清晨出发,晌午归来,难道有比那时候舔着一份甜丝丝的冰块更幸福的吗。从冰块透明的彩色中观望烈日,你甚至觉得烈日也是可爱些的。

每当有冰棍可以吃的时候,我都要在街上多呆一会儿。我穿梭在屋子逐渐缩小的阴影里,去捡那些被丢在草丛和土堆里的雪糕棍。而这时候,小帅就蹦蹦跳跳地出现了。同样,他手中也掐着一支冰棍,只不过刚买到,还冒着寒气。我知道,那也是他捉金虎狼的奖励,因为他手中还拿着那瓶装的慢慢的金虎狼。我们十分默契地在一座老房子的阴影底下遇见,互相炫耀手中的幸福,然后开始寻找雪糕棍。

我们收集了大概有二十支,一齐洒在地上,然后轮换去挑一根出来,惊动其他任何一根的,就算输。他将寒气凛凛的冰棍含到嘴里,聚精会神地用灰溜溜的食指去挑。然而每次他都要输。他的手指像他身体其他部位一样不协调。他一输,便要将雪糕棍整个踩一边,惹得我在一边哈哈大笑。等他一气之下要将口中的冰棍取出来的时候,冰棍便淘气了,它黏在小帅的舌头上,像珊瑚长在岩石上。小帅被大冰块堵住了嘴,连喊疼的声音都显得笨拙。

“撕下来!撕下来!”我起哄地喊他。

他用颤抖的喉音表示拒绝,惊吓的眼角已经要垂到下巴了。看来他刚才那一使劲已经留下了伤口。我仿佛也感同身受地舌头一阵酥麻。等反应过来,小帅已经顶着大冰块摇摇晃晃地跑回家了。
再遇见倒霉的小帅,已经是在学校的体育课上。照例,我们要到操场上去上课。操场在学校的西面,是由一块两亩大小的田地改造的,因而有着泥土的跑道,四周也没有栅栏,紧挨着周围的庄稼地。

夏天的操场冒着热气,像一块烙糊了的大饼。我们小学的体育老师英俊年轻,三十出头,眼角迷离,说话带着慵懒的尾音。每次都会带着两个足球和两个垒球,以及几块做俯卧撑用的棉垫子走上操场。他先用两分钟时间吩咐好整节课的安排——无外乎跑圈,踢球,和扔垒球,而后便一个人带着垫子,找到操场边一株树荫浓密的槐树下歇着了。

当然,他只能躺在一块垫子上,其他的几块垫子,他放在自己的周围。有无事可干的同学,就可以去那里同他一般躺着,与他聊天。男生是少有机会的,除非是那些被他带着去镇上参加过比赛的。倒是有几个漂亮的女生,总能成功地呆在那里,带着一把商店买来的廉价团扇,望着烙糊的操场,沉到阴凉的岁月里。为此我们总很羡慕。

小帅的伤口好得很快。据他描述,那天回去他躺在床上,无望地顶着那顽固的冰块,一直等到冰棍都化成了水,才从那场事故中脱身。等他说完,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因为我们已经跑了四圈,可体育老师没有让我们停下的意思。他的肩膀一左一右地沉来沉去,整个人像在跳一种蹩脚的非洲舞蹈。我感觉再跑下去他的骨头马上会散掉,于是我赶紧拉他到体育老师的身边。我说:

“报告老师,小帅不行了。”

我的英俊的体育老师微微睁开眯着的双眼皮眼,阳光在他恍若隔世的脸上跳动,一会儿踩着他的鼻子,一会儿踩着他的嘴巴。

“什么?”他问。

“我说报告老师,小帅要不行了。”

于是他稍稍恢复了理智,抬头看到了脸色发白、被冰棍和毒日轮番折磨过的小帅。

“跑多少圈了?”

“七八圈了。”我示意小帅别搭话,听我指挥。

“哦,那行了,让大家休息吧。”说完他又躺下了。

于是,仿佛受到了默许,我和小帅第一次成功地坐到了棉垫子上。我欣喜若狂,被槐树浓密而珍贵的阴凉包围。我不断地在棉垫子上挪动屁股,一会儿躺下看蓝天,一会儿趴着看绵延无边的田地。那些田地深处的蛙声一阵阵传过来,声音里水波粼粼,竟让我感到像在水塘里凫水。

这时,小帅已经在那里发呆很久了。我推他来一起感受这凫水的美妙,盛夏的爱意。他却像从梦中醒来,看上去已经一点也不疲惫,反而面色红润,两眼放光。

“凫水?”他问我,“我还不会凫水呢。”
原来小帅是一只旱鸭子。对于旱鸭子,我是这样想的:他们不能在水里面游,只能在干涸的水塘里面游。他们身子紧贴着干裂的地表,用屁股的扭动和脚掌的交替用力保持身子的前进,他们穿过枯黄的水草好不容易到达岸边,起身时屁股已经被磨得通红。

于是我笑起来。我想起了那口干涸的水塘,四周是水泥砌成的墙壁,就坐落在西贝村通往学校的路旁。只有从两个很陡峭的斜坡才能登上水塘的墙壁,也就是它的坝。因为水塘里的水早已干涸,你可以从一段铁梯上直接下到塘底。但不管是登上斜坡还是沿着铁梯下去,都需要灵敏的身段和巨大的勇气。之前有个孩子一不留神从坝上摔了下去,脑袋都裂缝了,从此水塘被西贝村的家长们列为禁地。

“你可以去那个没水的塘子凫水去!”我开始经常这样讥笑他。有一次上学路上,我和小帅作伴经过水塘,我三两步登上坝,却怎么唤也唤不得他上来。等我在坝上溜一圈下来,他脸都吓得发青了。他说:

“这个水塘吃小孩,你不知道?”

“我不信。塘底下全是碎石头,啥都没有。”

“没有?是你看不见!那个小孩就是在坝上走着走着,被水塘的妖怪吸进去了!”

我笑他胆小,又一次登上坝去,沿着铁梯,一步一步地来到五六米深的塘底。阳光下,塘底显得宽阔而且明亮,我便向小帅喊:

“没有!啥都没有!”

“你赶紧回来!”

不知为何,他那胆小的声音反而给了我勇气。我看到两面墙沿着水塘角落搭起一个水泥屋子,只有一扇小门,便径自朝那儿走去。

“这儿有个屋子!可以进去!”

然而外面已经没有响应了。我又喊了一边,声音在水塘里转了几圈,又砸到我自己身上。我的脚迈不动了,开始向后退去。

“小帅?”我喊着,赶忙爬出水塘。这时候,小帅带着体育老师,远远地从地平线那边跑过来了。

之后,小帅的爸爸再也不肯让他跟我一同上下学,妈妈也以冰棍为筹码,让我放弃了去水塘的念头。似乎跟着我,小帅早晚也会在水塘里面脑袋裂缝。除了体育课,我们越来越少见面。但体育课的他总是跑两圈就捂着肚子跑去棉垫子那里了,对足球和垒球的兴趣不知怎么突然消失了。他和体育老师一样,开始喜欢喝那几个偷懒的女生一起躲在阴凉里。他总是呆呆地看着,从来不肯说一句话。直到有一天,有个短发的女生主动问他:

“你会不会凫水?”

他才和那个女生聊起来。他聊得满面春风,下课后居然重又和我主动搭话。他说:

“我要学凫水。”

在那之后,他开始学着我的样子,在棉垫子上伸展四肢,有模有样地一呼一吸,双手配合双脚在身前划动。“你看,就像我这样,先吸一口气……”他一边表演一边讲解。他的样子越滑稽,那个女孩就笑得越开心。

终于有一节体育课,我的体育老师严肃起来了,他将棉垫子顶在头上遮着阳光,用拖泥带水却雄浑有力的声音对我们说:

“为选拔人才,从今天开始,你们每节课去水塘跑一个来回!”

他的意思,是从操场边的田垄出发,一路沿着去西贝村的土路跑,到达水塘再风尘仆仆地跑回来,差不多八里地远的样子。他还说:

“男生必须去,女生有特殊情况的可以留下。”

天被热气蒸得高高的,一丝风也没有。在我英俊帅气的体育老师的注视下,那个女生系了系鞋带,竟跟在男生们的后面,毫不犹豫地向绿油油的田垄那边跑去了。
班上几个运动健将一溜烟消失在前方,唯有我和小帅几个人被落在最后。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地继续给小帅传授凫水的技巧:脚掌的动作,手臂的位置,在水塘怎么省劲儿,在河里怎么省劲儿。还讲到我的一次悲惨经历:在河中央被水蛭黏住的时候,腿偏偏又抽筋了。讲半天我衬衫都湿透了,他却好像并没有被我打动。于是我说:

“算了,我们找个苹果地钻进去歇着,等大家回来再出来吧。”

“不。”小帅第一次对我露出鄙夷的神情,他那即将要散架的身体目不斜视地朝水塘的方向挪去。

“不歇拉倒!你就去吧,水塘正等着吃你呢!”

正当我找时机溜走之时,那个女生却喘着猝粗气,从我身后跑过去了。

计算好时间,我成功潜入了回程的大队,并装出一副垂死之态,一回操场,就赶紧躺倒在垫子上。差不多十分钟后,大家都悉数回来了,太阳也已经慢慢西沉而下。蛙声弱了,有凉风从山那边吹拂过来,操场飘荡着暧昧的紫色。这时候,我发现小帅还没有回来。同样没有出现的,还有那个漂亮的短发女生。

“他们没回来,谁也不准走!”体育老师罚我们在操场上站成一排,他的脸像是气得肿起来了,我们谁也不敢动一下。

“报告老师!我看到小帅他们……爬到那个没水的塘子里去了……”有人小声地说。

“老师,我去找他们!”鼓足勇气,我举手说道。
我跑到水塘的时候,他们刚刚从塘底爬上来,夕阳把小帅的影子拖得老长。他们坐在坝上,见我过来,连忙站起来。

“她的脚崴了。”小帅告诉我,“不敢走路了。”

“那你怎么不先回来报告老师?”

“因为她说她一个人在这儿害怕。”

小帅被体育老师狠狠地揍了一顿。体育老师露出了他健壮的胳膊,把小帅拎到半空,像扔垒球一样把他扔到跑道上。小帅在跑道上滚出去好远,看上去像一种叫驴打滚的小吃,又像被妈妈捏憋之后扔到沟里的虫子。体育老师问他:

“你们在水塘底下干嘛了?”

“没干嘛。”小帅说。

于是体育老师又一次把他变成了驴打滚小吃。

“今天不说就别想回家!”

小帅依旧紧闭着嘴唇。

“他带我去看妖怪……”那个女孩终于站了出来,满脸泪痕。“他说水塘底下的屋子里,有妖怪……是我害怕,急着往回跑,不小心崴了脚……”

体育老师这才饶了小帅,但要他跑十圈才能回家。

老师一走,我就劝他停下。可他好像在跟什么较劲一样,拼命地跑,直跑到夜色朦胧,路都看不清,世界整个沉入黑夜,他才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短发女孩像土贼和四月一样,不久也从小帅的记忆中淡去了。可是夏天不过去,金虎狼就还是妈妈们的心头大患。但我对捉金虎狼之事不再有兴趣了。并不是妈妈不再奖励冰棍给我,而是每次带着捉金虎狼的奖励——冰棍上街,都难以能碰得到小帅了。我才知道,比起冰棍,我更想要的是和小帅一起游戏。

他好像成为了觉得挑雪糕棍游戏很可笑的那一类孩子,而且自此之后,身体仿佛一夜之间强壮了起来,变得人高马大。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潜入了他的身体,于是他就如一头牛一样长了起来,长成了村子里最高大的男孩。而且据他爸爸炫耀,他一上午能捉三瓶金虎狼,他家葡萄地里的害虫,两三天就被他能干的儿子扫荡干净了。而且成群的金虎狼尸体掉在泥土里,让他们家的葡萄在秋天得到了令人艳羡的大丰收。

西贝村的人都说,小帅是突然在那个水塘里长大了。水塘从此奇异而且热闹起来。一开始是个头矮的、头脑笨的孩子,后来连重病的老头儿、不能怀孩子的女人,都要蹬着细弱的小腿,下到水塘底下的小屋里去。小屋里长满了青葱的野草,他们就跪下来,口里念叨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愿望,最后捧一株草回去,种到自己院子里,像宝贝一样悉心浇灌。

他们说,只要这草能开出花来,愿望就能实现了。

但是没有一株草开了花。傻的人依旧傻,病的人依旧病。于是在夏末的一天,西贝村愤怒的男人们一起行动,在一场大雨和蛙声里,砸塌了塘底的那个屋子。

水塘第一次被蓄满了水。塘底没有泥沙,池水却浑浊不堪,不可见底。而且时常有大鱼跃出水面,全身金黄,尾巴长若绸带。

现在日子一如往常,西贝村的人又沉默起来。谁也不再对酷热的夏天怀有好感;谁也不再关心小帅那天究

竟有没有在水塘,见到过妖怪。

2016.5.7    晴     傍晚17点01分

写小说讲故事才是正经事。

我写西贝村,落下的每一笔都滴着幻想的水珠,于是,记忆中的西贝村被晕开,变得像大色块的水彩画。

那些过往的生活印象和童年的金色世界在色块的交叠之中重新显现,像一场魔术。为此我品尝到了小说的另外一种魅力:不是讲故事的快感,而是回到回忆之中的喜悦。

这种喜悦牵扯着你,让你不想结束讲述。因为结束就意味着从回忆的在场感受中脱离。所以,只有我还有关于西贝村的回忆,我就难以抑制自己重现他们的冲动。

而故乡,就是一种不断回忆的冲动吧。这种冲动,是大雨淋湿的油画,充盈着难以言说的、胶着在一起的混合气味,催人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慰藉与忧郁。

再次体认到,一个有故乡的人,是多么幸福。

听到有人说喜欢《失落寓言集》,真的很开心,那是我最喜欢的系列文章。这两天有时间,会继续更新的。

欢迎大家读完故事,台留言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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