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复苏,我却越来越倦怠

 

每个人都有必要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



最近有个说法:“后疫情时代”。

社会逐渐恢复运行,各地陆续复工、复学,春告夏始,总体而言,世界正在重现生活的气息。

然而,疫情从白热化到逐渐消淡,猛力地冲击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正常议程。小到阻遏人与人之间的正常的社交活动,大到腐蚀人们在工作方面的信心和热情,如果把这次疫情比作整个百年时代的伤筋动骨,恢复期却远远不止一百天。

毋庸置疑,2020年的前半段就这么过去了,进入下半年,社会和自身都发生了一些看似预料之中,却仍然悄然无声、且令人猝不及防的变化。

首先,全球经济阻滞。无数巨头商业企业倒闭,重灾区如餐饮、影院等苦无诉处,应届生求职艰难,从小公司到大厂屡现职员缩减和调整。
近日来亦有不少媒体对离开北上广、回乡的群体进行报道,时代的尘埃落到头上,纵然不都必然变成一座大山,却也多少笼罩起了一层灰蒙蒙的压抑感。

BOSS直聘公布于5月8日的一份“人才吸引力报告”数据显示,2020年第一季度,全国范围内人才需求同比下降24.4%,平均招聘薪资为8609元,社会整体就业活性、人才薪资水平都位于缓慢下降通道。重启和崩塌的另一个面向,是倦怠。

心理学上,学者Pines和Aronson将工作倦怠定义为“对情感要求的情境的长期倦怠而导致的一种身体、情感和心理的耗竭状态”。

社会累了,人也累了。有人辞职彷徨如处孤岛,有人被裁如陷深渊,不可否认,越来越多人开始思考工作和生活的意义。

疫情扮演了时代的减速器和个人生活的加速带,一些思考和抉择似乎被超前提到跟前,年轻人感到生活在加速进入老年化,世界停转,时间被折叠在家中,生活乃至生命产生荒废的错觉。
有人在阅读里寻找逃离和荫蔽,但发现自己很难再从《浮生六记》里找到“布衣淡饭,可乐终身”的慰藉,倒是开始常把王小波那句话挂在嘴边:“生活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

在“疫情”、“前浪”、“后浪”这些名词滚滚倾覆面前,慌张是必然的:我们的生活,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这个世界,会在个体身上嵌下哪些微小但深刻的痕迹?

很多人自嘲“躺平”了,焦虑终日,碌碌小半身,眼见着万物复苏的季节涌来了,自己却再也不想起身了。

我们,记录下了他们。
疫情把我“推倒”,我会就此“躺平”吗?




帅:26岁,北京,中学线上培训机构教师

“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领导突发奇想的绩效要求。”



5月15号,我来到了自己的26岁,在这个看似本应还拥有无限可能的年龄,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但强烈的想法:再也不想工作了。对生活、对未来,好像都没啥期待了。

我不敢找借口说这种消极心态和疫情一定有关,它比疫情来得晚,但我敢肯定会比疫情停留得更久——在我的身体里,生活里乃至生命里。

朋友听到我这么抱怨,以为我厌世、抑郁,但其实我只是不想工作而已。工作是生活的必然吗?

2016年大学毕业后我在云南支教了两年,2018年底从家乡四川来到北京,本想考北大研究生。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没过两个月,我偶然在朝阳找到了一家线上教育培训机构的工作,教初中英语。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一直是线上办公,远程教育,月薪从八九千涨到现在的一万五,但一年半不到,我就不想干了。

今年2月份我们就开始“上线”,正常上下班打卡,但不可否认,待在家里偷懒成本低多了。每天睡到早上10点起来看手机,回一下家长消息,对着电脑讲几句,一天就这么磨过去了。最闲的日子,我打了一整天王者荣耀。

看上去,疫情让工作时间变得灵活,但其实让我心力憔悴的是——它把我的休息时间打碎了。我的工作内容主要是负责对一个社群内的学生进行辅导、答疑,一个人要带3-4个群,每个群有500个学生。

疫情爆发后,因为“停课不停学”,学生一下子增加了三四倍,突然增加进来的学生都是“公益赠课”,所以薪水不变。

每天要应付的消息陡增了可不止三四倍,以前下班后可我几乎就可以放下手机,不怎么需要处理课程、作业等通知,但今年从二月份开始,我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消息轰炸、回复的循环。

不仅是线上教育,行尸走肉般的工作,与世隔离的生活,看不到尽头的未来,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变得没了动力,用我们四川话来说就四个字:“脚耙手软”。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上个月领导突然宣布要增加绩效考核,想借着疫情,让之前的用户续费,让免费用户变成付费的。

其实这段时间,通过一些聊天和观察,我也知道其实公司有在暗地里裁员,光是我认识的同事,就有四五个已经离职。

最近重新把关于存在主义的书读了一遍,读到加缪说“人生越没有意义就越值得过”,如果寻找人生的意义注定是荒谬的,在死亡来临之前,我足够清楚地认识了自己是谁么?懒惰,寂寞,这些都是生活的大敌,究竟要怎样才能让我下半生不后悔?

突然想这些可能有点多余了,俗话说吃饱了撑的,但在真正重启所谓“生命力”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想清楚它们。



洪远:山东烟台,33岁,待业

“疫情摧倒了我的公司,却催化了我生娃的决心。”



我是87年生的唐山人,人近中年,多走一步、退一步都不得不谨慎。

去年(2019年)我从北京来到烟台,在一家乡村旅游开发的文旅公司做策划。自疫情爆发以来到现在,各行各业逐步开始复工,我却已经在家闲置4个月了。

今年3月中旬,我突然收到公司发来的消息,说项目无限期停工,让大家另谋出路。这就是说:刚开业不到半年的公司,倒闭了。

当时疫情还处在严峻的状态,每天都传来各种封城、停工停业停产、一线人员冒着生命危险抗击疫情等新闻消息,反倒冲淡了失业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每天都在媒体上看到全国各地上演的生离死别,我也经常对自己也对家人感慨:能健康活着就已经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
也许,当整个社会都陷入焦灼境地时,个人的忧患反而容易被忽略。

焦虑感是在4月中旬真正袭来的,那时候疫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城市慢慢恢复正常。但我这些天看了很多对整体经济形势的分析文章,觉得当下环境,就业机会下降、就业难度陡然增加。尤其是对于烟台这种本身第三产业不是很发达的城市,对从事第三产业的公司影响甚大,就业机会微乎其微。

人大概就是个只看眼前的动物吧,灾难忽然降临,就会特别“惜命”,但特殊时期一过去,生活必须恢复正轨,不得不马上开始忧虑工作问题。

来烟台之前,我在北京漂了十年。从事旅馆、民宿、四合院传统文化空间建设方面的工作,但不得不说,这十年在我身心里都积压了蛮沉重的生活、工作压力。

北京像个大熔炉,投进去一身汗,一身累,最后发现自己逐渐变老,而这座城市仍然年轻。

倒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惨淡,换个思考路径:如果我没有离开北京来烟台,还在搞民宿,恐怕只会赔得更惨。
洪远在烟台工作的地方(图/受访者供图)

但是,没想到过了而立之年,还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青年人那种“迷茫”。好像有很多选择,又好像无路可走。回北京继续闯?还是留在烟台,等待经济复苏重新创业?这些都要我去作出选择。

这两年,我又忽然想要孩子了。我和妻子是在北漂那些年认识、结的婚,但一直没空专注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最近,我自己虽然很困顿,家人却劝我说说工作不急,先要上孩子才是关键。

但人近中年,我怎么能不急?这段时间只能宅在家学习,读书,刷剧,没事去海边散散步缓解焦虑。

疫情一天天好转,社会逐渐恢复正轨,我的焦虑却一天天越加严重。我的“轨”——它在哪里呢?



胡迪:34岁,广州,互联网市场部经理

“打散工作时间不是负担,打碎休息时间才是。”



疫情期间我的工作比平时要忙。从2月4号开始我们就线上办公了。我主要负责统筹防疫相关的产品联络,每天还是八九点到岗,刚睁开眼就电话不断,白天基本都在开会,晚上时间拿来写各种材料,常态是晚上十点多才下班。

有一天要订立疫情期间各个部门工作流程及工作方向,一个月的工作量压缩到一天,那天写材料、文章一直到凌晨五点。虽然是互联网企业,但我的研发任务不重,平时基本六点左右就下班了。疫情扎实地将我困在家里,困兽犹斗。
我是陕西人,八年前就南下来深圳工作了,2017年才转到广州,这两年买了房子,但还没媳妇,隔离在家只有工作陪着我。作息越来越不规律,我忽然开始意识到,工作就像枷锁,疫情就像擦除剂,把我原本混乱的生活愈加凸显出来了。

我在网上查到“职业倦怠(burnout)”这个词,指的是个体在工作重压下产生的身心疲劳与耗竭的状态——不就和我一模一样?

身边有蛮多朋友都在前几天收到了市总工会的短信,大意是什么“如果你因为疫情丢了工作,不要怕,有省总工会帮你解决就业问题”之类的。但我没收到,大概是自动识别出我不想被“解决”就业问题吧。
在折叠的时间里,我开始幻想未来




璨璨:24岁,北京,媒体新闻编辑

“疫情耽误了我辞职,而不是催化。”



不能说疫情催化了我辞职,应该说疫情耽误了我辞职。如果没有疫情,我也许2月份就辞职了。

我毕业后就在北京一家媒体做国际新闻编辑,入职快两年了,现在月薪到手大概9000左右。

正好,在这段既忙碌又空虚的时间内,我终于“冷静”下来确信:自己的确不喜欢这份工作。每天就坐在办公室里编辑,越来越无聊。

疫情这几个月,我们单位是没有停工的。我做的是短消息式新闻产品,要保持盯紧各个端口和外媒的消息,进入到3月份疫情白热化阶段,反倒是我们加班最严重的时候。

而又因为我是北京本地人,按照公司规定必须到岗上班,加班最狠的那几天顶着凌晨的黑夜回家,每天都恨不得睡在办公室。

我们实行的是白班夜班三倒制,完全没有规律,很多时候从早上五点上到下午一点,算起来也是八个小时,但身体就是吃不消。加上轮换的排班不总是连贯的,有的人还是会出现这周上到夜里12点,下周就要早上5点爬起来上班的情况。
抱怨、辞职,其实都还好,但身边朋友不理解的是——我竟然想离开北京,去南方。

有人觉得我北京户口,稳定工作,这么多别人羡慕不来的条件,加上疫情导致经济条件严峻,我却不好好珍惜,非要到处跑。但长这么大我几乎没离开过家,我就想找个南方城市,远离家人,一个人闯一闯。



阿成:北京,23岁,自由职业者

“我觉得所谓的倦怠,更像是一种麻木。”



春天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这半年以来,我和朋友都处在一个情绪的低潮。我身边不乏有人离职,被裁员、被迫失业,有的突发奇想考研,想以此逃避生活的停滞和沉闷。

大家开始思考,努力工作能改变什么呢?还不如趁机好好躺尸,好好“佛系”一阵子。而我个人的强烈感受则是:新冠疫情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冲击,肯定比2008年金融危机要大。

北京刚开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终于解除隔离五道口,买了一次不用排队的“鲍师傅”,然后去理了一次发,我记得这家店以前是五道口最不缺客人的门铺,几乎每天都有人排队理发,店里的小姑娘跟我说:(五道口)这次是真摊上事儿了。

没多久以前,我从居住多年的五道口搬走,原因是以前的房东受债务危机不得不清离租客。而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我的生活也许略为特殊:关键的影响因素更在于时间分配、居住处所等方面。
阿成居住多年的地方,在疫情期间永久关闭了(图/受访者供图)

同时突如其来的影响还有稿费缩减,为了在北京生存下去,我会给一些接受外稿的媒体文化平台供稿,但疫情爆发后,平时长期供稿的几家单位都发出通知说要限制发稿了,我们这些自由撰稿人是重点裁剪对象。

还有部分我认识的供稿单位甚至已经难以为继,黯然离场。

半年前,我还在一家媒体工作,正准备转正的时候,我以“写小说”三个字为由辞职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半年后会遭受的这场大危机——新冠疫情、经济寒冬。

其实,在时代的浪潮中,我仍然会感觉自己是幸运的。相比起很多行业比如实体个户,我的收入没有受到过分的影响,最近几个月的抑郁和沉闷,更多来源于所见所闻,疫情之下,更多人分明像无闻的欠薪者、在外漂泊者,他们不被看见。

疫情无疑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对人生的自我实现有了更多思考。安·兰德说:“人要为自己而活。”但我在这段时间产生的强烈感悟是:人为自己而活,但不能仅仅为自己而活。人是社会的产物,一个人的存在总是和其他人联合起来,所以更要超越自我,关心附近。
重启社交的瞬间,我卡壳了




李桐:山东,25岁,社群公关运营

“篮球框都给封了,也没封得住‘后浪’的心。”



2020年整整半年来,我只新认识了两个人,而要是在以前,我每周至少要认识十多个人。

因为工作原因,我每天都需要和大量的人交流,微信好友保持在四五千以上。我自认是个极度“social”(爱社交)的人,疫情“禁足”之前,我的生活几乎可以说离不开朋友,基本上,平均每天都会和各种新旧朋友一起吃饭、交流。
过年时回山东老家一个小城市,记得刚封城的那段时间,我耐不住闲,跑出去和朋友去附近的体育中心篮球场踢球。

那儿是全市唯一一个篮球场,本来球场在疫情期间是被封掉了的,但很多喜欢打球的年轻人、学生不安分,硬是把球场周边的网撕了个洞,自己钻进去打球。

管理员看到了,但管也管不住,后来就想了个办法,用电焊把篮筐封了个“十字形”。

但谁知道打篮球的人还是坚持不懈,继续进进出出,把篮球场暂时当成一个集聚休闲的公共场所。

后来管理员大概是拿我们实在无法了,就开放了一周,但就在那一周,烟台又爆出新闻说有新增了,然后又不得不再封掉。

直到一周前,我们的篮球场才突然开放,一下子猛增好多人,产生一股小城所有人都汇聚来的错觉,不全是为了运动,更是为了叙旧、释放和与社交。
全市唯一一个篮球场(图/受访者供图)“

王祺:26岁,广州,医疗器械销售员

“疫情让我想恋爱了。”



要说疫情给我的社交带来了什么具体的变化,感受其实也不明显。但不得不说,危机感肯定是人人都感受得到的吧,我想。比如说——说得直白一点,恋爱的冲动。

过去几年我好像都过得既无忧无虑又浑浑噩噩,或者说因为浑浑噩噩所以无忧无虑,觉得生活没多大意义,真正喜欢的事呢,又只能当爱好。

因为医疗器械单位性质特殊,我们年后没多久就开始复工了,疫情期间还出差,一个人到处跑,但当我忽然想到一个具体的人,我发现自己开始恐惧了——万一TA离开我了怎么办?

对人际关系的紧张感变强了,在人际关系上得到的回应也相对变多了。当喜欢的朋友和喜欢的人都愿意顶着疫情出来和你一起玩,感觉还是很“受宠若惊”的。
从“暂停”到“重启”,至少在国内——这场来势凶猛的生态危机终于开始平息。

时至五月,全国各地相继拨春入夏,复苏和倒塌却是同时开启的。企业存亡、裁员降薪、失业和对不稳定性的担忧,都在这场巨大的海啸浪涛里沉浮。

经历了一段沉闷而紧张的日子,每个人都有必要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时代仍然滚滚向前,重回社会的个体迅速切换状态赶上其步伐,或无法适应陷入困境。

尼克松时代的著名外交家基辛格前两天还发文称,“即便疫情过去,世界也不会是之前的样子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对自身还是身边环境,不可否认,我们都很难再信心凿凿了。
但是,这场公共健康危机给所有人带来的影响并非框定在一个固定格式里,有人“躺平”后甘愿变成咸鱼无心翻身;有人愈加感受到了危机意识和珍惜意识——无论是对当下的生命,还是生活;有人在冷静期终于有了机会和自己相处,找到了自己的兴致意趣所在。

今年的冬天过于漫长,春夏默然无声,尚未完全走进每一座城市旮旯、每一个人身体里。不可否认的是,对在这场浪潮中存活下来的我们而言,接下来的珍惜和理性是更为重要的,如果感到被倦怠裹挟,那么不如允许自己再“冬眠”一会儿,然后以一副焕然的自己,迎接这个姗姗来迟的新年头。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排版 | CAT、STAN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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