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艾嘉:海滩上的奔跑者

 

张艾嘉以掌舵者的姿态出现在念念青春这档综艺时,既意外,也不那么意外

这几年,她以一种一以贯之的姿态游走在观众视线所能达触的各个角落:银幕之上,华丽上班族念念相爱相亲,编导演俱佳,并不断与毕赣温仕培这样的新导演合作,拍出地球最后的夜晚热带往事

银幕之外,又被林奕华请去演了舞台剧聊斋,还把自己对生活的思考和感悟集结成随笔轻描淡写出版

采访是她从念念青春接下来的几期节目的剪辑工作中难得抽身进行的按她的形容,做这档节目可比拍一部电影难太多啦,每一期节目的嘉宾都是不同的,就没办法用同样的节奏来剪辑,这样我就相当于拍了八部电影

在这档节目里,张艾嘉和周华健刘若英周深五条人乐队李雪琴等等来自不同世代不同领域的人坐在一起,以念诵会穿插对话的形式,分享青春时的文本,探寻何为青春
在张艾嘉的身上,不啻闪烁着港台电影黄金时代的闪耀光芒彼时新浪潮涌起,大师辈出,她和许鞍华徐克杨德昌等人一道,其精神早已成为指引后辈创作的灯塔

但回忆是如此费力,后人对于过去时代的描摹是怀念,亦平添了一份一厢情愿的想象对于前辈的瞻仰,又无形之中增添了一丝距离感

好在,距离感这回事在她身上大约是不存在的,节目内外,张艾嘉都是那个推动者剪辑的节奏节目的调性甚至歌曲的版权,得亲力亲为地敲定;无论来的人是几十年的老友还是新生代,都能与他们谈笑风生

多年来,演员歌手导演监制编剧因了这份幕前与幕后工作之间的如鱼得水,想来也只有她,能够以这样平易近人的对话姿态开启这档节目



而当我们谈到第二期节目中,请周华健的儿子周厚安念父亲创作的第一首歌眼眶之中的歌词,还未细细阐述完来龙去脉,她自己先乐不可支起来:哎,儿子可以取笑他一个这么成功的老爸,说这就是你当初成名和交女朋友的花招,真的很好笑,有没有?

又描述起跟毕赣温仕培的合作,她言语间又充满兴奋得像小孩,我很喜欢挖宝的!

资本需要造神,但时代需要留下真正的艺术与艺术家早年穿梭在幕前幕后的工作阅历,少时留美成年后遍布陆港台文化圈的足迹,让她往往能够跳脱出一般创作者过度关注表述自我的心理与行事风格,加上流淌在血液里的对才华浪漫自由甚至是散发活力的年轻的孜孜不倦的追求,最终与每个时代的大浪淘沙充分迎合

我觉得我也很幸运,有这么多机会可以让我尝试不同的东西,既然有机会,我就好好去做我们现在年纪越大越有机会时,如果越珍惜可以留下什么给下一代的话,我是很乐意去分享的
疫情期间,张艾嘉爱上了跑步,加入了周润发组织的跑步团抵京前的隔离日子里,她也没忘运动,他(指周润发)给我下载了一个APP,我按上面那个节奏去跑,每天40分钟这段时间拍东西,跑得少了,又开始在做八段锦,也很有帮助

一代宗师的最后,叶问对宫二先生感叹,这些年,文戏武唱,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个转身而对于张艾嘉来说,她无需转身,只需一直向前奔跑

以下,是张艾嘉的讲述
青春,就是一场流动
CNEX的团队当初跟我提出,想用半纪录的方式做一个与青春有关的节目时,概念还比较初始,但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我跟他们太熟了,有一段时间,他们在香港办公时都是在我的办公室里

我一直非常尊敬他们这么多年来为纪录片的制作的付出,同时我也很清楚,大家都很希望能够在一个相对浮躁的环境中做一点不太一样的事,这其实是需要勇气跟精力的

所以我们一开始企划这件事情时,思路是比较合拍的,我嘴上说着我来试试看,看好了就来谈,却也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态来探索:青春到底是什么?我们该如何寻找青春?

慢慢地,优酷加入进来了,后面嘉宾的邀请流程的设计等等也磕磕绊绊地运转起来了
这个过程还是蛮漫长的,而且,我不想把自己定位成一个主持人,不想一上来就摆高姿态看一个60多岁的女人坐那边访问年轻人哎,你觉得青春是什么这是多么无趣的事啊!那样的话,这个节目也会变得很老气

更何况,青春这两个字不是拿来用嘴巴说的,青春应该是整个节目的气质在我眼里,青春是一种流动的状态

所以我跟导演说,节目整体上要传递一种动感,我不要坐在那边干巴巴地访谈,要动,动起来,动起来坐下来两个人这样对谈的时刻,也有,可是我也会跳出去,青春就是不停地在变在流动在成长的嘛

在做节目之前,我做了很多的功课,嘉宾的优点心态他们现在的地位等等我尽量不去预设我们谈话的内容,而是让好奇心来驱动我,这样才会更真实

像五条人乐队那一期,我和仁科前一天在机场偶遇,毫无预设和防备,是很难得的机会约在机场的便利店见面后,不一会儿他就远远地走过来,看到我们在拍,吓了一跳这种猝不及防是我连拍电影都渴望等到的时刻啊!我马上就跟他打招呼,这样我们第二天就不需要再重新破冰重新熟悉了
再比如说周深,我看到他时真的想问他的牙齿,因为他学过牙医嘛,那他一定会对人的牙齿会好奇吧而当我突然说,我们今天穿的衣服真的颜色好像,他会觉得好奇怪我没有按照一般的节目流程去跟他谈,所以他自己也就没有用同一个套路去聊天,慢慢地就忘掉我们是在做访问

我们就一直聊啊聊,一直没停结束之后他跟我讲:张姐!你真的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严肃!
我要把我们的嘉宾当做是朋友,之前不熟悉有什么关系?聊一聊就熟悉了嘛而且我也不觉得我自己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太老,年纪对我来讲,一直不是太大的问题

更何况,我们聊的是青春,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他们讲到的话提到的东西,我也会有共鸣哎,这些东西,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的!当你给他们这样的反馈时,他们也会明白,那些青春的感受真的是会流动的,从一个人一代人流淌到另一个人一代人身上
浪漫,其实需要一点傻气
说到FIRST,子为他们两年前就来找过我,请我去做评审主席,但因为疫情,我那时没有办法前往今年疫情有所好转,恰巧也因为做节目,人也在大陆,我便应邀了

FIRST的团队还是非常用心的我要求所有的影片一定要在银幕上看,这样才能完全感受得到那些作品的魅力,所以他们就帮我在上海电影博物馆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放映间,得以看完了所有的竞赛片,我后来又在组委会的北京办公室重新看了一遍,怕遗漏一些细节

其实每次做评审,尤其像青年影展,我常常会抛开所有的身份,纯粹地把自己作为普通观众去感受在当下的那一刻,什么打动了我?什么吸引了我?然后才会从编剧表演摄影等各个方面去考量谁应该拿奖



看过这么多遍后,我深深地觉得,真的是不同的创作形式恰好可以折射出创作者的不同特质与能力

像现在的动画导演,他们的嗅觉很敏锐,视角又很前瞻,思维和技巧都有呈现相当国际化的水平今年的短片也很精彩,不管是在故事的呈现还是在技术上,都达到了蛮成熟的水准

但当进入长片创作时,就还需要一些进步的空间毕竟拍一部长片要花的时间费的精力更多,要做的准备工作也就更加细致要把一个故事以至少90分钟以上的长度去叙述,去做成电影,这个门槛是比较高的



不管是在念念青春里遇到的这些年轻人也好,还是在电影节以及与其他年轻人合作也好,我觉得当下的年轻人真的是很聪明

在这个时代,他们接受的信息的广度和深度,都是我们那个年代所不能比的,时代的变化又很快,他们等于是上了一个快速成长班,很容易就变得好早熟,好像真的知道了好多事情

可是当你和他们坐下来和他们聊天,再深入地探讨某一类的话题的时候,我又发现,他们心里反而没像表面上那么笃定,反而会有一些不安,反而还是渴望一些鼓励和温暖

可是因为现在的环境真的是比较残酷,高速运转,如果现在不把握现在不快速地消费,这个热度就没有了,因为可能有另外一个人又起来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去学会怎么去把握时机



这样的不安和渴望究竟是好是坏呢?我没法下这个结论,但是这些犹豫和探索会在他们的电影创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像今年的影展里,有一些就是非常注重导演个人的生活表达很私人化的作品,对社会议题的关切好像不是那么足的

我得说,这样的现象是非常正常的年轻的导演在拍自己的处女作的时候,最熟悉的能最表达得最充分的题材,一定是跟自我有关的

毛姆曾经说过,作家更关心知悉人性而非判断人性,其实所有的艺术创作都应该这个道理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你如果没有先把自我搞清楚的话,怎么去关注外部的题材?怎么去关注其他人的人性呢?

所以,想要参与创作的人,首先要懂得我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能够清晰地分辨是非吗?我有足够成熟的价值观去看待周围的环境吗?

每一个导演都有他自己的观点去看这个世界,能够用自己的观点很清楚地去评价与思考,而不是随波逐流外面人讲什么就是什么,这是很重要的现在就是因为外面的声音太多了,甚至有时已经混淆不清,没能做到那份纯粹了,这个是蛮恐怖的



念念青春里有一个嘉宾讲,抱歉,在这年代我们不浪漫,这话说得太对了,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太不浪漫了因为浪漫其实是有一点傻的,至少你得有点犯傻的勇气

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大家确实很聪明很实际,不想被时代的步伐甩在后面,所以你可以看到,在一些剧情片甚至是纪录片的处女创作里,已经有一些商业行为的机警和考量了那傻气在哪里呢?

我不能讲这是错的,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努力和成绩被看到,所以大家会有这样的举动,但现在的问题是,被看到被认可的方式并不完全由创作者本人来百分百地决定,一些外部的商业因素等等,让这些人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

结果到最后,就背离了他们的初衷了,做出的作品不是他们想要的样子了,面目全非了,这是最让我觉得心疼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直觉对于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尤其是对于拍电影做创作的人来讲,直觉是最纯粹的,是最接近你的初衷的越到年纪大,我就越来越渴望能够拥有最单纯的出发点,那种单纯的感受是很宝贵的
我不重要,我很重要
我决定跟毕赣温仕培合作,就是觉得他们自己有很特别独特的风格,对自己的风格如何实现有清晰的想法我看到毕赣的路边野餐,读了他写的诗,好厉害

温仕培其实是毕赣介绍给我的,我看了他之前拍的热带往事的打架的片段,好过瘾,因此我才很愿意跟他们尝试他们的那些镜头的表达啊,对艺术的理解啊,可能是我没有的,这才会带来创作的新鲜感

说实话,我是几个礼拜前才看了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成片,趁我来北京的时间,他们放给我看,整个影厅只有我一个人

放完之后,我出来就抱着他,跟他说太精彩了,不管在视觉上还是在完成度上,已经比路边野餐进了好大一步,最后的一个长镜头做得真是很不容易



我其实没有想到我自己角色多不多,那对我来说不打紧,只要能帮到他们,我就觉得蛮高兴他跟我讲,觉得自己在把握角色上跟说故事方面还要更进一步努力

我说对年轻导演拍起处女作来,有时候真是很贪心,恨不得一部戏要讲八个故事,结果最后把每个人物和故事都剪得支离破碎的

所以我跟他们的相处时,就一直在探讨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怎么样去看自己,怎么样能够珍惜自己,如何好好去珍惜现在身上有的东西,怎样让它支撑你走得更远更久

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之后遇到了一些声音,有我上面说的一些商业元素的影响,也有一些针对影片内容的争议和讨论,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我反而觉得他们不要一炮而红



一个原因在于,年轻的导演确实需要历炼,这样才会学会谦虚一些;二是,观众都是有惯性的,这种习惯性的打破需要时间,一个时代要取代另外一个时代的表达范式也需要时间因为你是要改变审美的习惯

如果是小众的,那时间还短点,还是蛮快可以接受的;尤其是面向大众,这样子的转变,哪里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

包括我们那个时候做新浪潮导演的作品,像十一个女人海滩的一天,也都经历了这样漫长的转变过程,这期间,创作者和观众的角色与关系不断变化,而那些经典的作品,就是在二者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角力中诞生的

对创作者来讲,他们必须得到教训获取经验做出调整再互相磨合慢慢慢慢,就会有另外一种新的电影语言出现的



你问我担不担心自己的电影的票房和口碑?担不担心念念青春的反馈?我当然会担心了,但就像我刚才所说,创作还是一个关乎发问自我的过程

简单来说,就是你认为这件事情值得做的标准是什么?既然做了,有好好地把它做好吗?这个标准有一部分可能是外界对你的要求,你得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己要走的方向,或者是你自己能不能够做得到

如果你做不到,那可能是现在做不到,但三年以后可以做得到,我就往这个方向去努力但如果有些东西归根结底是不适合你的,你何必要去变成那个样子?所以这些东西都是我会在考量的

我做念念青春的时候,我也会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搞不清楚,这个综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刚开始我也有点不习惯的,可是我相信一定会有人看到它的好,那就让它安静慢慢地发酵吧

不管是拍电影做评审还是做综艺,我每次跟不同领域不同年纪的人做事,我都觉得是互惠,我也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很多不同的想法和思路,多听听多问问多看看多想想,可不可以完成?可不可以更好?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节奏去跑下去的,这就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按照自己节奏去跑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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