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嫦娥奔月
听说嫦娥嫁到我们村子里来的时候，已经嫁过了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都被他克死掉了。但我们村的后羿不怕。他射得一手好箭。结婚那天，他让嫦娥站在门槛上，朝她接连射了两支箭。嗖嗖，一支擦着了她的耳环一支擦着了她的头发。还有一支，他没有射。嫦娥猝不及防...
作者简介：陈然，男，江西湖口县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篇，长篇小说三部。已出版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捕龙记》《一根刺》《我没什么可说的》《窒息》等七部。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
他们又回到了酒席上。我们依然喊：后羿和嫦娥！奇怪的是，我们的喊叫并没有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仿佛我们的喊叫是画蛇添足似的，这让我们心有不甘。以前，我们经常用的这个句式不知在村子里引起了多少风暴。比如我们看见四象和昌意的老婆金玉钻了茅丛，我们就喊：四象和金玉！结果金玉就被四象打了一顿。我们看到四象和玄孙的老婆丹砂从牛栏里出来，我们又喊：四象和丹砂！不用说，丹砂也被玄孙打了一顿，四象则被他老婆用指尖挖破了脸。这让我们既心惊肉跳又十分开心。后来，如果我们看谁不顺眼，或我们偷了谁家的红薯她对我们很凶，我们就要捏造她和×××，这样，她就逃不了一顿打。有时候，我们小孩子之间，谁和谁怄气了，也会故意说对方和×××。可刚才，我们明明看到后羿和嫦娥钻了草堆，大人们怎么不闻不问呢？不但不闻不问，他们反而嘲笑起我们来。我们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恨不得把全村的大人都用××和××这个句式改造一遍，看他们还那样得意洋洋。还是毛豆聪明，他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提醒我们道：不是他们不肯理，而是他们跟这件事没关系，试想，谁可以揍嫦娥？谁又用指尖挖后羿的脸呢？除非我们说后羿和另一个女人，或嫦娥和另一个男人，那样才有效。毛豆的话无疑说到了点子上。我们不免有些悻悻然。也就是说，后羿和嫦娥钻草堆是应该的，是没人管得了的。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理我们，乌龙就把两腿抬了起来，显得乐不可支。我们还发现，趁我们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把桌上的牛肉和羊肉吃得差不多了。他的手指和嘴唇以及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大人们还在喝酒。有的人已经醉得像只蛤蟆，趴在那里，有人扯他，他就跳几下。不扯他，他又趴在那里不动。有的人呕得一塌糊涂，有只猫跑过来，舔了舔他吐的东西，结果也醉了。猫醉了的样子很好玩，像少了一只脚又像多了一只脚。几只老鼠跑出来揍了猫一顿然后一哄而散。后羿不顾嫦娥的劝阻开始了第二轮敬酒。末了他像个孩子似的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现在，他也有女人来管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想个女人来管他，可那些女人都嫌他穷，后来他发现，她们不是嫌他穷，而是嫌他个子矮。要说穷谁家不穷呢？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女人不喜欢个子比她们矮的男人，开始喜欢个子比她们高的男人。只有嫦娥还像从前的女人们那样，不嫌他矮，为此他决定要更加努力地练习射箭。他只用三支箭。他的理想是，要让第二支箭赶上第一支箭，第三支箭赶上第二支箭，三支箭同时射中目标。
喝完酒，大家在屋外点起篝火，跳了一会儿舞。后羿和嫦娥也在跳。我们对跳舞没有兴趣，希望篝火快点熄灭掉好去闹新房。可还没等到闹新房，喝了酒的男人都已经醉得东倒西歪被扶回家去了。嫦娥赶快拉了后羿跳进屋里把门关上了。乌龙跟我们打了个手势，也装做回家去的样子。我们故意打了好几个呵欠。走到屋角，我们马上蹲下来，悄悄来到后羿新房的窗子下。但我们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我们怀疑后羿和嫦娥也醉得很厉害。他家的老鼠、蚂蚁、虫子仿佛也醉成了一片。果然，没多久，后羿也打起了呼噜。如果不是乌龙说后羿是在故意打呼噜迷惑我们，说不定我们就半途而废，怏怏回去了。乌龙对后羿很了解，他轻声说后羿以前从没打过呼噜，肯定是嫦娥怂恿他这么干的，要我们耐心等待。不一会儿，我们听到有一双脚轻巧地下了床，好像还到窗子跟前转了转，过了一会儿，又像兔子似的跳到床上去了。窗子是关着的，还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又过了一会儿，后羿的鼾声戛然而止。我们互相做了个鬼脸，兴奋地等着下面的故事。乌龙还悄悄在谁的肩上掐了一把。他把气喘到了我脸上，我闻到了他嘴里的大蒜味儿。其实那个故事我们小孩子并不能听懂。就像一只老虎，我们嚷着要看老虎，可当老虎真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反而会吓一跳，冲着它一跺脚然后飞快地跑掉了。所以在那个故事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前脚变成后脚把后脚变成了前脚，随时准备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屋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我们看看乌龙，乌龙看看我们。我们低声说，说不定他们真的睡着了。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有时候，我们为了麻痹大人，故意装出睡熟的样子，趁他们不注意再溜出去玩，谁知后来竟真的睡着了。我们站起来，感到腿都麻了。乌龙把我们往下按了一按。忽然，我们听到屋里说话了。乌龙兴奋地摆着手，叫我们别做声。我们听嫦娥说，叫你别喝那么多你偏要喝，现在好了，看你还拉得动弓射得了箭。后羿说，我不喝怎么能把他们喝醉？不然，说不定这时他们还在闹呢，告诉你，我酒量大得很，还从没醉过，酒到了我肚子里，就变成了水，不信你看，我的衣服和脚板心里全是湿的。说着，他们窃窃私语咬着耳朵笑起来。
嫦娥说，好啊，现在看你的本事，把你的箭拿来看看。
我们不解，这么晚了，难道嫦娥还要后羿去射箭？
乌龙又在朝我们打手势。
后羿说，箭在弦上，你急什么，我还要去撒个尿。
后羿趿着鞋，出了房，拉开了后门。
嫦娥说，你快点。
不一会儿，后羿趿着鞋回来了。他的脚在床板上撞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响，鞋子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他的脑袋好像也在床上撞了一下，他哎哟了一声。
我们知道，故事来了。在我们听故事的时候，我们看见，乌龙却靠着墙蹲了下去。我们捏着鼻子，准备一齐高声喊：后羿和嫦娥！后羿和嫦娥！可还没等我们喊，我们已经听见嫦娥先喊了起来，她喊：我要飞！我要飞起来了！
这时谁脚下的石头动了一下。屋里的动静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了开门声，我们看到后羿真的拿着一张弓和三支箭出来了。
我们一哄而散。
第二天一早，我们看到嫦娥在塘边洗衣裳。她浑身喜气洋洋，带着新娘子的气息。其实我们看新娘子，也不是头一回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是觉得她比其他做过新娘子的女人好看。她把整个池塘都映得桃红柳绿，好像春天记错了季节，又来到了我们村子里。看到她，我们就唱起歌来，想引起她的注意。她在跟别的女人说话。她大声大气的，动不动就咯咯咯笑个不停。我们想，她的翅膀藏在哪里呢？她是怎么飞起来的呢？这时，我们还不敢盯着她的脸看。越是漂亮的女人，我们越是这样。仿佛她们的漂亮是一团大火，我们飞快地看了一眼，若不及时把眼睛转过去，便会有灼伤的危险。所以你若是叫我们说出她具体长什么样，我们并不能说出。我们的唱歌没有怎么引起她的注意，她瞄了一下，又把眼睛转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们顿时觉得自己的歌声像拔光了毛的鸡，屁股露在外面，丑陋得要命。不得已，我们只好大声地做起一种游戏来。我们金鸡独立似的，把另一条腿曲起来，在稻场上互相撞击，跌倒了摔一身灰又爬起来。我们故意摔倒，故意大声地、夸张地尖叫着。如果真的摔痛了什么地方，有人想哭出来反而马上把嘴唇咬住，显出很坚强的样子。我们的阴谋终于得逞了，嫦娥终于微微地笑了起来。她眯起眼，长久地打量着我们。我们故意从她旁边经过，绕塘塍一圈。在她背后，我们看见，她的屁股微微翘起，她的屁股翘得是那么好看，裤腰间露出一点白肉，像闪电似的吓了我们一跳。但我们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我们没有互相交流目光，都是各自偷偷看的。我们继续前进，这时奇迹发生了，我们惊讶地看到了两个嫦娥，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好像莲花一样。我们不敢看岸上的莲花，就大胆地盯着水里的莲花看。我们想，她肯定不知道我们在看她。可奇怪的是，她马上也知道了我们在看她。我们看着水里的她，她就抬起头看着对岸的我们，我们的心扑扑跳得很高。在她的目光里，我们像高兴的小鹿一样不知是满足地跑开还是落荒而逃。
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回转身，慢慢向她靠近。我们经常在她家门口出没。后羿射箭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不喜欢坐凳子，最喜欢坐在屋后的草堆上。硕大的草垛金黄金黄的，她像是坐在金子上。她纺纱、缝衣服或做鞋时，我们就在她门口跑来跑去。我们小小的身体像是一只陶器，每从她门口跑过一次，就多盛了一些幸福。有一次，她炒了南瓜籽，叫我们去吃。我们从不知道南瓜籽可以炒得那么香，那么好吃。可在我们看来，她比南瓜籽更香。我们用力吸了吸鼻子。她对我们小孩子很好，跟我们说话时，不把我们当小孩看，而当成跟她一样大的人。这使我们很高兴。为此，我们已不愿到桂兰那里去了。桂兰是我们村子里的另一个媳妇。在嫦娥嫁到我们村子里来之前，我们认为她最漂亮。但跟嫦娥相比，桂兰就有一种我们说不清楚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她认为自己是大人而把我们完全当成小孩子。比如结婚闹新房时，我们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牛问，啊，我们惊呼起来，感到很有趣，大声叫道：新娘叫牛问，新娘叫牛问！大人都笑了起来。第二天，我们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新娘骂了，她叫牛问不等于说我们是牛么？这件事给我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而嫦娥不会欺负我们是小孩子，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要知道，爹娘也经常对我们这样），不会当面花着你哄着你心里却把你蔑视得不得了。要是我们做错了事，她比我们自己的亲娘骂得还凶。以至后来，她的嗔骂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在这方面，我们后来发现后羿跟我们如出一辙。只有在射箭的时候他才表现得像个男人，其他时候则像条小狗似的跟在嫦娥屁股后面，用嘴咬着她的衣角，唁唁叫个不停。我们不再到桂兰那里去是自然而然的事，你们看啊，就连我们小孩子，也有着喜新厌旧的本性。
但村里大人们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要我们离嫦娥远一点，说嫦娥伤男人，是天生克男人的。从大人的话里我们听出，好像嫦娥是一条蛇，会趁男人睡熟了把他吞到肚子里去的。这话我们半信半疑。我们完全相信女人的肚子里是可以藏得下一个人的。因为孩子都是先藏在她们的肚子里，然后再跑出来的。跟我们相邻的一个村子里，还出现过蟒蛇吞人的事情，一个女人在地里锄草，中午都过了还没回家，男人去地里找她，没看到她却看到一条蟒蛇坐在那里。为此有一段时间，我们到嫦娥家里去总要先看看她身后，以为她背后或屋子里藏有什么怪物。或者一大早就跑去看后羿在不在，是不是被她吞到肚子里去了。我们在屋外等了好半天，才见嫦娥出来开门，呵欠连天的。后羿还在床上睡觉。我们进屋，看到后羿的弓和箭都挂在那里，他真的在睡觉。我们想，即使她不把后羿吞进去，她的肚子迟早也是要大起来的。村里的女人们都这样。可她的肚子偏偏没有大起来。对此，村里人更加振振有词了，说她把自己的孩子吃掉了，藏进一个，就吃掉一个，所以她的肚子怎么也大不起来。不然，都已经嫁了三个男人了，怎么一个孩子也没生出来呢？
大人们的议论，肯定对我们产生了影响。有时候，我们会趁她不注意，偷偷盯着她的脸看，想知道她为什么克男人。克男人是什么意思我们并不懂，我们以为认真看了她的脸我们就知道了。我们看到她脸上有几粒雀斑，它们像是树林里的知了在一个劲地叫着。不过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女人脸上的雀斑就好像花朵上嗡嗡飞着的蜜蜂，难道它们会在夜间飞出来蛰人？我们也注意观察了一下后羿，并没发现他脸上有被蜜蜂蛰过的痕迹。如果被蜜蜂蛰了，脸会肿起来，要贴一种树叶才能消肿。可后羿的脸上从没贴过树叶。议论越来越多，除了我们这些小孩子，村里其他人很少到嫦娥家里来。女人们在谈起她的时候总是把眼角挑起来，把嘴角往下拉，男人们则不敢跟她说话。甚至后羿，他们也以为有鬼神附体了一般，似乎跟他来往了，便会短几年阳寿。
我们没看出嫦娥是怎么克男人的，但事实上，自从结了婚，后羿还真的比以前消瘦了许多。这说明大人们的话不无道理。以前后羿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个人，现在老是睡眼惺忪的，走路也会打呵欠。有几次，他在那里听人聊天竟然睡着了，一条蛇爬进了他口袋里。这使村里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不过也不排除，村里人其实是在嫉妒她，因为她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会飞的女人，虽然我们没有亲眼看到她是怎么飞的，但一个人，既然自己都说自己会飞，那肯定是可以飞起来的。有一天早上，我们去她家的时候，又听到了她在那里叫她要飞，她要飞起来了！她在飞的时候，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我们还发现，嫦娥在飞了一通之后，更加容光焕发，而后羿则成了一条软蛇，眼屎像八月的枣子似的扑扑掉个不停。这么说来，不仅仅是嫦娥在飞，而是他们两个人在飞，难怪后羿总是那么累。可嫦娥怎么不累呢？难道她真的不是人是妖精？在我们的印象中，只有妖精的力气是用不尽的，它们法力无边，可以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据村里人讲，嫦娥飞的是越来越频繁了。嫦娥大喊大叫，全村都听得见。大人们总是面红耳赤，骂嫦娥不要脸。这样说来，还是跟她脸上的雀斑有关。我们注意到，也有人想象嫦娥那样大喊大叫，可她们并不能飞起来。男人说，你飞啊，你飞啊！女人忽然泄了气，说飞你妈，老娘就是不飞。后来，村里的男人们按捺不住，偷偷去嫦娥窗下看他们怎么飞。回来后，他们就教女人们怎么飞，可女人们还是飞不起来。他们就懊恼地说，你们真笨。出于好奇，我们后来也去看了一次。嫦娥的窗户纸早已教大家舔破了，上面留有无数或深或浅的口水痕迹。这次我们看清楚了。开始，我们既看见了嫦娥，也看见了后羿，后羿像在田间劳动的样子，把衣服挽起来了。后来，我们只看到了后羿，没看到嫦娥，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只看到了嫦娥，没看到后羿。只看见嫦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她又要飞了。她果然叫了起来，她说我要飞了，我要飞起来了！说着，她真的撒开两手，像鸟张开翅膀那样。后羿忙用什么把她的嘴捂住。可嫦娥根本不买他的账，她大概是反咬了后羿一口，后羿嗷呜叫了起来。他们的身体在闪闪发光。后羿好像是赌气了，说，你要飞就飞到月亮里去。谁知嫦娥不但没生气反而更加兴奋地尖叫起来。她说，对，飞到月亮里去！飞到月亮里去呀！大概飞的时候要用很大力气，她的表情显得很陌生，简直不像是她了。那个我们熟悉的、漂亮的嫦娥不见了，被一个巫婆吃掉了。我们失声叫道：嫦娥，嫦娥！
嫦娥像是从天上掉了下来。她掸掸翅膀，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巫婆没有了。她朝我们喊道，小孩不许偷看，看了眼睛会生疮。听她这么说，我们有些害怕。因为她没穿衣服，因为她光着屁股，我们隐约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吉利。我们已经知道，凡是和女人或和身体下半部分有关的东西，好像都不吉利。比如大人说，不能看自己拉的屎，看了眼睛就会肿。我们不相信，偷偷看了，结果眼睛就真的肿了。大人说，不能拿女人的鞋，拿了就不会捕鱼。鹅蛋因为拿过他嫂嫂迎来的鞋，结果就真的捉不到鱼，哪怕田沟里到处是鱼。眼睛生了疮可不好，什么都看不到，我们跑到塘边，用力地擦洗了起来。
就在那天晚上，后羿屋后的草堆着了火。听说是三更天的时候，大家又听到了嫦娥在往天上飞。村子里躁动不安。老鼠在四处奔跑。鸡从窝里走出来，像梦游似的咯咯叫着。狗扒着猪栏门，想偷看猪睡觉。猪的衣服很薄，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穿。打鼾时，白白胖胖的肚皮就随着鼾声起伏。嫦娥的叫喊好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整个村庄都像铁屑一样竖起来随之抖动。正在这时，她家屋后腾起一股火光，偷看的人大惊失色，一时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嫦娥和后羿赶快起身救火。那是牛过冬的粮食，所以牛也挣脱缰绳跑了出来，对着熊熊大火咆哮跳脚。没有人去帮忙救火，仿佛谁去救火，就等于不打自招刚才在偷看。大家躲在什么地方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救火。后羿的眉毛被烧了一边。嫦娥的嗓子都哑了。他们的身上全是泥水和草灰。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把大火扑灭。没有人知道是谁放的火。火被扑灭后，后羿站在那里一个劲地发抖。
我们没见过像后羿这么热爱射箭的人。似乎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简化成了弓和箭，他都要上前去看能不能拉得开，是不是射得远。家里放牛用的鞭子，自己的裤腰带，不用的时候，都被他紧绷成弓的样子挂在那里。嫦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那样看起来舒服。睡觉的时候，他也把自己弯成一张弓。晚上，只要他愿意，在柴草屋的狗洞外边埋下一根线，再在里边放只笼子，只要黄鼠狼一踩线，就会像箭一样被射进笼子里。他上楼不用梯子，只要往他设定好的什么地方一跳，就会被弹到楼上了。等等这些，让嫦娥好气又好笑。嫦娥刚嫁过来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什么机关，弓嘣的一声自动弹开吓了她一跳。她担心有一天她会踩到一把巨大的弓，会被射到天上去，那她就成了仙女了。记得有一次，刚下了雨，他望着村前的肩山，对我们说，如果有一把山那么大的弓多好啊。正在这时，天空出现了一条彩虹，他欣喜若狂，说这大概就是上天送给他的弓吧。
后羿的箭术没有用在打猎上。我们从来没见过他射到一只麋鹿，一头野猪，哪怕一只野鸡也没有。他说那样会损坏他的箭。前面说过，他的箭一共有三支，也只有三支。它们都是他用兽骨精心磨制的。他的箭术已经高明到根本不用眼睛看。他把眼睛一眯，箭头就会准确地射到他想射的地方，分毫不差。他可以同时把三支箭射出去，既可以让它们射向同一个地方，也可以让它们同时射中三个目标，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曾做过全村最大的弓，当时村子里的男人都出动了，才把它拉开，那支箭也大得不得了，几个人才扛得动。他想试试它到底能射多远，便请来全村的青壮劳力帮忙，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只听箭穿云破雾，笔直向上，不知它到底射到了哪里，反正它至今还没有落下来。村子里的人怀疑它被起了私心的神仙没收了。后羿再没有做那么大的箭，那张弓任何一间屋子也放不下，他只好把它挂到了树林里。后来，它和树木难解难分，连成了一体。从此，后羿开始专心致志磨那三支小箭（跟其他人的箭相比，它们其实一点也不小）。他把它们磨得简直是神出鬼没。有时候，不仔细看，我们几乎发现不了它们。他已经把它们运用得十分自如，他可以让它们赶上村里其他任何人射出的箭，甚至可以把别人的箭拦腰射断，但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的一支箭追上自己的另一支箭。他为此苦恼不已。他站在后山上，为了让每一支箭有充分发挥的余地，他让它们在空中尽情地飞翔，他想，距离越长，后一支箭赶上前一支箭的可能就越大，可实际上，哪怕是最后当它们缓缓降落在地上，也还是呈现出相当有规律的先后性。那时，看后羿射箭是我们小孩子最乐意干的事情。我们无事忙地在那里跑来跑去，呐喊助威，争先恐后地跑去把箭捡来交到后羿手中。其实，在我们看来，想后一支箭追上前一支箭并不是难事，比如可以在射第一支箭的时候少用些力，射第二支箭时用力大些，这样不就可以了吗？我们把这个建议告诉了后羿，但他根本不听。他说我们不懂得箭，在箭头上打算盘。他说如果他在射一支箭的时候没有尽力，把它射得尽善尽美，他会很难受，好像把那支箭射到他心里来了。我们还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比如在箭的长短上做文章，第一支箭长一点，第二支箭短一点，第三支箭更短一点。可他依然不听。他说不一样长怎么行，这对它们来说是不公平的。瞧，真没办法，有一段时间，我们为他没有采纳我们的建议而生气，背后说他是一个傻瓜。为此，我们故意不理他，不再看他射箭。他孤零零地站在背后山上，看上去像一个失败的英雄，显得那么孤独。我们在村子里弄得鸡飞狗跳。把公狗和母猪关在一起，把母猫和兔子关在一处，看它们能杂交出什么东西。但最终，我们还是抵挡不住看他射箭的诱惑，又厚着脸皮去幸灾乐祸地看后羿射箭了。
当后羿在背后山上射箭的时候，嫦娥在家里纺纱，织布，洗衣服。正是农闲时节，地里没什么活要干。南风毛茸茸地吹着，人走在路上都能睡着。那一般是女人。我们经常看到有人在路上走着走着，打了几个呵欠，真的就躺下来，在路边睡着了。蛇从她们裤腰里钻进去，又从裤脚里爬出来。醒来时，她们的头上、脸上、身上落满了花粉。后来，只要一闻到谁身上有花粉的香气，我们就猜想她一定在路边睡了觉。嫦娥也同样在路边睡了几次。她睡着了的时候，蜜蜂和蝴蝶飞得更多。
自从屋后的草堆被烧，村里人已很久没听到嫦娥的叫声了。受大人们的影响，我们以为这对后羿的射箭有好处，因为嫦娥每飞上一次，第二天后羿的眼屎又多了一些。可没想到的是，现在他更没精神了。就是眼屎，也没有以前那么鲜亮粗壮。如果说，他以前的眼屎像春天的蚕，那么现在，它们成了秋天的蚕，奄奄一息快要被饿死了。
这一天，我们正在看后羿射箭，忽然又听到了嫦娥的叫声，虽然隔了这么远，我们还是很清楚地听到她在喊：我要飞！我要飞！说实话，除了感到好笑，我们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但后羿却脸色大变。他匆匆提了弓箭往山下走去。
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嫦娥又坐在屋后的草堆上。那次大火，只烧掉了一只草堆，还有两只草堆。嫦娥依然像是坐在金子上。后羿把她从金子上扯起来，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他们大吵了一架。嫦娥说，我都不怪你，你还来怪我，难道我一个人就不能飞？难道我一个人就不能飞到月亮里去？告诉你，明天我偏偏要飞。后羿说，你试试看，你再敢飞，我就拿箭把月亮射下来。嫦娥说，你那个箭有什么用，要是有用，一箭把我射到天上去倒也爽快。村里人都糊涂了，不知道他们是在吵架还是在打情骂俏。
第二天，嫦娥就失踪了。后羿到处找她也没找到。他把屋后的草堆掀翻了，把稻草都扬了起来，弄得村子里到处飞舞着金黄的稻草。但嫦娥真的不见了。她真的飞走了，飞到月亮里去了。跟她同时失踪的，还有村里的乌龙。
乌龙是他的绰号，因为他长得黑，头发贴在头上，闪闪发亮。他的真名叫吴刚。
后羿变得沉默了。他依然每天到背后山上去射箭，不过他现在有了具体的目标，把三支宝箭都搭在弦上，同时向天上射去。他要把天上的日头射下来。
本来，他是要射月亮的，但他担心伤着了嫦娥。他听一个巫师说，没有日头，月亮就会变冷。大概他以为，等月亮变得冰冷了，嫦娥就会从月亮上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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