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元和元年初秋的长安城,遥望终南山

 

姚范批评《南山》“仅形容瑰奇耳,通首观之,词意犹在可增减之中”,与我读《南山》的感受大体相符。...



写在韩诗边上之十二   南山诗

文/亦思替非



传统汉诗相对西诗来说,长诗显得特别少,史诗根本没有,长篇叙事诗凤毛麟角,或许勉强可以把戏曲视为长诗的离散变形,但是中国的戏曲,出现既晚,文学地位一向偏居一隅,和西方诗剧在其文学体系中的光彩夺目相比,可以说有天壤之别。

就汉诗内部看,骚体和赋体(姑且认为是诗)似乎是较多出现长诗的体裁。前者可能与其语言结构较为自由有关,后者则当归因于其夸诞的取向,非拉长篇幅不可。骚体在汉代还有长诗继响,之后似乎就鲜见什么重量级作品了,令人困惑。赋的发展同样趋于抒情而短小化,六朝小赋就很可爱,这个倒不难理解,一来知识体系的发展,使得赋的博物、文字学功能不再必要,另则华丽汗漫的文风容易趋同而起厌倦,需要寻找新的形式提供别样的感受。后起的五言长诗里,杜甫的《北征》、韩愈的《南山》多被称道。和叙事的《北征》不同,《南山》被普遍认为接近于赋体,由此又生发与《北征》的比较,如黄庭坚认为“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黄的观点隐含对长篇叙事诗模式的肯定、对赋体的贬抑。对《南山》的批评移于诸多以铺陈为能事的汉赋同样成立。

即使《春秋》是“断烂朝报”,中国的历史叙事自《左传》起,到《史记》就已很成熟了,但文学叙事则长期滞后。如果说史诗的阙如缘于史官文化的发达,长篇叙事诗的始终不能兴盛是否和戏剧的晚熟有内在关联?

姚范批评《南山》“仅形容瑰奇耳,通首观之,词意犹在可增减之中”,与我读《南山》的感受大体相符。《南山》有明显的韵脚导向的痕迹,于此读者首当盛赞韩愈恣肆的想象与入微的观察,层出不穷的描写变化确实非大才不办,但也要指出,很多想象与观察之间的比附,似乎是通过文字/韵脚联系上的,也就是说,想象并非直接生发于观察。在诗歌创作中,这也是一个普遍现象了,未必一定就不好,次生的想象仍然可以鲜活,虽然不免枝离。就整体而言,即使词意是可增减的,得益于细节的丰富性,也不足为病。但最终,细节的堆砌不可能毫无节制,如果缺乏叙事的时间推进,客体、场景的不断转移,读者的密集恐惧症将很难避免。不妨说,长诗的结构依赖于叙事,描写只是结构的填充物。赋体或其近似者的特点恰在于其叙事很短促单调,先天结构就决定了容纳度的狭小,作赋者才分再高,塞得满坑满谷,画蛇添足,篇幅仍是有限。韩愈在《南山》里连用五十一“或”字,如此手法,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细节的堆砌虽时有弊端,但想象和观察毕竟能予人丰富的感受,如果只是修饰、典故的堆砌,那就等而下之得多了,所以王国维说:“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可。白、吴优劣,即于此见。”

《南山》据考证作于元和元年初秋,韩愈久谪初归,在长安城里遥望连绵的终南山,心情想必一定很愉快吧。

附:韩愈《南山诗》
吾闻京城南,兹维群山囿。东西两际海,巨细难悉究。
山经及地志,茫昧非受授。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
欲休谅不能,粗叙所经觏。尝升崇丘望,戢戢见相凑。
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
无风自飘簸,融液煦柔茂。横云时平凝,点点露数岫。
天空浮修眉,浓绿画新就。孤橕有巉绝,海浴褰鹏噣。
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岩峦虽嵂崒,软弱类含酎。
夏炎百木盛,荫郁增埋覆。神灵日歊歔,云气争结构。
秋霜喜刻轢,磔卓立癯瘦。参差相叠重,刚耿陵宇宙。
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新曦照危峨,亿丈恒高袤。
明昏无停态,顷刻异状候。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间簉。
藩都配德运,分宅占丁戊。逍遥越坤位,诋讦陷乾窦。
空虚寒兢兢,风气较搜漱。朱维方烧日,阴霰纵腾糅。
昆明大池北,去觌偶晴昼。绵联穷俯视,倒侧困清沤。
微澜动水面,踊跃躁猱狖。惊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
前寻径杜墅,坌蔽毕原陋。崎岖上轩昂,始得观览富。
行行将遂穷,岭陆烦互走。勃然思坼裂,拥掩难恕宥。
巨灵与夸蛾,远贾期必售。还疑造物意,固护蓄精祐。
力虽能排斡,雷电怯呵诟。攀援脱手足,蹭蹬抵积甃。
茫如试矫首,堛塞生怐愗。威容丧萧爽,近新迷远旧。
拘官计日月,欲进不可又。因缘窥其湫,凝湛閟阴兽。
鱼虾可俯掇,神物安敢寇。林柯有脱叶,欲堕鸟惊救。
争衔弯环飞,投弃急哺鷇。旋归道迴睨,达枿壮复奏。
吁嗟信奇怪,峙质能化贸。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逅。
初从蓝田入,顾眄劳颈脰。时天晦大雪,泪目苦矇瞀。
峻涂拖长冰,直上若悬溜。褰衣步推马,颠蹶退且复。
苍黄忘遐睎,所瞩才左右。杉篁咤蒲苏,杲耀攒介胄。
专心忆平道,脱险逾避臭。昨来逢清霁,宿愿忻始副。
峥嵘跻冢顶,倏闪杂鼯鼬。前低划开阔,烂漫堆众皱。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筍;或嵲若炷灸;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
先强势已出,后钝嗔䛠譳;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
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
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槨桕;或纍若盆甖;或揭若登豆;
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或蜿若藏龙;或翼若搏鹫;
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或迸若流落;或顾若留宿;
或戾如仇雠;或密若婚媾;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
或屹若战阵;或围若蒐狩;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
或如火熺焰;或若气饙餾;或行而不辍;或遗而不收;
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或赤若秃鬝;或燻若柴槱;
或如龟坼兆;或若卦分繇;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
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
訚訚树墙垣,巘巘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
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
厥初孰开张?僶俛谁劝侑?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
得非施斧斤?无乃假诅呪?鸿荒竟无传,功大莫酬僦。
尝闻於祠官,芬苾降歆齅。斐然作歌诗,惟用赞报酭。


【故纸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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