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籽|风筝站到了天空的立场

 

邱籽,湖北人,现居湖北孝昌。诗歌作品见于《诗刊》《星星》《中国诗歌》《当代诗人》《广西文学》《新诗想》《诗潮》《海外诗刊》等文学刊物。...





邱籽,湖北人,现居湖北孝昌。 诗歌作品见于《诗刊》《星星》《中国诗歌》《当代诗人》《广西文学》《新诗想》《诗潮》《海外诗刊》等文学刊物。

铁轨

没有火车的时候,铁轨就独自穿越旷野

有时,它直接变成抽象的光

不停地闪烁。不停地拐弯

铁轨不需要呼啸

它久久沉默着,自己抵达自己

白鹭,是这样飞起来的

河湾的秋水

在打开的翅膀上,成为被阳光照耀的一串水滴

灰黑的细腿

提起。伸直。然后和大地保持平行

大片的蓝天正好出现

这是在下河湾

在一头牛静静发呆的草场

一只白鹭,被我撞入的声音惊起

我看见,棉花地,水稻田,白河桥,肖家大湾,三汊港,花椒林

依次进入飞翔的顺序

我在原地

久久发呆的身影

在白鹭的眼睛里,越来越淡,越来越小

直至消失

沃尔科特的白鹭

和上次一样

刚刚打开诗集,一只白鹭就飞了出去

它的白色翅膀

打开成对称的图案

就像一无所有的天空,突然多了两张纸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手中的书,依旧被山林的风不停地翻阅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

白了头发的沃尔科特

一边走,一边吟诵

他的白鹭,偶尔消失

但更多的时候

“像突临的天使升起,飞行,然后又落下”

夕阳沉落时,诗集又被翻到第19页

白鹭正在返回

回到草地,回到一场雨

它带着瀑布的颜色,在旷野上漫步

我不敢惊动它和诗人

在低于呼吸的秋风里

化身为另一只白鹭

我站立的姿势,借用了沃尔科特的优雅和完美

风筝站到了天空的立场

对峙已经开始!我站在地面上

努力让自己变成不被争取的钉子

两股力道

在持久的较量中

绷得钢丝一样笔直

现在,风筝站到了天空的立场

白云,飞鸟,和风

形成阵营

我的恐惧在于

某一个恍惚不定的时刻

我也将变成另一只离地而去的风筝

我看到的蚂蚁

它沿墙走

小心绕过巨大的事物。瘦弱的身体

和背上的重负

极不对称

我看到的蚂蚁,是昨天的那一只

是在清晨出门

挥动触角,和妻儿告别的那一只

是被生活追赶

险些被加速的车论,碾压到尘埃的那一只

它惊慌,匆忙

灰头灰脸

和世上所有的穷人一样

渺小的背影,总是走得那么急

葵花

在九月,我们相互注视

它看我的睫毛是金黄色的

几百枚籽粒

如贪恋温暖的孩子,紧紧簇拥在一起

它的博大,慈爱

它的孤注一掷

让我在抑制不住的颤栗中,轻轻叹息

在被天空压低的暮色中

一棵葵花,如同劳累的老者

孤立无援的身躯

几乎不能支持沉重的时间和低垂的头颅

我如此羞愧

我伸出了手

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在秋风中把一棵苍老的葵花扶住

白桦林

我多么喜欢白桦林被月亮照着的样子

就像一群越看越干净的人

露水挂在叶子上

风停息之后

湖水依旧在岸边抚摸光滑的石子

昆虫

这寒冷的抒情诗人

在最美的句子里,放慢了吟诵的声音

白桦树,一棵棵,静静站立

它们散发的光芒

和我身上的月色,久久地融在一起

松花江畔

向西走,堤岸越来越陡

江水在我的侧面,走着从前走过的路

夕阳沉落

现在,一千里之内都是黄昏

静穆的树木,高高的雁阵

短促的光芒,带着我的影子在旷野上飞奔

秋风的喧哗中

芦苇老了

它们倾斜身子

在明灭的光影里,送别一江的翻涌的波浪

当江水拐弯

我看见一条鱼

弯着身子,试图跳出时间的漩涡

但它还是落下了

浪花和泡沫以更快的速度将它裹挟而去

慢慢变成玻璃

阳光,正在穿透我的身体

就像金丝银针

每一根,都带给我错觉

和雨过天晴后,莫名其妙的欣喜

此刻的太阳,干净如雨滴

悬挂在一棵树的身上

多亮啊

满身果断的光芒

在经过美好的折射后,进入我的皮肤

穿透骨头和灵魂

它们如此轻快,避开了任何疼痛的可能

这是澄澈的时刻

风,不断吹走身体内的暗影

我在秋天里走着,慢慢变成玻璃

残年

有时候,空气中会莫名其妙地飞着一些虫子

他伸手抓,却怎么也抓不到

但路过他的人都没看见虫子

他们笑

说他在那里跳舞

有时候,从村东头走向街村西头

他要坐下来,歇上好多次

一只衰老的狗

在大榆树下,拉长舌头等他

他叹息着,自己竟然比一只狗老得更快

有时候,他会拿着一张照片

坐在门前看好半天

天都黑了,他还在看

浓墨浓的黑油漆里

他把那个人的头发,眼睛,和皱纹

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白杨的叶子,老是纸片一样往下掉

野地里,凉风吹着

他想回家

但每一次都走进了坟地

秋风,总是学着她声音

——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北方之北

北方,在比北方更北的地方对着我笑

这一次

它选择的是水的方式,是格桑花的方式

白色的湖,在落日下看过了

风吹在回去的路上

吹在落满碎银的路上

今夜的月亮。圆的正好

它就要带着部分的湖水,凌驾于塔顶之上

我痴迷这样的美

当露水打湿第一片叶子,第二片叶子

当天空熄灭了最后一抹晚霞

唱歌的人来了

随它而来的,是马匹

是一车白雪,或者一车细碎的银子

但我想说,这一切不是发生

是重现

如此凉夜,我把自己置于北方之北

我靠着一棵白桦,久久地

就像靠着,一个默默凝视我的人

在查干湖

该怎样描述这北方之北的浩渺呢

查干湖

十月的苇丛和天空的白云

都是羊群的颜色

它们被风放牧着,在波浪上留下清晰的影像

大雁飞过后,秋天渐显寂寥

艾草在枯涩里多了坚硬

而太阳如此明亮

它果断的气势

它势不可挡的光芒

让玉米地,蓄满了金子的力量

这一次,我骑马前来

是想赴风的约会

在蒙古的长调里约会辽阔

在圣水里约会灵魂的清洁

在草原的经卷上约会诗篇,明月和风旗

此刻,我将自己置于水上

这喧闹中突围而来的心

太需要一次彻底的洗涤

欲望,灰尘,燥热,潮湿

我需要在皈依中,告别这纠缠于肉身的暗影

鸟在杨树上说着北方的秋天

鸟在杨树上说着北方的秋天

阳光照亮车站的入口

我在蓝色的车票上,等着五点四十分的汽车

就要离开了

松花江。前郭尔罗斯。大布苏。查干花。狼牙坝

就在车门关闭的这一刻

风带着满城的落叶追上来

前郭尔罗斯由此进入黄昏:

人影散乱,草木模糊,天空低垂

而一路的街灯将依次明亮起来

夜色

将因一次告别,染上忧伤的气息

但在闪电一样的道路上

我被挽留的灵魂走得多慢啊

它磨蹭的样子,它伤酒的样子,它害病的样子

似乎要违背汽车的意志

扭转身子,走回去

在狼牙坝

我痛了。在学字村以西,在大布苏湖以东

土地被盐碱撕咬的伤口如此清晰

我感觉,我已摸到大地的肋骨了

干枯,苍白,尖锐

一根,一根,落满了绝望的灰

十月的阳光,是冷酷的手指

指给我看沟壑,空洞,疮口,枯骨

一切是死寂的,在蓝得有点怪异的天空下

一只羊走过来,另一只羊走过来

它们看我的眼神多么委屈

几乎没有多少草了。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破损的土地

因为渴,因为缺水

时间的伤口,在这里变成了牙齿,变成了张开的嘴

但它喊出的,是嘶哑,是绝望

是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的声音

我流泪了。在狼牙坝

从一把刀刃,走向另一把刀刃

我看见我的影子沉重,暗淡百孔千疮

一个游魂,一个凭吊者

在西风的抽打中,我该如何止住我全身的痛呢

但我还在爱。爱的沉重和荒凉

当它的苍白,在落日的余辉里,染上了血

当它的伤口,一层层地包扎上月光的纱布

我流泪了

我看见那一只迷失的羊,代替了我走进命运的牙齿

 

仿佛要到春天的深处

一边走,一边脱衣服

阳光太温暖了

在芦湖,两百里长堤几乎是我一个人的

桃花在缭乱的春光中

用粉红指引方向

青草的气息和我的呼吸,被风混杂在一起

这个早晨

天空被明亮的湖水放大到无限

我有三个影子

分别是云彩,飞鸟,和波浪的闪电

我们走得这么快

仿佛要到春天的深处,领取什么东西

 

风筝站到了天空的立场

对峙已经开始!我站在地面上

努力让自己变成不被争取的钉子

两股力道

在持久的较量中

绷得钢丝一样笔直

现在,风筝站到了天空的立场

白云,飞鸟,和风

形成阵营

我的恐惧在于

某一个恍惚不定的时刻

我也将变成另一只离地而去的风筝

从瀑布里走出来的人

他头发上挂着水珠。周身升腾无数彩虹的光影

从瀑布里来的人

在肆意奔突之后。在狂野喊叫之后

体内已经没有烟雾,石头

和杂物的淤积

一个突然透明的人

我凝视的目光,可以从他透明的身体穿过去

他从155米的高空,或者更高处

化为激流,纵身而下

在悬崖的下面制造闪电和碎水晶

但深渊并没有成为坟墓

他一步一步地

从水做的花朵中走出来

仿佛是一个重新来到世上的人

带着另外的灵魂,回到我的身体

此刻,他变得安静。而我,却开始轰鸣……

鸟飞到第三棵树上

飞到第三棵树上的鸟,还是刚才的那一只

现在,它在看第四棵树

也似乎只是在看它自己

落着鸟的树,其实还是一棵树

但比其他的树

有了很多的不同

它满身的叶子闪烁着,似乎蒙受了额外的恩宠

即将完成的天空

巨大的阴影,在夕阳沉落时来临

大地的建筑物

把我的目光,提升到云彩燃烧的高处

只差一块砖

不,准确地说

只差最后一个动作

西南方向的这片天空,就要建筑好了

但此刻,这个劳动者

这个筑造的人

他凝滞了,在一个被火焰雕塑的姿势里

一块红铜一样的砖

熠熠闪烁着

停在那个让我喘不过气的位置

这个黄昏,我们都在等啊

旷野在等落霞

天空在等这个人的手落下去

在江陵城

被苔藓斑驳的城墙,并不能抵挡任何东西

在江陵城

我依然失眠

秋风如来历不明的军队,与草木一起呼喊

攻打黑夜的六个城门

落叶。瓦砾。翘檐上惊惶的鸟群

这是进退失据的时刻

汹涌的月色,一次次漫过护城河水

青草摇晃

放大秋天入城的声音

在旅馆,在荒芜的房间

一只蚊子,举着长矛,模仿不合时宜的灵魂

与时间的战斗,多么虚妄

但更虚妄的是,各自为阵的敌人

都借用了我的身体

他小声咳嗽

靠着墙,他小声咳嗽

每咳一声,扁豆花就开出一朵

八月,在河那边出现

影子的一半暗蓝

另一半被荒草遮和烟雾遮着

今年的蚂蚱,翅膀是红的

其中

红得最伤心的

已驮着黄昏飞过了屋顶

他小声咳嗽

每咳嗽一声,那个穿碎花裙子的人

就更远一点

一群人

一群人坐了一整天

一群人长着鹅的脖子,巨大的屁股在枯燥的凳子上生着根

一群人在晦暗的光线里保持一群人的表情

一群人眯着眼睛,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其实没看任何东西

一群人把时间坐成苔藓

一群人坐在原处,怎么也挪不动自己

一群人在集体里,没有你我他,也没有甲乙丙丁

一群人就是一群人

一群人在一群人的姿势里坐了一整天

镜子照着明月

日子还是这个日子

月亮圆了

我走动着,把沉睡在我身体内的亲人们

一一叫醒

我搬动椅子,凳子

用抹布擦桌子,低头拍打他们身上的灰尘

我看他们喝茶,说话,咳嗽

说早已被我遗忘的那些事情

我拎着茶壶

看着他们,也看着他们落在地上的暗影

从左到右

我分别喊他们,父亲,母亲,婶妈,大叔,二叔,堂弟

风轻轻吹过,桂花香了满屋

连梧桐树上的叶子

也在感叹:家终于成为家,茶水终于成为茶水

今夜。我看我也是完整的

镜子照着一轮明月,没有任何破损

走在去山顶的路上

和天空一起变辽阔的

还有旷野和道路

远行的汽车

走着,走着,走到云朵的边沿

青桐树上的叶子,似乎少了很多

大片的空白之下

碧绿的身体站得更直了

这个秋天,它在等谁呢?

走在去山顶的路上

听见一个声音在后面喊我

我回头

看见一只小羊

还有风吹,两棵三棵四棵红的枫树

一只鸟用叫声拦住了那个扛着锄头下地的人

鸟鸣。一声声地

在一点一下点地剥他耳朵里的老茧

在飘着菖蒲香气的水塘边

他放下锄头

想看看,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雾太大了

看不见到鸟

但鸟还在一声又一声地叫

叫得整个人的身体都透明了

一颗心

象被什么托着,放到被落满露水的枝桠间

他蹲下来

鸟叫的声音好听得让他眩晕

这个秋天

这个秋天,我们都在回家

走在前面的

是失散多年的妹妹

她头发乌黑

阳光把她的牙,照成洁白的糯米

这个秋天,灵魂坐着牛车回归故里

屋顶上站着炊烟

井水里晃着白云

从稻田里走来的那个人

满身泥水

我将走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喊一声母亲

这个秋天,月亮与星星的光芒

轮流照耀门前的桌椅

我们在摇晃的桂花树下

说话

喝茶

将胸口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放下

在花山湿地

现在,我也看见蜻蜓了

带着浅绿色的线条,在五月的空气里飞

桑椹变成紫色,在风里摇晃

高高的悬念

与盛开的蔷薇遥相呼应

鸟按自己的方式叫,说我是多余的人

这是湿地。水,想怎么流就怎么流

水岸随意弯曲

草木保持本真的样子

蝴蝶的图案不需要修改,已经很美

花山斜躺在白云下,比我的姿势更率性

它满身的花朵

都是在我来之时,慢慢开出来的

被赋予愿望的灯火

被赋予愿望的灯火,此刻正在升起

它们排列成另外一片星群

它们的光芒

让祈祷的人仰着脸,久久站在春风里

希望灯火飞得更久一点

久到可以让美好的梦在某一时刻成真

或者保证,一些不愿意发生的

永远不要发生

在春天不断到来的日子

升到高处的许愿灯越来越多

这些人间的火焰,让天空出现暂时的拥挤

我的兄弟是候鸟中的一只

我的兄弟是候鸟中的一只

是在春天,提前老去的一只

他贴着铁轨

低低地,向北飞

向一个不是故乡的地方飞

行李,蛇皮袋子

提前老去的妻子

记在纸条上的债务,和咬着乳头的孩子

这一切的重量

并不因火车的飞奔而减轻

我的兄弟

是一只把烟头上的亮光看成灯盏的候鸟

但在一只真正的候鸟看来

他的飞,多么像是一次漫长的爬行

终于来到了夏天

对面房子的瓦脊开始抖动

天晴之后

发光的东西太多了

走进正午的那个孩子

在上学的路上,晃动莲藕的手臂

终于来到夏天

树枝因为叶子的众多而低垂

落过花瓣的地方,小小的果子已经成形

鸟和自己的叫声

被一大片浓荫隔开

隔开的,还有翅膀和蓝天

河流一定感到胀痛

长长的身子,扭动得太快了

刚刚走到路口的那个声音,也是静静的

被柿子砸中的人

我如此羡慕那个被柿子砸中的人

他受惊了

头仰向天空

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

现在,柿子以金黄汁水的形态

从它额头上

流下来,就要抵达无意中张开的嘴

我羡慕他遭遇的暴力,和他对甜蜜的来临一无所知

观山禅寺

我的恍惚,是因为那棵桂树把花又开了一次

梧桐树

今天开始落叶

秋风有点坚硬,不断发出金属薄片的声音

钟声响过之后

观山禅寺更加寂静

十月,白墙上的瓦更青了

鸟,轻言轻语

下午的光,斜斜照着那些经书

每一个字,都那么安稳

我忍不住,想用手去抚摸它们

和一只田鼠对望了一眼

我在过田埂

准备去另一片收割后的稻田

那时

正好有一只田鼠

从一蓬蒿草里探出身子

我停住脚步,和它对望了一眼

两个秋天的农夫

一个礼貌

一个小心

我们各自退让一步,都想请对方先走

教堂的尖顶插到繁星的中间

钟声鸣响的时候

我习惯把低垂的头抬起来

似乎在迎接,从高处落下来的光芒

但每一次

我都会看到

教堂的尖顶直插在繁星的中间

医生说我

喜欢用相信的药,治疗不相信的病

很多年来

我经常做同样的梦

梦见尖尖的针尖上,站着一个茕茕孑立的人

半夜去花田

半夜去花田,想看看

我种的铃兰开花了没有

我看到满田的月光,和大片的花朵,连在一起

像一场无辜的雪

白白的。从高处,来到低处

我羡慕它们的安静,和不知世事的单纯

愿意借它们的手

从我胸口

掏出尘埃和暗影

我要到每一朵细小的花中,重新收集光芒

并听从月光的嘱咐

放下自己,成为花田的一部分

旷野

从熏衣草里走出来的人,连微笑都变成了紫的

现在,要给一点时间

他需要随着风低飞一下

才能落到真实的地面

太阳,从一枚浆果里出来

闪烁黄熟时的光芒,但舍弃了果核的坚硬

大雾散尽

最好的蓝,已在山峰上出现

白云真白

这个游荡的人

这个衬衣被吹成翅膀的人

在抬头看天的那一刻,成为旷野的皇帝

塔吊

晨光里。它缓缓地转过身去

仿佛要将拖延的太阳,从大地挪移到天空

在悬挂与提起之后

在弯曲的天际线被绷直之后

更多明亮的事物

从凝滞的黑暗中挣脱出来

新的一天,就要呈现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

眩晕。飞升。燃烧

鸟群和草木的惊呼

而此刻,和建筑物一样伫立的我

也需要一座巨大的塔吊,来搬运我体内的重物

它力量的长臂

仿佛可以从我肉身中提起一切东西。

——荒原。群山。深渊

还有深渊深处,不为人知的巨兽和块垒

镜子照着明月

日子还是这个日子

月亮圆了

我走动着,把沉睡在我身体内的亲人们

一一叫醒

我搬动椅子,凳子

用抹布擦桌子,低头拍打他们身上的灰尘

我看他们喝茶,说话,咳嗽

说早已被我遗忘的那些事情

我拎着茶壶

看着他们,也看着他们落在地上的暗影

从左到右

我分别喊他们

父亲,母亲,婶妈,大叔,二叔,堂弟

风轻轻吹过,桂花香了满屋

连梧桐树上的叶子

也在感叹:家终于成为家,茶水终于成为茶水

今夜。我看我也是完整的

镜子照着一轮明月,没有任何破损

走进蒿草的父亲

我再也望不见,十月的荒芜扑过来

细小的闪电,已在镰刀上消失

他的咳嗽,一声比一声弱了

我顺着风向的耳朵,已经听不见

秋天是面对黑白颜色流泪的季节

墙壁上贴着白纸

我的父亲,在蒿草里数着日子

风在他身体上数肋骨和岁月积攒的疾病

他一生习惯走在母亲身后

现在也是

他踏着灰烬,追随而去的影子,谁也拦不住

而我只有呆呆地站在黄土上

看蒿草,喧嚣着,跑到天边去

不一样的荒芜鸟儿飞走
时间让流水重新成为流水
黄昏与黄昏的倒影,就像记住和忘却
看过的芦花已随了风
晚霞的燃烧里,有灰烬的冷
有人说过
这样的季节,最好别到河边去
但我如何舍得下那一片河滩呢
那些沙粒和荒草
还有几乎漫灭的痕迹
即使在冬日,也给了我不一样的荒芜读夏加尔的《生日》

红得真好。这近似于燃烧的地毯
这墙壁的洁白
还有夏日的绿,花朵的粉
我说的是生日那一天
在夏加尔的房间里,世界彻底失重
日常的事物们
在混乱的逻辑里飞起来
都是羽毛的姿势
轻,以致不能再轻
在半空中接吻
嘴唇旋转360的技巧,连上帝也学不会
梦幻中的两个人
眉眼如此分明
时间,在空中悬浮
一个吻,把两朵云粘住,再也不能分开

烟火燃起烟火燃起
此刻,这个坐在春天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美
年轻的忧伤
在突然的闪烁里放出光芒
所有的时间和方向因此而闲置
他干净的脸
朝向星河和宇宙的辽阔
烟火燃起
绿树的枝叶清晰,光芒大于花朵
这个孩子
在地球上坐着
他的安静,让夜出现持久的颤栗

常常

常常。一个人会走得很远
找到身体或灵魂的尽头
只为看看存在之外的虚无
常常。从喧哗的生活中,把自己抽离出来
成为一滴水
在镜子上,自己打量自己
常常。用看不见的刀子把‘‘我们’’分开
让‘‘我’’独立出来
在‘‘们’’的喧哗中,‘‘我’’有太多的累
常常。提着竹篮,去海上打水
相信徒劳的方式里,有昙花一现的意义

这一天这一天,将一直下雨
天和地连在一起
梧桐树的叶子,在早晨已经落了一半
剩下的枯黄
悬而未决
一本和雨无关的书,摊开在九点钟
其中一页刚好说到阳光
我喜欢这样的巧合
我就这样在窗前坐着
一会儿,翻翻书
一会儿,听听雨
等着十一月,从我的头顶,走过去

这一个话题这一个话题,说的是短暂和永恒
我叹息蜉蝣时
玉石也在叹息我
多么短暂的一生,竟然还有种种缺憾
可是我不会和玉石交换
这样的一生,已经足让人珍惜
在月亮的缺口下
学着构思圆满
勇敢地活在这个世上
我爱过的和正在爱着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累了的时候
我和他们一起坐在门口看流星
让短暂的光,把这留恋之心,照得无穷无尽

在一棵枫树上

有那么一刻
我感觉这棵枫树,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我
闭上眼睛
四面八方都是深情的火焰

真实的情形是
我在冬日的荒芜里进入了错觉
但枫树一直清醒
它反复摇晃,拒绝我成为它的一部分

在一棵枫树上
我的到来和冬日的一场北风无异
我的赞叹不过是打扰
它的燃烧,和任何美学都无关联

错觉

错觉中
我看见午后的阳光,在高处的柿果上
点燃篝火
这是在小憩之后
是在所有的落叶,落进时间的深谷之后
我看见
山河浩荡
而天空下的我,只是落尘,一点点

可能与不可能

设想一个词,被白纸围困
那么,一盏灯

该如何在无边的夜里,救出自己的孤独之心

设想一棵稗子,被田野围困
那么,一个人
该怎样从广大的丰收里,找到多余之物

设想我的设想,被存在围困
我会猜度,一个可能
在变得僵硬之时
会将多少可能,荼毒为不可能

静物

静物,深陷于自己的安静里
把曾经的侵扰遗忘
如果没有意外
这些方的、圆的姿势,会一直保持下去

至于,时间是3日,或者4日
结果是一样的
暗影的浓与淡
不过是光在外面,稍稍调整了角度

不甘心的人
会因为不甘心,把静物之间的关系
打乱
但静物
还是会在另外的位置,保持原初之心

这些蓝色的花

再也不想朝前走了
这些蓝色的花,美得让人软弱无力
靠着篱笆
就像靠着一段往事
仿佛
天空是那年的
阳光是那年的
还有无端生出的忧伤也是那年的
我闭上眼睛
风,不停地吹,吹来旧气息

在山顶

在山顶坐久了
忘了自己是在看风景
我的心
有时在一块石头里,有时在一棵树上
云朵
有来的,有去的
全凭它们自己的意思
空山寂静。不闻鸟鸣
风,反复吹我
但不是故意的
只是,我刚好坐在秋天的必经之地铁轨

灵魂在远方生病
那一年铁轨闪烁
用两根绳子拉着我走向未知
故乡孤独
像是被抛弃
我使劲地忍着,不让自己朝后看
天高地远
一只鸟
孤啊孤啊地叫
我沿着铁轨走,走进月光的洪水

那一个秋天秋色的斑斓里
院墙矮了
我家那棵树,总是伸长脖子朝外望

树叶们将落而未落
这些天
阳光的颜色,不是黄色,就是红色

那人出门后,秋天就更大了
无事的时候
我就站在门口发呆

天空中的云,越来越少
风常常来访,爱着我家的简单与干净

我想雪的时候

梅树的横斜,让人越看越舒服
假如我能够分身
一定要在每一根枝上,单独放上一个我

这个夜晚
月亮像是被洗过
落在地上的影子,清晰如同纸上的笔墨
在梅林
我的行踪是公开的秘密

天冷了
但冷得让人期待
天空越来越像一个悬念
我想雪的时候,梅花总是开得安静如雪看月亮

月色和海水汇在一起
如此良夜,如此好的世界
扯着一棵草
我趴在悬崖上看月亮
草啊草啊
再坚持几分钟吧
你一松手,我就掉到海里去了这个下午

云朵不知道
这个下午,我一直在看它
它只是白着,白得无知而单纯

水也不知道,在自己的澄澈里
有山和天的倒影
它以为是自己虚无的,虚无得不存一物

至于这棵树
倾斜在时间的倾斜里
它不知道
看云的人,已把它坐成凳子这一夜

这一夜,反复做梦
梦见彗星,拖着金色的扫把,飞过地球
夜色分开了一下
然后又合上
我起来喝了一杯水。倒在床上接着做梦
梦中
我的房子和另外一间陌生的房子站在一起
它们静静的
都那样静静的
用各自的门窗,看月光下的湖水
我还梦见
另一个我,弯腰俯在床前
想把我喊醒
这时
我正以一盏灯的形式,进入一个孩子的梦境
我嘟哝着
说,别急,再等等
家太远了,他的夜路还没走完呢

新的一天

在草地上,我将遇见新的一天
因为闪烁
粗糙的石头,将被孩子当成玉石
新的一天
对面的山上的羊群很美
它们吃着草。把头低得比草更低
新的云朵
出现在一直没有云的那个位置
和我一样,它也在享受周末的无所事事
鸟还是昨天的一只
但它已把将唇间的珠粒,换成飞溅的流水
多好啊
雾气散去
阳光照亮的河流,被时间的碎银反复修饰慢跑

昨夜,和风一起
在星光下慢跑
金樱子酒带着芬芳的激流
顺着我的身体流动
2013,我用这样的方式到来
2014,我也用这样的方式结束

稻田

冬日的稻田何曾有过空虚
短促的稻茬直立着,陷入往事的恍惚与幽深
我静静走过
就像被星光反复照耀的谷粒
一边挪动着,一边倾听时光的低语他们,或者她们

他们,或者她们
如今已在沉默的时光中走失
留下的数字,或者号码,在我的周围
肥皂泡一样,一碰就变成虚无
从前,有多少美好的长夜,在词语之间延伸
而今,曲终人散
我的庭院,荒草幽深爱着

还是爱着
但我的爱越来越抽象,就像我的哀伤
沙粒和花朵
我凝视它们的时间一样多
亲爱的
我的目光越来越微弱
为什么我抱住的光芒和黑暗也一样多?

如果在冬夜那时,苍山已经遥远
风雪拍门。这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松柴噼剥时,火焰又跳了起来
炉子很小
但被四面墙壁围着
因为摇晃,我的影子也是温暖的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从雪里过来
我将开门,喝退犬吠声
一阵忙乱之后,酒将斟满另外一只杯子

围炉而坐
话题可以有,可以无
将所有的心事收回来,让它们一起烤火
如果倦了,就安顿客人睡下
至于雪,到底会多深,那是雪的事情

那棵梧桐树

那棵梧桐树。总是在岁末
落尽所有的叶子
然后,用光秃秃的树枝指给我看
哪是月亮,哪是归鸟

那棵梧桐树。起风的时候
喜欢把冬日的天空晃来晃去
它说,一场大雪
就是这样下起来的

那棵梧桐树。孤零零地立在山顶
看着四周的虚无
有人在它的身上刻过字
这字慢慢长,直到成为自我安慰的伤痕

故乡的庭院故乡的庭院,枣树总是在讽刺天空
但天空宽容
不断落下闪烁的阳光和雨水

墙壁终日不说话
只是静静站立
偶尔在身上缠着绿色的藤蔓
它的帽檐,是用青色的瓦片做的

故乡的庭院
门,经常虚掩
有人回来,有人出去
木质的声音很耐听

在蜗牛的拱背上,时光缓缓阐释慢的艺术
青苔碧绿
占据石头和瓦砾
一种叫燕子的鸟,每年准时回来
它说,门前的水田是世上最好的镜子

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的时间。我跟着一个孩子
学会了惊讶与打量

被他注视的,不过是头顶上的天花板
在我看来
除了白色就是单调
就像白纸,因为空白,而一览无余

但小小的孩子,一个不到半岁的孩子
在整整十分钟的时间里
就这么专注地看
乌黑发亮的眼睛,就像面对着苍穹

十分钟
地球停住了。只为一个孩子
白色的天花板,汇聚了所有的丰富和单纯
他发现的,肯定是被我所忽视的

在沉默里,一个孩子
让我整整羞愧了十分钟
对这个世界
我熟悉了多久,就已陌生了多久

当我吹口琴时

当我吹口琴时,风也在吹我
口琴的声音这么响
我觉得
这不是我单独一个人能吹出来的
风声这么大
风也怀疑
除了风之外,还有什么力量也参与进来
这是一个问题
在山顶
我们彼此疑惑
到底是口琴,把我吹成了一阵风
还是风,把我吹成了一把口琴

如果雪花落入水里

会像我一样怕冷吗
如果雪花落进水里,会不会马上凋零
天空失声的尖叫
那些沉默的水草,会不会听见

会像我一样潜水吗
如果雪花落进水里,会不会及时求救
冬日晃动的光影
那些善良的鱼群,会不会看见

会像我一样后悔吗
如果雪花落进水里,会不会忧伤
浮光一现的生命
那些干净的沙子,会不会安慰雪花的灵魂

在我看来在我看来,最好的蛛网
捕的不是昆虫
而是悬挂在早晨的露珠
我喜欢一只蜘蛛小小的失望
就像昆虫,喜欢到处飞舞的自由

在我看来,最好的雨滴
淋湿的不是衣服
而是在太阳下口渴的树苗
我喜欢一个栽树人的微笑
就像衣服,喜欢皮肤上的温度

在我看来,最好的灯光
照亮的不是终点
而是晦暗不明的路途
我喜欢一个走夜路人的惊喜
就像终点,喜欢脚步抵达后叹息的声音

似乎要下雪尽管阴沉
但想下雪的天空,总是饱含着深意

东张西望的鸟,欲言又止
到底在隐瞒什么呢

树木们若有所思
一部分在等待,另一部分在回忆

冬日静默
静默的旷野,在时间的悬念里埋下伏笔大部分的雪

大部分的雪,是用来浪费的
落在梅花上的雪
只有零星的一点点
我问雪
到底后不后悔
雪说
其实,我们都一样
总是在用单独的花,抵抗着无边的荒芜

因清欢而静好,因恬淡而生香
诗意生活,从星期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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