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巨飞|对生活的热爱胜过一切空谈

 

陈巨飞,安徽六安人,八零后诗人,新生代小说家。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

 
对生活的热爱
胜过
一切空谈 
(陈巨飞)
《云路街》

夏天已经远去,春天还没到来
2003年的梧桐树
2015年醉酒的男孩
你穿过云路桥,换上红大衣
落日浩大,晚风吹过你的长发
还是熟悉的街,飘来陌生的云
还是11路公交
拥挤着下班的人
谁在环岛路,流过几行泪
谁在淠河边,唱过一首歌
你有小镜子
照着梦中的人
我有一服药
医着自己的空

《从此窗望去》

春天来得很慢,她的耐心
可以使一滴雨水从淠河走到大海
少年忧伤了
他采来油菜,却没有黄色蜡笔

他乱糟糟的头发

指涉他没有获得过爱情

一个少妇和一位老者

他们手中的莴笋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对生活的态度

和我并无二致

柳树使我学会了宽容,她的教诲

使我放弃了旋转

与其等待桃花盛开,不如

在桃树下埋葬死者

一只蜜蜂在和蓝天交谈

我们心中的秘密,可否借云朵装满

田野上有人掐青菜的苔

他体内的荷尔蒙

可否匀我一半

《小情诗》

采来野花送你

不如捧一把泥土到你的窗台

这个春天

你安心做你的花农

我越来越像个园丁

春雨下了

种子渐渐发芽

寒风远了

江山就此放下

《春夜》

雨声哗哗,像旧年灶膛的火苗

想起油菜在郊外

攥紧的,不过是一把灰烬

睛日里疯子坐在草地上

突然悲喜交加,仰起头咒骂着什么

今夜,他不需要避雨

他只要张开双臂

就可以飞翔。我又开始想你了

用一棵柳树来获得慰籍

比不上用雨滴去敲大地的鼓

一日未见,淠河水涨

一株玉兰,伴着路灯

《晴朗》

蝴蝶飞过菜花。她的翅膀上

是一座天堂

天堂上住着一颗露珠

露珠滚动的光芒里

一个胡子拉碴的北方汉子

自行车后扎着一束糖葫芦

几只风车,呼拉拉地转

如果我的身体从泥土里长出来

也会惊讶自己拔节的速度

《病》

三月回乡,我看见那些乡村的病

生在落日下和炊烟上

老死的人留下了姓名,病死的人

还留下各种各样的病的名字

春天的病,是乡村那些健康的肢体

被移植到城市

母亲说,兰草被一车车运走

映山红一棵棵都不见了

母亲的病是她久未痊愈的咳嗽

她每看到镜中的衰老

都要猛烈地咳上一阵

父亲的病更重,夜里醒来

他经常发现月亮像豁口的铜钱

河里明晃晃的,沙滩上

躺着一只布拖鞋和一个人的羞愧

风吹过田埂上的茅草。我的病

渐渐地淹没在荒芜中

匡冲渐渐地没了疯子

几个不合时宜的人,终于死掉了

剩下的都是病人

他们的病,只有时光才能看清

他们走着其实行将就木

他们笑着,心却空荡荡的——

午后的池塘是一剂良药
我要用父亲的病来医治我的病

《告别》

细雨中的雏菊,湿漉漉的台阶

我即将挥手告别

作为炊烟中绝望的一缕,远走他乡

哦,迎面走来的人

她那么苍老

当你老了,会不会像她一样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经过一畦青菜

我也要向她告别。我坚信当你老了

我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对于它本身,我怀着热爱,怀着厌倦

像一块废铁

向被锻打的幸福告别

在漫长的时光中,就这么生锈

《就让我过得更糟糕一点》

就让我过得更糟糕一点

要摔,就摔得粉碎。要滑

就滑入深秋的寂静里去

让我失踪,让每个人说起我的名字时

只得摇头。我已被野菊花的火焰点燃了

我还要点燃枫叶、鸟鸣

以及留下你脚印的残缺的楼梯

让我彻底地和自己达成和解

在密室内,熄灭头顶的灯盏和内心的灯盏

让我和一个乞丐交谈,分享他胃里的饥饿

和眼神中的孤独

让我疼痛,直至无法承受

让我顺从,像一只羊迷失在旷野

让我替哭泣者哭泣,替拆除的人建设

河水逐渐干涸,让我做渴死的鱼

让我的嘴巴里,总是悬着云端的鱼钩

时光短暂,我总是活得尚好:

秋风吹过我

落日抚慰我

父母生下我

上帝宽恕我

《蓼蓝》

木槿是树,蓼蓝是花

我坐在河边,夜色渐渐淹没我的脚踝

在水边,没有比她更安静的了

在今天,没有什么,比她更让我感到温暖

过了多年,你才认出自己

你不明白你一百二十迈速度的车轮下

我已经被碾压了很多遍

热烈的红不是你,我早就爱上了你体内的深蓝色

你的手心总是出汗,让我不停地觉得

你在担忧些什么——

你滑落楼梯,那个拥抱你的人,是我,也不是我

你在我怀里哭泣,那个人是你,也不是你

《环岛路空无一人》

河水静止。风没有语言。空气失去温度

路灯和影子陪伴我这么多年

我是不是该停下来陪它们聊聊天

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消失了

我在漆黑的匡冲告诉你,一个武姓的老人

在掐油菜花的时候死去了

一位乡村医生,在走路的时候撞见过鬼

今夜,我真想和他们道声晚安

虽然我不知道

他们是否需要睡觉了……

我还需要再走一遍,从东到西,数着命运

到了北门,就停下来

你站在那里,朝我微笑,而此时

环岛路空无一人

那天下午,你转身离去,我喊了你两声

你也没勇气回头

风吹梧桐,落叶飘零

像一封封寄不出的信

《苹果》

你穿着连衣裙,怀抱一个苹果

你站在云路桥,河水因此也变得生动

我想沿铁轨流浪,一直向南走

也许会遇见你

尽管你遇到的是糟糕的我

我也打算与你相爱

或许会错过,可我不曾遗憾

我想趁着秋天,把刀子擦亮

把重重包裹的表皮削除

让你尝一口幸福的味道

我也可以坐在星空下想念你

但不想成为你夜空中最亮的星斗

我愿是熄灭的那一颗,变成陨石的那一颗

它因坠落人间

而无限接近你

《大提琴的秘密》

黑暗里,你说着梦话。我好像听见

一个人坐在你心里拉着大提琴

这一夜很漫长

我一生的无意义,都埋在你的哭泣里

往事该谢幕了,让我为你唱一首

简单的歌。让我替你痛一次、活一次

我愿意是白云下的拖拉机手

仅仅播种属于你的幸福

——虽然它是那么遥不可及

我愿意陪着你,从大提琴的忧伤中逃出来

教你接纳清晨的阳光

冬天来了,回忆冰凉

我的炉火也不够温暖

但当它熄灭后,我愿陪着你冷

《蓼蓝二》

你有一块碎花蓝布,那是在乌镇带回来的

我有一次幸福,不过是在乌有之乡

那一晚,匡冲那么黑,死去多年的奶奶

她在天上看得见我们吗

河水浅了很多,它曾看过我的童年

我采来水边的蓼蓝送你

是这辈子做过的最浪漫的事。它还在吗

还是被遗弃

我对命运知之甚少

我曾奢求时光静止

《鸟鸣》

时间还没有封冻,我却在不停地丧失:

经常听见清晨的鸟叫

如果她是塞壬,我会张开双臂

迎接你

我会欣然在漩涡中,粉碎一次

落叶陪我坐在台阶上。光照到脸庞

仿佛喜欢的人,渐行渐远

我把正方形生活的边角磨平

就这样向下滚落

是痛苦,也是幸福

《一月》

我愿在匡冲,独自和炊烟交谈

我愿在寒冽的星空下,做一个持着火把回家的人

我愿坐在奶奶的坟前痛哭一场

也愿在每一个人变成河流之前

陪他走最冷的那段路

《在雾中》

一条道有时要走到天黑

有时要走一生

请告诉我,如何让路足够长

长得让我彻底没有走完的欲望

在湖边搭所房子

在胸中建座教堂

学会种菜

也学会为自己活一次

请告诉我

雾是如何消失的

我并不急于赶路,我总是厌倦自己

不够真实。我体内的雾太浓

你根本等不到消散之时

《荒芜》

寂静越来越奢侈,荒草也是

整肃的道边植物

使我的日子更加杂乱无章

一大片荒草

像是忙碌的世界中不合理的一群

我宁愿我的心是荒芜的

生满杂草

松柏和翠竹,一株都不剩

有名字的花,一朵也没有

在故乡,奶奶的坟头更加荒芜

墓碑孤零零地

刻着日渐模糊的碑文

如果月光也是足够荒芜的

就可以照出遥远的往事

《喊山》

清明回乡,未通知老家的母亲。

待到家时,一副锁挂在门上,

田野还是那么安静。

我估计母亲是在后冲摘茶,

于是我站在稻场边,双手围住嘴巴,

对着后冲使劲喊了一声“妈——”

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怀疑后冲的每棵茶树都听得清清楚楚。

几只白鹭也被惊起,它们在山间盘旋,

是不是在帮我寻找母亲?

整个山谷回荡着我呼唤母亲的声音。

我的声音从山坡上滚落,

经岩石的碰撞、山涧的洗涤,

已然变成了一棵竹笋呼唤泥土的声音,

一滴露珠呼唤生命的声音,

一朵生活在别处的白云呼唤炊烟的声音,

一个不再提起的鬼故事,

呼唤传说的声音。

仿佛山谷里的一切,都在呼唤自己的母亲。

我们这群找不到母亲的孩子,

都在浩大的春天里惶恐不安。

《春天》

两个人在郊野栽种桃树,

父亲掘坑,儿子填土。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寂静中,

他们的庄严像是埋葬死者。

春天突如其来,

一堆木材躺在不远处。

到了三月,请将其打制成棺木,

让那些死在半路的人,

能够衣锦还乡。

《清晨的人是干净的》

清晨的人是干净的,因为,他还没从梦中醒来。

在梦中,他到奶奶的坟前哭;

他去童年的溪流里洗脸,洗着洗着脸就不见了。

他挨了老师的教鞭,他因偷看女同学的胸部而羞愧。

他找到丢失的五毛钱,于是消解了仇恨。

他醒了,眼角挂着眼屎,神情木然,

一声鸟鸣都能让他颤栗,

一颗遗落的花生,都能让他满足。

他去晨练的时候,柿子正慢慢变黄。

遛狗的女人和他打招呼,

看到她笨拙的臀部,他却想起自己的母亲。

《敌人》

我寻找的敌人,一直盘踞在内心。

他蹲在深处蓄谋已久了,

他坐在井边上看月光,

他停在枝头打瞌睡,他站在云端随时有

跳下去的冲动。

他儿时的相片夹在我的日记本,

他持有我的身份证让我居无定所。

《盖屋记》

父亲盖过三次房子,第一次是三十年前,

一场大火烧了家里的草屋。

父亲挑断了三根扁担,

盖起了全村第一间瓦房。

第二次是十八年前,因为大儿子要结婚,

建造了一座两层小楼。

父亲扛了十一年毛竹,死过很多次,才把欠债还完。

第三次是去年清明,他七十三岁了,怕过不了这坎,

为自己打制了一副棺材。

我感觉这是他最尽心的一次,

刨刀推平他的棱角,刨花像他徒劳的一生。

他小心翼翼地为棺材刷桐油、上土漆;

他失眠时,还走到这未来的归宿边,

抽一根烟,摸摸它结实的身子,

和它谈一谈心。这不禁使我想起了,

当初自己按揭了一套商品房时,

快要入住的心情。

《记一次春游》

小学时,学校组织去远方的水库春游,

清晨五点要到村口集合。

老师说,迟了就不能去了,司机不喜欢等人。

母亲戴着借来的一块手表,

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煮鸡蛋。

她让我放心,说一定会准时叫醒我,

让她的小儿子,去见见世面。

后来我却梦见母亲睡着了,她忘了我的春游。

待我赶到村口,墨绿色的大巴已经启动了。

我徒劳地奔跑,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被自己的梦惊醒,

外面漆黑一片。母亲在灶后真的睡着了,

她的鞋底掉在地上,一根针发出微光。

她煮的鸡蛋安静地躺在锅底,

她腕上的手表,才走到凌晨三点——

她一惊,差点在小板凳上摔倒。

看到我满脸泪痕后,她非常内疚,

好像真的误了我的美好行程。

《飞机》

夏夜乘凉的时候,母亲摇着蒲扇,

指着缓慢移动的飞机说,

这上面不知坐着些什么人;

这些人,不知能不能看见我们。

木槿花送来清淡的味道,

夹竹桃又开了,在黑暗中仰望星空。

年少的我花费很长时间,

才发现躲在石榴体内的鬼魂。

母亲数着云层背后的飞机,

她要用乡村暗语,

和高空中的神秘之物取得对话。

多年后我第一次坐飞机,

提前告知了母亲。

茫茫夜色下面,

母亲一定看见了在云端行走的我,

我也看见了和土地纠缠不清的母亲。

《月下》

月亮在千沟万壑的云层中探出头,

俯视人间。她照着池塘升腾的雾气,

照着骑电动车回家的人。

一只笨重的甲虫,

和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炊烟一样,

怀有奔月的打算。

月下的村庄是大家的村庄,

由活人和死人共同居住。

月亮为证,你们要和谐相处,

不得相互怨恨。

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

万一撞上了,要打个招呼,

或者相逢一笑。

《奔跑》

我最向往的事情就是

在最沉的黑夜里跑。

在鬼魂来往穿梭的玉米地边跑,

在一座钟的齿轮上跑。

跑着跑着就老了,

跑着跑着

就把自己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之所以这样奔跑,

是因为我要远离的

正是身后的那个自己。

《瓦碎》

在城里,我遇见一个手提鸽笼的人,

到处打听去笼中的路径。

“不远。你翻过两座山,找到一只绿鸽子,

和它交换身体就行了。”

在祖母的墓前,

我看到她捂着耳朵喊疼。

“你没有看过那么锋利的月牙儿。

我只不过指了它一下,

它就割伤了我。”

在河对岸我看见年少的自己。

我大声喊道——

“不要渡河!”

可他不曾听见。

《国度》

一个拖拉机手死了,

一场雨刚刚下过。

他的女儿头顶白布,

小声地哭泣。

他的拖拉机生着铁锈,

停在路旁。

那一年稻田停满麻雀,

少年萌发爱情。

野柿渐渐腐烂、坠落。

一个拖拉机手死了,

他的房屋仍然骑着垂头丧气的炊烟。

《远山》

在闷热的午后,我想起匡冲磅礴的远山。

年少的时节,我时常站在一大片紫云英里,

看远山接纳残阳的余晖。

我也曾站在山顶,看低矮的房屋,

看炊烟逐渐变淡,田地现出清晰的轮廓。

我的一生,终究要翻越一座座山么?

我的双脚,终究要陷进不停奔走的鞋子么?

当我歇下来,想起月明星稀的夜晚,

远山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没有人比远山走得更远,

没有一首歌,在山的那一边迎接黎明。

孩子在摇篮里梦见远方的风景,

他的父亲正走在返乡的路上。

《匡冲》

暮色笼罩了庄稼。有人在河里挑水。

他的水桶荡漾着金色的光芒——

这神秘的宿命,以及铁桶磕碰岩石的“哐当”声。

一个少年赶着鹅群走在小路上,

像是赶着云朵。

有飞机缓缓飞过,他抬头望望天空。

《老淠河的秋天》

秋风这么缓。我坐在河堤上,看枯瘦的落日。

它从朱耷的意境里走出来,使几个民工的背影

磅礴而生动。河水流去了,没有声音,

桥上少年吹的口哨异常清醒。

我是一个朗诵者,正朗诵着

秋日给这个世界写的悼词。

秘密藏在芦苇丛中,野鸭击穿一面镜子;

落叶无常,收割后的稻田空空荡荡。

我越来越慢的步伐,只能跟得上秋风,

只能在黄昏的河边,

伴着破碎的倒影。

是的,它的破碎,我的完整——

这些密密麻麻的无法捡拾的碎片,

拼成了不合时宜的风景。

《乡村小戏》

插满红旗的河坝上乡村小戏正在上演。

冬天河水干涸

石头冰冷。

我的母亲老了

因为郑小娇的悲惨命运

她坐在板凳上流下浑浊的泪水。

小孩子一边嗑瓜子

一边朝树丛里撒尿。

“卖水的人啊,安的何心

全不顾花草的饥渴。”

他们翘兰花指,扭动腰肢唱道。

一个老人牵着牛停下来。

一个农妇的竹篮里

盛着煮熟的鸡蛋。

一阵风吹进戏子的水袖

她的调子更酸了

连小戏棚

也打了个寒颤。

二胡声勾去了母亲的魂魄

整个乡村沉浸在戏中

寂静、缓慢、陌生。

《货郎》

每个货郎担子都隐藏一场阴谋。

春天时收红麻,农妇自缢而死

秋风中收草药,善良的人在秋后问斩。

买纽扣的少女有着

针尖一样的心思

双脚被人捆住,但她毫不知晓。

仍然一边织毛衣、看戏

一边对着玉米地,悄悄地擦去眼泪。

他的老婆被人拐走了

然后是女儿。

从此,他每天喝酒,调戏妇女。

冬天的早晨,阳光还没有融化草叶上的霜

他死了,草叶也没有一丝颤动。

《清风起》

因为遥远而神秘,你童年的泥坯墙

闪耀着饥饿的颜色。

你因回忆枉费多少时光,

现在仍在继续。

你的池塘漂满绿藻,

清风徐来,吹去家禽的绒毛。

等野菜饱含汁液,

你邀我共饮一杯。

你少年的石子路不再硌脚。

如果是清晨,你会听见

石头内部的鸟语花香。

清风恰是清风,当你舒展两翼

其实从未高飞。

《湖水》

湖水涨了,春天一天天地丰盈。

我惊诧于岸边的槐树,

一天天地倾向于塌陷。

父亲的头上开满了梨花,

他梦见年少时遇见的大鱼,

到湖里找他了。

母亲一宿没睡,她喃喃自语:

“我这命啊,竟抵不过陪嫁的手镯。”

他们划着暮年的船,

沿青草深处,寻找烟波浩渺的旧天堂。

木桨哗哗,拨动湖水;

春风无言,吹拂往事。

《即景》

傍晚的时候,

我又来到这块棉花地。

枯黄的秋天在不远处磨着牙齿,

我狭窄的内心,

轻轻颤动,

像是棉桃吐出白色的谎言。

一个老人在池塘边钓鱼,

他被夕阳照耀着,

早已没有了悔恨。

一个农妇在菜地里浇粪,

一只狗静静趴在那儿,

早就丧失了回忆。

我放弃长久的拒绝开始接受了,

这无言的郊野,

和我们难忘的旧事。

《父亲》

父亲来了,

骑着一匹忏悔的老马。

他来向我告别,

说早年掉落的门牙在菜地里找到了。

我坐在黄昏的山坡上,

看父亲越走越远。

这段时光多么美好,

一片油菜花包围着他,

他也变成其中的一朵,

开得灿烂。

他的黑马逐渐变成黄马。

在变色的过程中,

他治好了脑梗塞和癫痫病。

《初春》

蒙蒙雨雾夹着风吹过很多事物。

稀疏的树林

老鸹窝

一个人缓慢的习惯

不安的内心。

一切还没来得及准备

风就走远了。

灰色的鸟很快消失

一座木桥

下面的水似乎很久

没有流动。

我必须在细雨中接纳,我才能说自己是植物。

我必须从沉睡中死去,我才能被当作是种子。

《匡冲志:木匠》

他在月光下蘸盐水磨斧子,

他在祠堂前雕匾额洗墨迹。

他挑着工具箱摸黑回家,

他身后跟着一只鬼。

他打制的棺材结实无比,

他在骨灰盒中安身立命。

天冷了,他燃起刨花取暖;

就着火光,他读一本金庸小说。

趁着酒劲,他在塘里摸出两只老鳖;

一场豪赌过后,他挥刀剁去左手食指。

他有一柄锯子,太锋利,却锯不断往事;

他有一把尺子,太短,只能量自己的一生。

《淠河志》

我的母亲曾兴修过革命的水利,那是

我没有来到世界时的事。

“苦啊,一天只能吃八两饭。”

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曾发誓要走得更远,比如:

到远方去。

到银河去。

到宇宙的未知里去。

可我从未走远。每当月明星稀,

我都会听见,

淠河若有若无的流动声。

人是会死的,河会不会死?

我的母亲甚至不知道她修的河的准确姓名,

我知道它叫做淠河,

却从没有和它肌肤相亲。

它在我的血液里会不会死?

抑或它从未活过?

母亲很少感慨生死,尽管她已经到了

岌岌可危的年纪。

我不敢想象一条河在梦中站立了起来,

幽暗的河水,

会变成白色的瀑布。

我更不曾想过,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来了,

变成一条无声的河流。

《鬼》

父亲遇见过鬼,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是他年轻时,看见白色的鬼魂,

在竹林里飞来飞去。

父亲说,鬼这东西,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作为一个中庸的人,

父亲平淡地面对若有若无的鬼事。

父亲还讲过,赤脚医生张佑林活着的时候,

一个鬼在河边等他。

那是个女鬼,要医生背她过河。

张佑林把她背到对岸,

回家后就大病一场,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

父亲感叹说,张佑林没有背鬼过河,

是鬼帮助了张佑林,渡过了一条大河。

《空城》

飘满梧桐叶的小街道,除了落叶,

都是空的。酒馆外稀疏的行人,

手放在口袋里,

他的口袋是空的。

他曾捕捉一只鸟,白头翁,

一生的白头也是空的。

他的香烟,香烟里的回忆是空的。

他住在哪里,哪里就是空城。

一城的风雨,是空的。

《冬日》

卖豆腐的人挑着豆腐担子。

他的豆腐是热的,

但河里的冰,还很冷。

一个捡粪的老人提着他半生的往事,

一文不值。

多年来他习惯弯着腰回忆,

多年来,他用咳嗽活着。

谁也不能忽视一只狗的孤单。

它撒过尿的草堆里,

一个疯子睡得正香。

没有比这更安静的了——

越长越矮的麦苗像趴在地上玩泥巴的孩子。

《冬日》

父亲牵着牛去池塘饮水这是

十年前的冬夜。

他打着生锈的手电筒

我捣碎薄薄的冰块。

后来老牛死了是因为

吃了打过农药的

玉米叶子。

在死之前的若干个冬天

它都站在那里哗哗地撒尿。

更多的夜里我们搓玉米。

不说话

低着头。

一些星星最后消失了

一些秘密没有回来。

当火盆只剩一堆灰烬

当月亮在天空醒着

越来越明亮

当老鼠在屋脊跳起舞蹈

当寒风缓慢地

钻进瓦片。

我们就渐渐地长大了。

《树》

后院有好几棵树。你能告诉我,

昨晚就义的,是哪一棵?

我相信树住着人的魂。你能告诉我,

哪一棵上,栖息着我的魂魄?

我坐在楝树上,吃一个人的苦果。

在玉兰树下,

淋一生的雨水。

在花椒树旁迷失方向,在尘土飞扬的

道路边,活成一棵刺槐。

《清晨颂》

一个瞎子挑着一篮韭菜走进菜市场,

一个哑巴在讨价还价。

我醒来,听见窗外有辩论之声:

袭一件黄衫,在枝头上跳跃的苏格拉底,

认为时间只是硬币的魔术。

孔子不同意了,他站在一棵香樟树上,

生有黑脸、尖嘴;

他喝了一口露水,不屑地飞走了。

在蔬菜进城的路上,我遇见一截蕹菜、一粒豌豆,

一颗遗落的花生。

他们对生活的热爱胜过一切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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