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万象  回乡偶书

 

身多疾病愁为药,家徒四壁纸做钱。...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乡偶书    贺知章

 


             



正月里,大爷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今年清明要回家来给你爷上坟。我说,好!

家乡离住的地方不远,但却也很少回去。记忆中家乡的全部,就是那村头的老槐树,院子里的大黑猪,再加上那两间破旧的瓦房。

这次回去,完全是出自于内心本有的愧疚——既然是家乡,多少是要回去看看的。

出发前,我正和朋友一起,处理着一件完全可以把人逗到蒙圈的糗事。父亲一个电话叫住我,然后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把我接回家。就这样,我们坐着一辆往家乡送水泥的卡车,回家了。

三四点钟的模样,天正热,阳光扫射在车窗上,晕出白花花的一大片,让人睁不开眼睛。我就那样勉强眯着眼,缩在座位中,看着窗外模糊的风,绿凄凄的麦田,还有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

父亲似乎和那位师傅是小时的玩伴,谈笑间,说得全是小时候的往事。小时候,偷瓜,逗狗,打群架,时光悠游,一切铺满快乐。后来,父亲被贫困逼去当兵,那位师傅依旧留在家乡——成长,娶妻,生子。

他比父亲小,但现在他最大的儿子,已经二十七八了。

我无心听父亲和他的唠叨,就用耳机塞住耳朵,不是想听些什么,只是单纯要堵住周围的繁杂。音乐响起,是熟悉却又陌生的旋律,我看着炫目的阳光,昏昏欲睡。

是在卡车穿过一架高桥时,我猛地被耳畔的风声惊起。风“呼呼”大喊,桥面下的湖水平静得像一张泛满褶皱的纸。呼吸陡然变得通畅,我瞪大了眸子,茫然朝四面八方望着。

车子越过湖面,车窗外显露出一个小小的村庄,一大片红顶水泥墙掩映在低矮的麦苗中,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倒是水泥墙的尽头,出现一方小小的池塘,池塘周围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几棵高大的白杨突兀立在花海之中,随着风,斜斜舞动着枝条。

看到这些,莫名想起了黑塞,那个风度翩翩,又帅又有才华的外国隐士。

再往前不久,过了一片桃林,我便又睡着了。

桃林很美,凌乱狂野,却也点露着星星妩媚的桃花。一条小径隐隐约约地藏在树林中,路上,能看到些许人类参与的痕迹。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昏昏沉沉中,我如是叨念。

到达家乡所在的县城时,已经是六点多钟了,我从车上跳下,满眼都是天边绚烂的夕阳。夕阳西下,耀得天空的颜色也是一层一层。由远及近,由小到大,黑灰蓝红橙黄白,湛蓝的天空与赤红的晚霞交融在一起,倒成就了一副绝美的印象。


晚饭是家宴,随街找了个饭馆,喊上大爷还有几个堂哥,就这样聚了起来。天色暗下来,县城里就起了大风,偏僻的街道上没什么人,看上去一派凄凉。

一行人走到街角转弯处,遇到一个卖包子的流动摊子。热气腾腾的蒸笼架在一辆摩托三轮上,由两根细竹竿挑起的招牌在灯光中氤氲着,黄彤彤的一团。

摊子的主人是位老大爷,他的头发已然斑白,带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伫立在冷风中。我的目光从老人身上扫了过去,最后停留在坐在车头的一个身影上。那是一个女生,比我小不了多少,低着头,好像在看着什么书,一头顺直的长发就那样垂在温熏的灯光中,我一时看得呆了。

蓦地,她抬起了头,一双黑亮的大眸子忽然朝我看来。我与她目光相撞,面颊猛地一烫,连忙转过了头。

那女生长得很秀丽,我想。不知道那女生怎么看我,反正长久以来,自己对安静且留着长发的女生,一直没有丝毫的抵抗力。

吃过饭,大爷开着一辆摩托三轮带我们回村里。

一路上,大爷和父亲开心的聊着天,他们都喝了不少酒,说起话来都扯着嗓子在吼。夜晚的风很大,我把姑姑给我的小袄铺在膝盖上,双手捧着手机,和朋友们聊着天。

车子拐进一条小道,路开始变得颠簸起来,四周是涌动的麦地,头顶是暗蓝的夜空。我在剧烈的摇晃中,抬头仰望夜空,浓浓的蓝色把苍穹撑得好大好大,明亮的星子到处洒得都是。路径两旁凸起的枯枝,把夜空分成微不可见的一块块,如同棋盘,又如一个个装满时间与足迹的房间。

万籁俱寂,除了耳畔的风和发动机的轰鸣声,一切都似死亡般存在着。我忽然颤栗起来,猛然打了几个寒颤,而后,内心衍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悲伤不大,极小的一抹,却很浓很浓。

一切辽阔的没有边际,找不到依靠,连唯一能证明自己还存在的肉体也在寒风中剧烈颠簸着,几近撕裂......

我对朋友说,身多疾病愁为药,家徒四壁纸做钱,这或许就是我人生的谶言了。

朋友无语。

良久,我又说,乡间的夜空真美。

朋友说,那就拍下来呀。

我说,手机没办法拍下来,等我买单反吧。

忽然,听到大爷说,村子里的路今年就要动工修整了。一直以来,我都在心里念叨,说等写书挣了钱,首先帮村子修路。可到了如今,村子里开始修路了,却不是用我写书挣的钱。

良久的良久,就在快要到家的时候,手机震动。

朋友说,晚安~

第二天,便是去给爷奶添坟的日子。大概临近晌午,大爷就带着我、父亲、还有三个姑姑出发了,除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和鞭炮,还用袋子装了一块煮熟的猪肉。

坟,嵌在麦地里。我们在麦田间的小道上缓缓行着,微风拂面,有些涩。听大爷说,原来的路没这么窄,但是各家都在种麦子时往路两侧撒了几把种子。麦苗长出,路也就变得窄了。

走了很远之后,我遥望村口,看到一棵高大的树,开着一大雪白的花,影影绰绰被一行白杨遮住,仿佛一团雪簇的云朵。

爷奶的坟在一条深沟的上方,两面是麦苗,还有两面是密密麻麻的油菜花。

坟一连有六座,最靠外的坟前,种着两棵柏树。不过其中的一棵不知因为什么,半面已经干枯了。

大爷将袋子解开,露出熟肉,摆在坟头背风的地方。然后挖了一个浅浅的坑,点燃纸钱扔了进去。

大把大把的纸钱被点燃了,火势由小及大,很快就窜到了膝盖。

几个姑姑忽然哭了,极为悲怆地一声喊,火光也剧烈的抖动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哭泣,也尝试着去哭,但怎么也找不到泪点。不是没有悲伤,而是没有办法把那种悲伤哭出来。

最终哑然发酸,只能茫茫然胡乱望着,天与地的交界处,是无边无际的麦田。

最后,我还是哭了,纸钱飞舞带起的火焰,炙得眸子很痛,不由不落下了泪。风吹卷着,纸钱在火焰中渐渐枯萎,缩成一团,像是一具干枯的尸体。

哭声骤然开始,又骤然逝去。

离开时,大爷放了一挂鞭炮,收起了袋子里的熟肉。我回头,柏树、坟、油菜花都在风中轻轻摆动。

而我们刚刚做过的一切,已然灰飞烟灭,风中,就只余思念。

再回到村子后,感觉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看了一天的小说。

第二天起个大早,又坐着拉砖的卡车回去了。

一路上,气氛凝重的难受,清明的雨,终究还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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