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经典语录/ 徐梵澄:王阳明教言摘录(上)

 

宋明儒者主体皆在孔学范围之内,所本必曰孔、孟,即传统的圣言,在释氏称为“圣言量”者,又为知识的最高准则,不用怀疑。...



编者按:

徐梵澄先生(1909—2000),湖南长沙人,当代著名精神哲学家、翻译家和印度学专家,被誉为“现代玄奘”。徐先生为鲁迅先生的弟子,1929年至1932年留学德国海德堡大学,回国后最早系统翻译尼采著作;抗战期间,他先任教于中央艺专,后担任中央图书馆编纂,兼任中央大学教授;1945年赴印度任泰戈尔国际大学教授;1951年入南印度室利阿罗频多学院,翻译、著述、讲学27年;1978年底只身回国,经任继愈先生推荐,入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任研究员。

虽然先生有着非凡的经历与诸种炫目的头衔,但令人更为钦佩的是先生经历时代大变迁而大德隐于市之淡定、出入中西印文化而扎根传统自成一体之深邃、隐遁而修实证实得又能举重若轻示人门径之大慈悲心。

徐梵澄先生于《陆王学述》第十五章中,摘录了王阳明众多精粹教言,特与有缘人共享。

必有夏商周三代中华民族的文化已达到很高的水平,然后出一孔子集文教之菁萃而大成。孔子之前也有许多圣人,贤人,如伊尹、伯夷之流,惜史实不详备,不为教主,而孔子巍然。孔子成就了许多门徒,自己的孙子子思,也成就为大师。孔门人物散放而传承数世,则衍为百家之学,即先秦诸子。而又大成于孟子。孟子死而其学不传,直至北宋而声光再发。其时二程兄弟,张子,邵子,皆卓然有立,南渡后一陆一朱,皆继承了这“道统”。这下开明世之道学,至王阳明又集一大成。宋明儒者主体皆在孔学范围之内,所本必曰孔、孟,即传统的圣言,在释氏称为“圣言量”者,又为知识的最高准则,不用怀疑。倘若王氏未有此一深厚的文化传统在前,又倘若未尝博穷二氏终以儒为归,未尝身体力行而见道真切,则纵使是旷世的天才,亦不能独开一派而流传至今,大有造于当世后世可想。今世应入乎精神哲学,留有广大发展的余地。

讲心学的多解圣言,言而已,未曾切己体察;疏释不己,辄流入繁碎。有如博士买驴,书券数纸,尚未写到一驴字,是古代所嘲。宋儒到南宋之末,其学已歧,到明初诸讲学家起,纷纷其说,到王阳明始有化繁为简,直返本源之功。所谓“先立乎其大,则小者不能夺也”1。“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2 此旨由象山阐发,阳明守之,其学皆如是,前后一贯。这也是何以陆与王可成一系而并称的理由。看来阳明之说,下义皆精到,亦既网罗孔、孟及诸宋儒之说而反之约,反其约乃由于其心之契,辨之明,则重温此学,当博采其说之精到者为依,庶几稍得条贯。据其《再答徐成之书》有云:“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茍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茍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今古,茍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取譬说,是阳明收集了古泉币,重铸出了一批新泉币,出自他自己的炉冶,流布天下,人人便用。

“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也。”此是一定义。余处云:“心不是一块血肉。是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此即如前所云:“盈天地间皆一知觉性。”又云:

身之主宰便是心。

心之所发便是意。

意之本体便是知。

意之所在便是物。

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

无心外之理。

无心外之物。”

又云: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是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

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

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先生曰:“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

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无不动,理无不动。集义是复心之本体。告子是硬把捉此心,要他不动。孟子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

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氏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似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本无内外,本无彼此。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着’,‘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即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什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什么心?”
 
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

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汝心却是那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都只是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有之即生,无之即死。……常须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方能克己。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

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

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

“格”训“至”,训“正”。

“穷至事物之理”,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

“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

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伏,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故能「无祗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虽心斋、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答伦彦式》)

问: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问: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直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直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

问:如何是心之本体?

曰:知是理之灵处。

陆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己发而有?

先生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耶?

先生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

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

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也。何谓只一物?

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体。

问:小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白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问:心所安处才是良知?

先生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

“易则易知”,只是一个天理,便自易知。如今一个天理底心,则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个私欲的心,则我是一般,你是一般,人人又是一般。一个是一个的心,如何知得?

心与理析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深辟。

鄙人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如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
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要悬空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3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有、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

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

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

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茍吾良知之说明,则凡若此类者,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4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有骑驴觅驴之蔽也。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

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

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如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

先生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

黄勉之来书云:“阴阳之气,欣合和畅而生万物。物之有生,皆得此和畅之气。故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观之鸢飞鱼跃,鸟鸣兽舞,草木欣欣向荣,皆同此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断不乐。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便立个无间断功夫,悦则乐之萌矣。朋来则学成,而吾性本体之乐复矣。故曰‘不亦乐乎’!在人虽不我知,吾无一毫愠怒,以间断吾性之乐。圣人恐学者乐之有息也,故又言此。所谓不怨不尤,与夫乐在其中,不改其乐,皆是乐无间断否?云云……”

乐是心之本体。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欣合和畅,原无间隔。来书谓人之生理,本自和畅,本无不乐,但为客气物欲,搅此和畅之气,始有间断不乐,是也。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朋来,则本体之欣合和畅,充周无间,本体之欣合和畅,本来如是,初未尝有所增也。就便无朋来,而天下莫我知焉,亦未尝有所减也。来书云无间断,意思亦是。——圣人亦只是至诚无息而已。其功夫只是时习。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良知即是乐之本体。此节论得大意亦皆是,但不宜便有所执着。5

黄勉之来书云:“韩昌黎‘博爱之谓仁’一句,看来大段不错,不知宋儒何故非之。以为爱自是情,仁自是性,岂可以爱为仁?愚意则曰,性即未发之情,情即已发之性。仁即未发之爱,爱即已发之仁。如何唤爱作仁不得?言爱则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周子曰:‘爱曰仁。’昌黎此言,与周孟之旨,无甚差别,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

博爱之说,本与孟、周之旨无大相远。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爱字何尝不可谓之仁欤!昔儒看古人言语,亦多有因人轻重之病,正是此等处耳。然爱之本体,固可谓之仁,但亦有爱得是与不是者,须爱得是方是爱之本体,方可谓之仁。若只知博爱而不论是与不是,亦便有差处。……大抵训释字义,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奥蕴,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语所能喻。后人多有泥文着相,专在字眼上穿求,却是“心从法华转”也。6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

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功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义理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令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原本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精一之精,以理言。

精神之精,以气言。

理者,气之条理。

气者,理之运用。

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7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

问志至气次8。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二之谓。“持其志”谓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人胸中各自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

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灭,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

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问“志于道”一章。9

先生曰: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己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茍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10。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又问:人熟睡时,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11。今人不曾宴息,夜来不是昏睡,即是妄想魔寐。

曰:睡时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日间良知,是顺应无滞的。夜间良知,即是收敛凝一的;有梦即先兆。

或问“至诚前知”12。

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

有善有恶是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竟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汝中之见,是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人入道。”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体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不能开了。”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埋没。

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之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含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注释:

1、《孟子》。

2、《易·系上传》。

3、黄宗羲谓先生言格物为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此“致”字即是“行”字。

4、语见《答周通道书》。周通道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礼记·乐记》)

5、《与黄勉之书》,其二。

6、《与黄勉之书》,其二。

7、《答欧阳崇一》。

8、此说出自《孟子》。

9、出自《论语》。

10、《易·系辞传》。

11、语出《孟子》。

12、语出《中庸》。

(摘录自《徐梵澄文集》第一卷《陆王学述》第十五章《教言摘录》,上海三联书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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