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朱世杰老师(一位前辈的深度好文)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我刚毕业留校在解剖学教研室的时候,朱老刚退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办公室磨颞骨,因为他怕白天会吵到我们。因为不常见面,工作几年并没有和朱老有太多的交流,只是听老教师们讲他的故事,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他请教一些事情,直到参加朱老的告别仪式,也未能如愿。

——翔宇



一九七八年的早春二月我来到潍坊,成为了昌潍医学院的一名大学生。此时的潍坊是一个很小的城市,昌潍医学院是一个很小的大学。如果把那些名牌大学比作“凤巢”,当时的昌潍医学院只能算作一个“鸡窝”,而我就是那个鸡窝里的丑小鸭。我这么比喻实在没有贬低昌潍医学院的意思,反而对这个小大学和这个小大学里的老师是深存感激的。今天我能在美国养家糊口的这点基础知识就是在那里打下的。

城市虽然不大但毕竟是城市,大学虽然不大但毕竟是大学,且是这座小城里唯一的大学。我对这个不大的城市和这个不大的大学感到新奇又诚惶诚恐;我对我自己的身份从一个农民一跃成为大学生的转变感到兴奋和自。真有点“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感觉,不过就是“花”还没来得及看完,对环境的新鲜劲和良好的自我感觉很快就被那些劈头盖脸的功课打蒙了。英语摸底考试折戟沉沙,得了个零分;生物学课的细胞学把我弄了一头雾水,老师上课讲什么线粒体,核糖核酸呀,什么细胞器呀就像在我脑子里灌浆糊;上化学课时因内急去上了趟厕所未请假,老师罚我面对一百多双黑眼睛站了半节课……我的情绪低到了人生的最低谷,那时的人生现在看来就属“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接下来就是解剖课—医学院里最难的课程。时间似乎已到晚春,北方已经热了起来,教学楼前的几棵樱花业已披上了绯红。那天临上解剖课前,教室里乱哄哄的,消息灵通的那个女学生在给大家讲今天来上课的老师如何如何,随着班长的一声“起立”,大家才安静下来。来上课的是一位中等个的中年男老师,特点是长脸盘上托着一个特大的鼻子,分头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上身穿着浅色的缺良短袖衫,浅棕色的裤子,脚上棕色的皮凉鞋配着棕色的袜子。他稳步走到讲台上把手中的讲义轻轻地放在讲桌上,抬起头微笑着对我们说“我叫朱世杰,我们解剖教研室安排我来给你们班讲解剖课”说着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很干净地写下了“朱 世 杰”三个字。他一笑,脸上的鼻唇沟更深鼻子显得更大。他先讲了解剖课的概论就开始讲骨骼和关节,我第一次知道人有206块骨头,还有软骨。

朱老师是南方人,有很重的南方口音,他把软骨的“软”字说成听起来象“nyuan”,且有很重的鼻音。这在我听起来觉得很好玩,比那些死人骨头好玩得多,下课后我就模仿朱老师把软骨说成“nyuan骨”,博得大家一笑。第二次解剖课前,我正在温习功课有同学问我“今天什么课?”,我就有意识地大喊了一声“nyuan骨”,引来了全班的意外哄堂大笑。我抬起头来,看见同学们都在看我,朱老师就站在教室门口!我只感到浑身很热!朱老师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稳步走上讲台用他那带有浓浓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不紧不慢地讲起来,脸上依旧微笑着。这一节课我自然没有听进去,只是但愿菩萨保佑朱老师没有听见我模仿他。

下一次的解剖课是在解剖实验室里上的,所谓的解剖实验室就是摆满死尸的屋子。我在走进实验室前“偶然”遇上了朱老师,他胳膊下夹着讲义就直直地站在实验室门口。我想躲他是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叫了声“朱老师”。他问我,“我讲的课你都能听懂么?”我呆站在那里,心里这才知道菩萨没能帮上忙,上次模仿朱老师他是了然于心,只是没有时间“收拾”我罢了!“听课有一点困难还在其次,主要是感到内容太多觉得无从下手”我说。朱老师微笑着不温不火地说“那你上课时坐到前边来可能会对你听课好一点;另外解剖课的学习,应先从整体学起,等整体学通了再研究细节,这样可能会好一些”。此后每次上解剖课我都很乖乖地坐到前排来,觉得朱老师的眼睛时刻在注视着我,我对解剖学的特别认真,因为我似乎感到朱老师也特别关注我的进步。我就是这样与朱老师相识的,算是不打不相识。

有一天晚自习解剖室里就剩下了我一个,还有那些与我相顾无言的尸体。朱老师推门走进来,他问我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害不害怕。我说:有一点,我不太敢看尸体的脸,要找一块裹尸布蒙在它的脸上才好。朱老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学生晚上在解剖实验室里睡着了,是夏天,实验室的窗也开着。一只野狗从窗外跳了进来,就去拖这个学生的腿……朱老师还答应我以后凡是有解剖方面的问题我都可以随时去找他,他的鼓励和支持不仅使我对学习解剖有了兴趣也加强了我对其他学科的学习信心。

现在回想起来,“自信”是我那时“起死回生”的对症良药,而这副良药就是朱老师亲手用慢火熬好了又一口一口喂给我的。我对人体结构一生都感兴趣,我的解剖学知识使我一生受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与解剖学结下了一生不解之缘,红娘就是朱老师。我不聪明,好歹天道酬勤。一九八四年我参加山东医学院研究生考试,在众多好手中解剖课我得了第一名,这是入学后得了第二名的同学告诉我的。如果他知道我对解剖下了多少功夫;知道我为了复习颅骨的解剖结构搂着朱老师借给我的那个颅盖骨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知道朱老师给予了我多少鼓励和指导,或许他就不会因为这个第一名被我这个从“下面”来的人得到而觉得“大惊小怪”了。

我在昌潍医学院先读书,毕业后留校工作,加起来一共六年多。读书时朱老师叫我的名字,工作了他就叫我“小冯”,其他人在场他就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冯老师或冯大夫”。他从来没有直接批评过我,只是偶尔委婉地提出建议。我那时正学抽烟,在他办公室里也抽,当时不懂,后来才知道当着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朱老师抽烟是很不礼貌的,也会使他很不舒服。朱老师从来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一次他问我“小冯,你想抽烟时会有什么感觉?”,我说“喉咽部有一种焦糊的味道”。他仅说了一句“那你恐怕是有烟瘾了”,其实是在劝我戒烟。

在昌潍医学院期间,我与朱老师“亦师亦友”的交往从未间断过。我们有时在校园里偶遇说上几句,有时我到他的办公室里找他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自然会涉及很多话题,但他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从来不臧否人物,从来不发牢骚,从来不谈论政治—无论是学校的还是国家的。他从未让我到他家吃过一顿饭,我也从未想过要给他送什么“礼”。

我去过他家两次,有一年春节后我提前到校就到他家里去拜年。他正在吃饭,吃的是馒头就着上顿饭剩下的炒萝卜丝和吃剩下的鱼冻。他很礼貌地让我跟他一起吃饭,我说我已经吃过了。他又问我农村过年都吃什么,我告诉他农村承包后现在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过年吃得可能比他还好。他笑着说“这鱼是春节前学校里分的,昨天把鱼吃完了,今天吃剩下的鱼冻。我们是学校里分什么吃什么,不分就没得吃咯” 。他说话时表现出的那种对生活无求无欲的恬淡神态,没有任何出身于大城市富贵子弟的影子。

我和朱老师的交往是绝对的君子之交,我从没想过要从朱老师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当然他也从未想过会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报。朱老师喜欢花草,我曾送给他了一块我们老家产的“山水石”,他就把院子里的一棵亲手培育的稀有菊花回赠给了我父亲。

毕业留校要考试,我恰巧就被分到朱老师作主考的那一组。考试前我在走廊里遇见他,他问我“准备好了没有”仅是寒暄,听不出是问句还是答案,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的表情变化,一径永远的微笑。这次考试我得了满分,我不认为朱老师对我有任何“偏袒”,但朱老师的在场无疑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天助我也!抽签选题时我抽到了平时学得最好的问题—休克的病理机制和处理。再说了,一共三个考官,就算朱老师给了我满分,其他俩考官如果没给我满分,我的总分也定不会是满分的。

后来我离开潍坊去济南学习了三年,然后就出国到了北美,在加拿大和美国之间“游学”工作。我们之间的直接联系中断了,开始的头十年我们还有书信联系,联系最多的是我刚出国的时候。那时遇到了很多困难,我写信告诉他我书读得很苦,不知道三年能不能读下来,他多次回信激励我,其中有一句话是“三年不过就是一千来天”。那时我正需要这种蔑视困难的精神,朱老师这句“玩笑话”激励了当时的我“学下去”的决心,每当想起朱老师这句话我就能想起朱老师对人生举重若轻的超脱和达观。遗憾的是那些信件跟着我“漂”了几年后都“流离失所”了。

一九九九年我几经艰辛通过了美国执业医师考试,自己高兴得有点“漫卷史书欣欲狂”。谁能分享我的快乐,谁能比自己的恩师更关心我的进步呢?我写信给朱老师告诉他我的好消息,同时也告诉他,我曾经未经他的允许就用他作我大学期间的“荐保人”而请他原谅。他很快就复信祝贺我,还寄来了他的全家福。这是我们最后的书信联系。

我在美国的工作和生活安定下来后,脑子里时常疏理着,在步出家门后独自在外漂泊的三十年里,那些给过我帮助的好人。我时常想起朱老师,也非常想见他一面,特别是近几年,上了几岁年纪更加容易怀旧,相思之情与日俱增,我相信他也是想念我的。这几年也曾回国几次,特别是去年十一月这次,回国前信誓旦旦地要去看望朱老师,结果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终而没能成行。

老想着来日方长,明日何其多!没想到老天偏不再给我这个机会!今天早晨我在潍坊医学院的网站浏览,发现了有人写的悼念朱老师的文章,朱老师在2007年就离世了!过去多少次魂牵梦萦与朱老师相见的场景,永远都实现不了了!盼着“焉知二十年,重上君子堂”,谁想到等来的竟是“焉知二十年,生死两茫茫”!对天无言!欲哭无泪!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大学生活,回到我在朱老师身边的那些日子……

一位西方的“哲人”说,在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人会给你的成长留下印记。朱老师的谦谦君子之风,他对生活的恬淡态度,处世的稳重,他的厚德大气,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秉性和后天修养。天性顽劣的我是学不成的,但它无疑会影响着我的一生,促使我努力去做一个老实人,我觉得非如此才不妄为先生弟子。

朱老师教书育人几十年,弟子何止“万千”!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朱老师几十年如此之关爱?我经常会思考这个问题。今天我终于想通了,在朱老师的万千弟子中我没有特别令他赏识的过人之处,而是他对每一个学生都给予了厚爱,他的博大厚爱自然泽被于我。大德无形,厚爱无边!“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朱老师一生所循的就是这样的师道!

感恩报德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是做人的根本原则之一。我感恩朱老师对我的教诲,但未能以报,也无从以报。在他晚年未能见他一面将成为我的终生憾事!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悲哀和悔恨中写下我对恩师的纪念。万千怀念朱老师的弟子中我能居其一,是我的幸运!

文章原名:《潍坊医学院朱世杰老师》
作者:  冯天斌

我是吟医诗人
一个不会放牛的沐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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