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绿萍专栏

 

纵使这世界的趋势在不断演变,但我相信始终会有人如我一般,选择书信这种前朝遗老般落后迟缓的方式表达真诚的感情,让文字经历时间的发酵与酝酿,高贵独立地坚守着未知与等待。在那一刻,马儿和邮件依旧很慢,时光停驻得依旧只能去爱一个人的长度。...

声声慢

绿萍专栏


在那一刻,马儿和邮件依旧很慢,时光停驻得依旧只能去爱一个人的长度。

作者:绿萍

编辑:吴嫣嫣

小时候,每天上学要穿过县城中心的一条老街。祖父那时已经从学校退休,每天仍要去帮忙做事,所以必定要早起。喝过祖母早早熬好的粥,祖父便拉着我的小手去上学。那时夜色早已褪去,晨光已经熹微,有些人家或许还在酣睡中。我们穿过那条老街时,街道空寂寂的,听得见每个人的足音。只有一两个早起的店铺在搬卸一扇扇的木板门,准备开始生计。我的长发飘飘的女同学此刻一般都已经站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要么正在洗漱,要么是她母亲在帮她梳头发。女同学长相并不美丽,想起来嘴角似乎还时时撇着,并不是我喜欢的。但我极其羡慕她的一头油黑茂盛的长发,像水蛇一般,几乎快盘绕到腰际了,我甚至敢断言这样美丽的长发此后我再没遇到。过往的行人甚少,她的长发空有我见识,说来委实可惜了些。她家奶奶笑盈盈的,在一辆漆成浅绿色的带煤炉的小推车后面忙碌着。炉子上两锅热气腾腾的豆浆,依次摆着的是各种小点,碗糕、油条、炸枣,还有马蹄酥,诱人的喷香都是小孩子喜欢闻的。爷爷和他们微笑着表示问候,我们继续穿行,再走上一小段,经过灯笼花探出墙头的老牙医那个浓荫蔽日的小花园,学校就到了。

每个上学的清早就这样拉开序幕,悠悠浅浅地晃了十年。每个日落也很慢。六年级的时候,我的个头还很小,站在教学楼顶楼的走廊,倚着栏杆观望,夕阳在不远的教堂上空逗留很长的时间,直到附近钟楼的钟声传来时,才慢慢地消失。而今我生活的城市也有一座钟楼,在每个日暮晨昏一样可以听到不远的钟声响起,可太阳仿佛每天都万分着急,等不及你多望一眼便一嘟溜不见了。

从前慢。车马很慢,邮件也很慢。

邮筒是我童年记忆里重要的一个部分。我每天走路上学都要经过的邮局外的街角上,有一个墨绿色的邮筒。六年里,我几乎天天经过那个邮筒,总喜欢随手摸摸它。祖父那辈应该是最能体会书信意义的一代人吧。在那个年代,所有的沟通方式只能是一份简单的书信,来往都是担心与等待。祖父的两个兄弟解放前去了台湾,八十年代两岸开始允许通信往来,族亲一致推荐祖父担当这个联结血亲的重任。许多个清晨、午后或夜里,祖父端坐在书桌前,用他一直随身的英雄牌钢笔蘸着墨汁,戴着老花眼镜,在台灯下给对岸的亲人写信。祖父是语文老师,一笔蝇头小楷写得甚为清秀俊逸,写完后往往要细读几遍后用浆糊封上,一切动作都谨小慎微,生怕遗漏掉什么。第二天我们上学时经过邮局,祖父庄重地再次检查封口,然后把信投入邮筒,又用手拍拍邮筒的开口,才安心地继续前行。往往是时隔好久才能收到回信。那时家里最常见的是邮递员站在我家门外,左手握着车把,左脚踮地,右脚踩在脚踏上,右手递书信。和分发别人家不同的是,他从不喊祖父的名字,都恭恭敬敬地大喊一声“先生”。祖父有时在客厅看报,有时在院子里伺候花草,急忙在衣服上擦干手,乐呵呵地跑过去伸手接书信,一脸愉悦,仿佛是得了礼物。也难怪,一封家信漂洋过海,风尘仆仆来到你身边,带来的不仅仅是信息,还有手足情。

再后来,家里装了固定电话,祖父还是习惯用书信保持着联系。陆陆续续地,祖父的兄弟出国游转、娶媳妇、生孙子、病故等等消息在一二十年间传来。再后来,祖父走了,祖父的兄弟姐妹也陆续走了,后代之间的音讯渐渐销声匿迹。如今,当年的邮局还在,邮筒被挪移到邮局门口的一个角落,黯淡落寞得像一个被休回娘家的小媳妇,满肚子空落落的思念。

我愿意给我最在意的人写信,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情感。亮是和我时隔半年甚或一年才会见上一面,却不会因距离而生疏的朋友。在网络技术遍及的快捷年代,我们似乎都更愿意沿用学生时代的方式来交流。摊开素白的页纸,写一些不关痛痒的零星思绪,扯一些家长里短的问候,有时候不约而同地在前后交错的时间里给对方写信,等到许久后见面的第一时间里彼此会心地大笑一阵。

写信是一种怡情的方式,是需要心情的。我到乡下支教的那一年岁月,恐怕是此生最慢的时光了。每天早早地在站台等待公车,坐在最后一排紧挨窗户的座位,慢悠悠地让它驮着晃过大半个城市,然后渐渐进入乡村,望见田野,望见耕牛,遇见小镇上淳朴的孩子们,一起搭着肩走进校园开始晨读。午后的时光,做好手头的工作,如果恰巧没有过多的琐事,就可以泡一杯咖啡,就着醇香给心爱的朋友写信。那些笔尖流淌出水墨的芳香,线条流畅的笔迹,还有指尖熨平的折角,掌心触摸的温度,都是冰冷坚硬的键盘敲打无可替代的喜悦,有时调皮地来上几笔不规范的素描,暗自欢喜的心情不可言喻。信写好了,差不多赶上太阳落山时,晃悠悠地走到桥头的邮局,亲手把它滑落进邮筒。然后就是静静地等待。信件还有被粗心地落在路上的可能。于是怀揣一份淡淡的焦虑与期待,等待着信件送达将去的地方,静静想象着对方看到文字后会有的意外和惊喜。
我的亲人会收到我的信,我喜欢的朋友会收到我的信,我的女儿会收到我的信。手机和电子邮件让这件很唯美的事情变得简单而准确,零距离的到达,让时间和空间成为一场虚无。大家都渴望着及时地去表达情感,却全没有了等待的耐心。我依然写信,固执地用自己认为珍贵的方式维系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群人。两年一眨眼过去了,当时在信上写了些什么全然忘了,但是可以肯定在那些散淡的午后写下的文字,绝对是心灵最真实的声音,那些午后的一封信带给他或她的惊喜一定会一直在。

鼓浪屿一直是我喜爱的地方。离家近,一小时的车程就到。每年暑假,我都会和女儿到岛上小住几天,复兴路上那家名为“外婆的澎湖湾”的庭院旅馆三楼楼梯尽头的看海房,是每次必定要入住的。抛却身后隔岸穿梭如云的汽车和人群,远离闹市的喧嚣,漫无目的地在高高低低的街巷里穿行,时光开始拉长,变慢起来。沿山而立的老别墅,沧桑中不失庄严,荫影斑斑的小径两旁总会不经意间现出几丛南国的三角梅,或深红或浅紫,伴着阵阵幽幽弥漫的钢琴声,灵气迷人。

岛上的“阿甘慢递”也是每次必定要去消磨时间的地方。选一个熟睡转醒的午后,呆在里面写一张卡片或一封信寄存在那里,预设在某个时间邮寄给某个人----未来的自己,或是另一个人,让漫长的时间去传递那些文字和当时的心情。时光流逝,当初埋藏心底的一些声音,或许会渐渐减弱,但如果有一天突然收到自己当初写下的文字,起码不会让你完全忘记那个时候的自己和梦想。有一年,我依旧进去挑选了各式风情的明信片,一如往昔地想提笔给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写封信时,忽忆起她已经突然离去,顿时心痛如绞,淆然泪下。这之前,我还和她通过电话,交谈了一些对我作品的看法,一再想着抽空去看望她,可等不及我们的会面,她却溘然长逝。生命里有些时光可以慢递,可以穷尽一生等待,而有些时光则等不及便香消玉殒。只是在那样悠长柔软的午后,老师当年的慈容笑音如花缓缓绽放,拉回倒转的流年里,心底更有隐隐的痛和声声的叹息。

如今的马儿早不用奔跑着运送信件,漫漫的邮路也渐渐消失,那些曾经迎来送往的古驿站更是显寂寥沧桑。我家乡的近郊就有一座古时的驿站,现在仍然延续五百年前的地名,称作“驿坂”。驿坂背山面海,交通发达,是历代通往京城的必经之道,也是通往福州、泉州等地的重要站点。我曾经站在同窗家的顶楼远眺,在远处层层叠叠新楼的簇拥之下,当年的古道显得狭小逼仄,时断时续。然而正是这条曾经穿梭如织的古驿道,越过天险潼关,踏平无数大小丘壑,寒来暑往地迎送着官宦商贾,交织着南腔北调,一路直奔泉州城。

听说我居住的城市也有驿站时,我很是惊讶,选择了一个时间去拜访它。从东边直走,经过矗立在老城区中心的标志性建筑的钟楼再往前,即是唤作西街的老街。街道并不宽绰,两侧保留着许多低矮的民房,许多条长街短巷仿佛江南的河网从一个个岔路口延伸开去。到中段南侧,开元寺东塔下斜对面有一条巷子,南端为东西走向的古榕巷横断,即“旧馆驿”。据说南宋时,巷西侧为泉州行衙所在地,元代时巷内设有一座专供过往官员或信使更换马匹的馆舍,故名“馆驿”。从南端往北,遍寻不见当年驿馆的蛛丝踪影,倒是历经沧桑的古宅木屋,红砖白石,长满荒草,依稀可辨当年的轩昂气派。千年光阴恍若一瞬,令人唏嘘。

纵使这世界的趋势在不断演变,但我相信始终会有人如我一般,选择书信这种前朝遗老般落后迟缓的方式表达真诚的感情,让文字经历时间的发酵与酝酿,高贵独立地坚守着未知与等待。在那一刻,马儿和邮件依旧很慢,时光停驻得依旧只能去爱一个人的长度。
坐标:泉州
简介:绿萍,小学教师,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福建文学》。著有散文集《说好秋天就成熟》、《在春天里奔跑》。

专栏宣言: 用脚步丈量世界,用文字揽浮世清欢。
绿萍
关键词:

教育、阅读、写作、思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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