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寿成原创短篇小说《狮恸》

狮恸王寿成子夜时分，大悲寺的方丈正在禅房里打坐诵经，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金...

狮恸

王寿成

子夜时分，大悲寺的方丈正在禅房里打坐诵经，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金色的光亮，接着，就看到了两只威猛无比的狮子，从正西方向直奔大悲寺而来。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狮吼，方丈醒转过来，起身走出山门，只见两座威武雄壮的石头狮子已经一左一右地盘踞在汉白玉石座上，正憨憨地相对而笑。摸摸石狮子的脊背，尽是冰凉的汗水。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在心底吟道，“佛祖善我，佑我灵威呐！”

其实，坐落在胶东优游山腰的大悲寺，灵气早就不同凡响了。许多人都知道，半岛一带雨季在夏初秋末，麦子不黄梢儿不见雨点，麦子一上场就来了连阴天。辛辛苦苦耕作大半年，收到手的常常是一堆发了芽子的霉粮，庄户人苦不堪言。而大悲寺里的和尚们绝无此忧，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寺墙里边的那爿天上却是赤日当空，一碧如洗。该打场的打场，该晒粮的晒粮，啥都耽误不了。

当地的老百姓都说，大悲寺灵气活现，全仗着寺旁悬崖顶上的那棵茶叶树。

像大悲寺旁边这样高大茂盛的茶树确实罕见。瞧那树干，怕是三个和尚拉了手都抱不过来呢。还有，长茶树的那道陡峭的石壁上千孔百穴，每个窟窿里栖着一蛇一蛙。蛇和蛙本是生死冤家，蹲在这里却相安无事。到了三九严冬，蛇和蛙们也不蛰眠，都咕碌咕碌地瞪着眼朝穴外头瞅。这不是神景儿吗？

这一年的清明节，正是茶树发芽的时候，有个云游四海的南方道士来到优游山下，径直地走进大悲寺，求见寺中长老。大概是因为客人远道而来的缘故吧，寺里的方丈亲自接见了南方来的道士。寒暄过后，道士对方丈说：“六十里之外，贫道就闻见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一路寻来，终于看到了贵寺的茶树，真是棵宝树啊。”

方丈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世人都说这棵茶树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其实灵在佛，佛在则灵在。茶树就是茶树，无所谓宝与不宝。”

道士说：“贵寺的茶树好象从来就不曾采过。这么好的茶叶，为什么不采了饮用呢？”

方丈说：“既是茶树，采也无妨。可惜本寺众僧造化不深，皆不谙茶经，因此就不曾采过。”

“贫道常游江南茶乡，耳濡目染，对茶术略知一二。”道士说，“如蒙长老不弃，贫道愿借此献丑。”

“善哉善哉。”方丈一听，爽爽快快地应道，“那就有劳道长了。”

于是，南方来的道士在大悲寺住了下来。三天后，在小和尚们的协助下，茶采完了，也制完了，制好的茶叶满满地盛了一大笸箩。道士临走的时候，只抓了一小撮茶叶带在身上，其余的全都留给了大悲寺。

南方道士采制的茶叶真是妙不可言。单说那香气，极是清爽，轻轻地啜上一小口，幽幽的清香立时沁心透骨，使人感到既滋生又舒展，平生出与树木同绿的幻觉。自从喝上了这种茶水，大悲寺的和尚们再无瘟疫之虞，甚至连头痛脑热一类的毛病也不见了。不单单和尚们消了灾，当地的百姓们也多跟着受益。比方说吧，谁家的老人孩子生了病，无论中风哮喘还是天花出痘，只要到大悲寺进上炉香，求一包茶叶回家泡碗水喝，一觉醒来啥病都没了。更为神奇的是，那些出嫁多年不曾生养的妇女，只要喝了大悲寺的茶水，当月就能怀孕在身。

大悲寺灵光齐天，一时间声名远播，香火愈发兴盛。

自此以后，每逢清明节，道士都会风雨无阻的从遥远的南方赶来，在大悲寺住上几天，同着方丈派给他的小和尚们采茶制茶。忙完了，带上一小撮茶品便走，从不延误。大悲寺的茶树虽经连年采摘，却是枝繁叶茂，越长越旺，不几年的工夫，竟然罩下了半亩地大的树荫。方丈和道士的交情也越来越深厚。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方丈和道士都成了耄耋老者。这一年，又到了清明时节，南方的道士却没有如期而至。从清明这天开始，老方丈每天都要站在大悲寺前的石头狮子旁边朝山下眺望，直到第七天傍晚，才看到老道士出现在山脚下，身上背着口棺材，正艰难地向着大悲寺攀来。老方丈赶忙带了随身的和尚们下去迎接。

两下里走对了面，老方丈问老道士：“山重水复，千里迢迢，道长背着这寿棺做什么呢？ ”

老道士擦了擦汗水，笑道：“贫道年年前来劳烦长老，总想有个回报，苦于没有可称稀罕的礼物出手，这个心愿也就一直没能实现。如今，在世人眼中，你我都已年逾古稀，羽化也罢，圆寂也好，早晚的事，最终都将留下一具躯壳。想来想去，贫道便进了岭南的深山莽林，转了九九八十一天，采到了一棵真杉，又经过九九八十一天，才做成了这口寿木。贫道不精木工，实在不成敬意，但望长老笑纳。”

老方丈听罢，心里很有些不快，碍于情面，只是没当场表露出来罢了。他吩咐身旁的和尚将棺材收了，同老道士携手回到了大悲寺。象往常年一样，老道士在大悲寺住了三天，采制完茶叶就离去了。老道士走后，老方丈瞅着棺材犯开了嘀咕：送礼哪有送棺材一说呢？即使送棺材，也不能送这种破木头板子，做工粗糙不堪且不论究，瞧这些疤拉节子和裂缝，伸得进手指，什么糟烂玩艺儿！都是那棵茶叶树，招来了这妖道，把恶浊之气带进了佛门。老方丈越寻思越窝火，一怒之下，便命令和尚们把茶叶树砍掉了。

过了一年，还是清明节这天，老道士又来到了优游山，却不见了茶叶树。及至到了大悲寺前，老方丈也不似先前那般热情。老道士是精细之人，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开门见山地说道：“贫道无知，以寿木为礼，想必是得罪了长老？”

老方丈倒也直言不讳，冷冷地回道：“本寺庙小，实在难以承受如此重礼。老纳素以普度众生为本，从不敢夺人所爱。至于这寿棺嘛，道长还是自家留着用吧。”说到这里，老方丈双目渐渐合拢，随着一声“阿弥陀佛”，小和尚们已经将棺材搬到了老道士面前。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老道士也无可奈何，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既然长老不肯收受这份薄礼，贫道遵命带回去就是了。说来都怪贫道短了句话，是这样，寿木做成后，适逢岭南的芒果面市，贫道顺便采了几枚放在木中，想带给长老尝个鲜，不想竟然给忘了。如今，只不知这些果子怎么样了。”说着便弯了腰，轻轻地掀开棺材盖，伸手去取果子。老方丈闻言，又慢慢睁开了眼，只见老道士手中捧着堆金灿灿的芒果，不觉大吃一惊。再仔细一打量，枚枚果子上都滴着清清的果露，挂着粉粉的果霜，虽说时隔年余，却如同刚刚从树上采下来一般新鲜。而且，只一刻，芒果的香气便溢满了整个寺院。老方丈目瞪口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老道士负棺在背，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眼瞅着老道士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了，老方丈仰面朝天，大声叫道：“既无慧眼，必无善缘，枉为佛门弟子，不如去也！”言罢，猛地转了身子，一头撞在山门左边的石头狮子上，顿时脑浆迸裂，石头狮子的一只前脚也被他触断了。

大悲寺很快就败落了。和尚们病的病，死的死，剩下的陆续出走，投奔了别的寺庙。所有的灵气都荡然无存。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大悲寺“轰”然倒塌，顷刻间成了一片废墟。

风雨过后，当地的百姓们发现山门右边的石头狮子不见了，只剩下了汉白玉石座。左边那座失去了一只前脚的狮子没能走脱，却正在大放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