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雨大作,适合读这篇小说丨《楼台》•中

 

把在北京生活两年的日记,整理成文,取名叫《楼台》/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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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在北京生活,写了许多随笔、短文,关于来历、过往、观察、沉思、自省,将它们全整理成文,三四万字,取名叫《楼台》。

接下一年,打算在上海度过,用更多时间独处、阅读、写作,记录日常生活与内心。八月起,发在公号第二栏,希望也能积累成篇,暂时叫它《佘山筆記》。

昨天,读朱淑真的《断肠集》,一两万字的古诗,辞句微妙,有一首是《游旷写亭》,“旷写亭高四望中,楼台城郭正春风;凭栏忽念非吾土,目断白云心莫穷”。

上周,在上海佘山边,租了一套高楼公寓,接近顶层,周围草木遍野,四顾荒幽,曾在那里住过一年,离开后,常常怀念,想回到那种平和宁静。《楼台》•上【点击可读】

因字数限制,分上、中、下、末四篇

三一丨楼台


图丨今天,北京疾风甚雨,养的猫Jasper在看大雨

儿时在一座古殿上学,叫白马殿,被改成校园。四围的粉墙,依稀可见廊庑、正殿台基,背靠一座山,山名叫“锦屏”,植有大片的竹林幽篁。青竹竿上,有幼童刻下不知所云的字,一节节长高。

小学最后一年,搬离古殿,迁入新盖的校园,水泥强、铁栏杆、玻璃窗,千篇一律。

物质匮乏的年代,生活细节却有着古意。幼年成长的地方,叫“坊额底”,因南宋时出过一个状元,名叫周坦,锦衣还乡,御赐盖了一座牌坊,匾额留名,热闹一世,死后葬在附近山中,坟前现仍有石马、石将军像。

牌坊早已废圯倒塌,老街岔口,仅剩下一根磨得发亮的石柱。前两年,故乡重建了状元坊,大理石台阶,阑干,流俗的仿古式样。

那名状元写过几首咏故乡的诗,有一首提到锦屏山,读不太懂,“烟销日出锦屏东,别树方壶气蔚葱;山部有华传杜宇,云卿无迹记蚕丛”;另一首还能读懂,“世事无端似奕棋,尚留古道不推移;短长亭舍非前日,大小楼台异昨昔”。

对木质器皿、建筑,有与生俱来的好感。模糊记得,幼年有辆木制童车,设计精巧,四平八稳。小小身体放在车内,面前木板上,摆放着玩具,无人陪伴时,自得其乐。

人们渐渐惯于用完即弃,高中与大学的校园,毕业后,就搬迁转让,拆旧盖新。人与外界的纽带,可在旦夕之间割断、损毁,坐在一辆呼啸而过的地铁里,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

这一切的泥沙俱下,势不可挡。还记得,高中时,冬夜微寒,与你在小城巷陌,左右并行,漫走闲聊,你推着单车,忽然伸过左手,把我的右手拉进上衣口袋捂暖。

我也知道,那已像部怀旧片,这座蜂涌而至的城市,只有欲言又止的恋恋往事。

三二丨牡丹亭


图丨去年末,回故乡,经过这座小庵堂;十年前,曾与他闲逛进去,一起拜佛;前两天,读到一句诗,“纵使牡丹称绝艳,到头荣瘁片时间”

来北京前,买过一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路上停靠时,会有上了年纪的人走过来说,几十年前才常见到。是那种墨绿色邮差车一样的高大式样。

从住处开始骑行,约一小时,到达上海郊外一座古镇,朱家角,木楼古桥,江南人家。半路经过几座小山,西佘山,东佘山,宋代起的名字。

长久承袭下来的事物,乃至一个地名,常有美感。可能因为用心,不像现在许多路名,起得偷懒且无意思。上海以前叫松江府,又叫华亭县,字里有细水长流的美。

经过一座巨大墓园,进去时,看门人不阻拦。森罗坟碑,有老年夫妇合葬墓,也有无所靠傍的孤坟,一排排细看石碑上的小像与逝日,有的不过二十出头。

小镇临近一座大湖,隔湖就是更知名的周庄,已属于苏州,人声喧嚷。临河有些咖啡馆、茶室,十分安静,二楼窗外,能看见桥与河。青石地砖铺成的后院,种一些植物。

去一家咖啡馆,窄木楼梯上去,上楼,看见两个男子。一个中国人与老外,临轩对坐,窗户没有推开,只打一个照面,面容精致平和,有种不动声色的干净简练,又退下楼梯。内心一刹那触动,能一眼辨认他们的关系。

又去一个私家花园。隔着水池,一座亭台水榭,亭中每月会演两场《牡丹亭》,在傍晚月升时;从未看过,因无人同行,后来读到唱辞,“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也只觉得恍惚。

三三丨云烟


图丨一个文采出众、经历丰富的读者,两年前在普陀山出家,这是他拍的修行寺观,叫白云洞;

寺庙古时也叫“莲宫”,去年写过一首诗:名姓未入莲宫册,每因风露感素怀;比来常得自怜句,只见诗书与镜台。

落地窗外白茫一片,又是大雾围城,一天天严重,像病势沈笃的一座城。 吹在脸上的风,进入身体的空气,有无孔不入的粗砺感

人在长久危困的状态里,会对感情有纯粹的向往,仿佛那是唯一救赎;年复一年,成了执念,如果无法达成所愿,宁愿从不开始,完全毁弃。

不愿一再说,城市有重雾,生活有风雨,如同情意一旦被辜负,深放心底,永不再提,才最妥当。感情中,相似的场景如重演,人不会再被摧毁一次,旧伤口洒点新盐,不必太在意。

绕着后海、鼓楼,从傍晚走到夜初,在热闹人群中穿行,心无旁骛。有人背着相机,在酒吧林立、游人如织的街道上,每走几步,拍一张照,似乎生命每一刻都值得纪念。

不是这样的,大部分时候,遇见的只是过眼云烟。见过山穷水尽的两个人,是很难在人来人往中为彼此停步的。

三四丨相见



图丨刚来北京,常走长路,在北海公园拍了一张月升图

很长一段时间,早晨起来就喝咖啡,有了这一理由,就可以强迫自己穿衣起床。古诗里,常有些诗句,意思类似,比如,鱼玄机的“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朱淑真的“览镜惊容却自嫌,春夏长是病恹恹”;梅妃江采萍的《谢赐珍珠》,“东楼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步行,坐地铁,闲步漫走,去复旦大学,在侧门小路的一处报刊亭,买一本别处没有的英文杂志。回去,草草翻看,往往读不完十分之一,这样度过一天。

参加一个有几十人媒体人聚会,许多人,说话虚张声势,显得聪明玲珑,忍到中途,终于先起身离开。生活的大部分事,都是碌碌无为、转眼可忘的。

的确会遇到一些有趣、沉默、平淡又深不见底的人,听一人讲他的故事:

“大学时,有个同乡,家里不缺钱;因为无趣,就去出卖身体,有男人也有女人;入学报道时,我一眼觉得他好看,内心喜欢,后来察觉不是一路人,失去兴趣”。

“他告诉我这秘密,不过是因为太孤独,看我善良可靠,忽然来倾诉;但我未帮他隐瞒,告诉了一些人,你说我可靠么”,他微笑,双瞳有冷硬的光。

我们都厌憎浮夸而不切实际的感情,但安静自守的人,也未必有更多真情实意。

除了饥寒饱暖,为什么还活着?因还有一些觉得安慰的事:比如睡眠,清醒时,想像被拥抱,入睡后,梦中遇到一人,悸动感怀;比如,仍存一丝信念,再过几年,我们就适合相见。

三五丨数字



图丨在三里屯那家书店,闲翻画册,看到赫本的旧照,云鬟雾鬓的古典发式

下班后,步行十分钟,去三里屯的一家热闹书店,站着闲翻二十分钟书。

上班时,又收到每季度发了四张电影券,上面列着三十二个可兑换的影院,一个人,不知与谁去看,又塞进双肩包。

有段时间,每晚调暗灯光,打开电脑,看一部电影,不到三分之一,往往不再感兴趣,但仍会看完,不想有始无终。

两年前,在上海,常独自去看电影,一周一次,持续半年,在家边偏僻老旧的社区影院。常被人问,是不是单身很久了,都会停顿一会,一笑而过,回答忘了;偶尔说真话,如从唯一内心承认的男友算起,已经七年。

在一辆去西藏的火车上,曾采访一个陌生女孩,她说,“我在学校也念新闻,还想过当战地记者,我累了,现在做财务,在家计算机公司,每天统计数字,过得简单,这样很好”。

我也不喜欢变化,朝秦暮楚,后来读到一句话,简练明白,“你会知道,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一如既往,有多难”。

三六丨刺



图丨看到一张刺绣图,觉得图中两人,仿佛童年时的我与弟弟

幼年时,像被遗弃过一次,惴惴不安的长大,他说。

那是多年前在昆明的一场对话,我们走在一所新盖的大学校园里,有半座山被削平,盖起的高楼,正对着一个天然山谷沟壑,积水成湖。他来自东部一个省份,即将毕业,想要出国。

出生不久,母亲就回了外婆家,父母是相亲认识,婚前只见过一面,前世冤家聚首。

由祖母抚养长大,那时姑母还未出嫁,一起照看,那是很幸苦清贫的年头,但内心安全,因为被珍视。

在外婆家,母亲又生下弟弟,我们竟是同一天生日。世上像有另一个人,被安排好,来代替我。

五六岁时,母亲回家,父母仍是争吵,风雨飘摇。我开始与她同住,与弟弟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他是很好的玩伴,但我被母亲视作陌生人。

祖母住在隔壁,老式的楼房,二楼相互连通,一天夜里,惧怕到无法入睡,大约是在母亲回来一月后。漫长等待,等他们都睡去,蹑手蹑脚爬起来。

走到祖母房外,长时间轻声敲扣,无人应答,不知道她是否听到,站立门外,遍体生寒,哭泣,最终回去。

比弟弟循规蹈矩,又过了五六年,母亲才与我亲近。家里现在有了些钱,变得安稳,但我打算远走,庆幸家里有个弟弟预备。

那个夜晚,从幼年时就深印脑海,十年,二十年,年深日久,还不能忘。后来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旷日持久,隐隐作痛,但别人早已云淡风轻。

两个人相遇,取暖,终究如移山填海,声势浩大,无力周全。一颗心象千层缎面,只有自己知道,曾被哪根针穿刺牵引。

三七丨确认



图丨这两年,一直穿这双大理本地的拖鞋;穿破后,拜托曾住过的客栈老板再代买,一个心地善良、笑起来好看的姑娘,叫“阿珍”,客栈在大理古城,叫“理园”

找不到出门的理由,周末一整天呆在家里,雾霾在窗户对面的楼群间飘荡,天地一片白茫茫,如坠云雾。

周五下班前,收到一封邮件,提醒尘雾重时,少开窗户,发了三个面具一样隆重其事的口罩。洗了热水澡,公寓里飘着湿气,光滑湿漉的皮肤上,有安伏的绒毛,对望镜中的自己,一张年轻男子的脸,静如止水。

欢愉只属于对世事、一人有深情眷恋且未倦怠的人。看完一部沉闷电影,四分之一世纪前的片子,小小房间,像一个困守孤岛,眼前一望无际,不知做什么事,生活才不显得虚妄无意义。

晚上九点,把果皮、牛奶盒、面包盒,塞进塑胶袋,下楼扔垃圾。套上复古式样的针织毛衣,单色家居裤,光脚穿一双麻质布面的拖鞋,潦潦草草。

那部电梯,常无故出错,关上的门会自动弹开一两遍。等待,门打开,里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着装正式,像要出席一场酒会,走进去,狭小空间里的气息停滞。

电梯门裎光如镜,看到男子手上戴着银镯,皮带钢扣精细发亮,一丝不苟打理过的头发。感觉到一种无声对峙,血液有轻微酣热,毫无准备下的奇突画面。也常年带一个银镯,已经许多年没有褪下过。

电梯下行,停下,跨出一步,男子说,“还没到,还在二楼”。辨认出声音中有微颤音色,又退回去,刚刚按兵息鼓的局面,像被打破,如石投海,静水生波。

只是确认了他的心绪与我一样,门一开,先匆匆离去。

三八丨梦幻



图丨养的猫,平时粘人

有时无法入睡,将自己蜷缩起来,向左侧身,手臂抚着枕,轻触鼻尖、额头,一种下意识的安全感。脑中,如有起伏波动的电流,千头万绪,断续微弱。

过往、期许、失落,所有记得的细枝末节,反反复复的过滤,像一场胶片磨损的午夜旧电影。想像一个遇见过的人,从背后的拥抱,贴近对方的脖梗。他们最后全如夜色中的霓虹熄灭。

半梦半醒之间,对自己呓语,也不出声,自相矛盾,零零星星的安慰的话,像对疼痛的舔舐。鼻尖触觉,如同来自他的后背,黑暗泥泽中,未曾磨灭的最后一丝取暖的幻觉。

忘了在何时睡去,变成毫不戒备的无辜孩童。

三九丨誓盟



图丨在窗前拍到满月,想起那句流行的话,“今晚月色很美”

一个偶尔聊天的陌生人,发来一张安静无歌词的唱片链接,封面是孔雀蓝的星空。歌名只是一个个希腊数字,歌声洁净自持,不芜乱嘈杂,适合夜深人静时听。

会反复听一首歌,放在播放器里,有时半年之久,不想费力气寻找,一遍遍更换。许多年后再听到,会觉得恍如昨日,察觉世界的变与未变。

有时被安慰,并非因为多少信誓旦旦,也许只是紧贴耳边的呼吸声;更喜欢被拥抱,心潮如涌,平静下来,其实不用谈笑晏晏,抵达心底某一层面,只在幽微一瞬间。

速食感情里,两个人触摸、探索、对话、温存,难解难分,日光升起,各奔天涯。一段风生水起的关系,也总觉得心像被拉紧的线,使尽了力气,夜以继日, 支取幻想,直到倦怠。

宁愿开始时,我与你都细微安静,说些聊胜于无的话,两面三面,午夜街头,拥抱告别,你说,“我还想讲一句话,你听不听”,我说,“你的话,我全明白了”。

四十丨对镜



图丨一次参加某活动的合影(左一);没有底片,从玻璃相框中拍下

下班后的拥挤地铁,水泄不通,有人突然打起架,避让的人群,推搡,摇摇晃晃。突如其来的恶,从心底生发,演化成语言肢体的争斗,张牙舞爪,却是世上最表层的表演。

最疼痛的心境,不会形于蛮勇,肤裂手折的打斗,只是恶戾,而非苦痛。伤心之人,一眼对望,眼里有绵细如针的过往,锥心刺骨后一抹挥不去的底色。

所以有时对镜自照是冒险的事,你会想起自己身从何来,所见何事;在漆黑如夜里走得太久,才渴望从他人眼中寻一束光明。

四一丨北京



图丨常戴的眼镜,母亲的嫁妆银镯,父亲成亲时戴的日本“双狮”牌手表

世界的广袤,让人力不从心,一只命运的手在拨弄,最声色俱厉的人,也只是甲蚁昆虫。以为走完了千山万水,心力枯竭,也许不过是兜兜转转。

多年前,在上海,一家英国报纸办的年度经济论坛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台上,这个国家的首富、媒体圈的名人、讲话从不多余的专栏作家、伶牙俐齿的电视台女主持,谈笑自若。

他是报纸的主编助理,常驻北京;我是报纸上海办公室的实习生,等到酒阑人散,编辑部自己有场晚宴。

位置紧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原来是一直邮件联系的另一人,沉默,寥寥数语。一桌人谦谦自持,说着举重若轻的话,心细如尘的人常有的表现。

刹那对视,知道对方眼里一场风波袭过,后来再发邮件,觉得字字微妙,如同弦崩。北京终于有个空缺,发邮件给他,问,“你觉得,我是否适合这个职位”,一分一秒等待,他回复,可能不适合。

我想问的其实不是职位。几年后,机缘巧合,来到北京,入职这家报纸,一层楼的办公室里,偶尔迎面遇见。

或许还能轻易认出对方,只当作从未谋面,这个世界岿然未动,只不过完成了一场想像。

四二丨喜鹊



图丨曾在公寓墙上画的壁画;把一只手工雕画的孔雀插进一碰植物

万圣节的夜晚,在人群如林里穿梭。那是城市最热闹的商区,临近使馆公寓,一条街上,全是灯火明亮的餐厅、酒吧,有一家的霓虹招牌名,叫“入迷”,觉得有意思。

有男子披着大幅的黑色针织披肩,悬垂着流苏,悄然对视,还有化了妆的男男女女,红艳欲滴的嘴唇,惨白的鬼魅妆容。

对这一切景象觉得漠然,不太关心,没有不悦、抱怨、嘲讽,只是无声无息;如同感情里,对另一人显得波澜不惊,永远是最决绝的回答,暗藏所有的感伤、怀疑、恚恨。

满街的灯树,银光闪耀,走在前边的外国女子,穿中国古典式样棉袄,幽蓝色,花纹重复,一只喜鹊站立枝头;神色自若,步履雀跃,一种与世无争的随性。

越意兴阑珊,就越不想死气沉沉。上班时,穿与办公室不相搭的衣物,有时是一件细麻衬衣,套上有设计感的棕色无袖毛衫,像自娱自乐。

上一个生日,又独自度过,未告知任何人,觉得只是私人小事。本想自己去餐厅,最后决定不做任何仪式般的事,就让它过去。

只有一个长年的少年朋友,深夜时,发来简短四字,生日快乐。

四三丨壁画



图丨找到一张两年前在壁画前的旧照

离开上海前,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装修不属于自己的单身公寓。那是一栋高楼里的毛坯房,只有雪白的墙壁粉刷过。

连续两三年,与一个英国女记者为一些境外媒体作报道,有时整天不出门,在房里打电话、约采访,她是一个清丽剔透、行止优雅的女子,中文名里有个“霓”字,每年坚持给自己一个月假期。

常常出差,路途遥远。有次去川藏交界的高原,偏远狭窄山道上,搭乘一辆越野车,我先半夜起床,按约定时间,给当地司机电话,独自等候在边疆小县的街道边,一座静悄悄的山城,四顾转身,空无一人。

她前一夜突然病倒,天光晦暗的清晨,从边疆小县回成都,那个司机索要高价,言语粗暴。半路上停靠休息,她下车,独自站在远处,过去讲话,听见声音里的哽咽。她本是从不显山露水的人。

与她穿山越水,渐渐学会一言一行要有所节制,人心的不可冒犯,不可逾越。

在公寓白墙上,穿凿出孔洞,做了一些花架,摆放花瓶,植物,又画了一幅壁画,一个霓裳曳曳的修行女子。

来北京前,去外滩一个连续三天的音乐节。认识的一个年轻男孩,从另一座城过来,整日陪在身边,第一天,一起坐末班地铁,不安的问我,可不可以和你回去,仓惶告别。第二天,第三天,又问同样的问题。

终于带他回家,一半因为那种真真切切的暖意,一半因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孤立无援,一种与我一样的对感情的向往。

曾与她闲聊感情,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那其实与身世、职业、年龄都不相关,比起干练从容,对那些内敛温和的人,总有更多不忍。

四四丨春树



图丨一只插在小陶罐中的枯萎桃花,罐子在大理买到

郊外急行列车上,午后倾泻的日光,颜色渐深的秋叶,种种细微事物,在窗外一闪而过,心静无求时,令人喜悦。

曾种石莲,无意多浇了水,最初几日,蓬勃生长,随即根枝腐败,太过用力后的适得其反;晚秋的北京,风霜未降,从路边一株柳树下,随意挖一根柔软枝条,种在木盆里,竟也存活。

多年前,在昆明云南大学的旧校园,一个民国军阀所建。高大参天的银杏,松柏,成群结队的松鼠,在枝头跳跃,从人手心里觅食,无所忌惮。

一个瘦高的年轻外国男子,穿牛仔裤、棉质短袖衬衫,站在水池台沿边,倾身向前,看一只松鼠乞食,面目轻含笑意。

常一眼认出那些安静的人,他们如尘埃拂落后,一颗春树生长。

四五丨流光



图丨过年前,回故乡,与“他”闲逛过的小巷里的宣传壁画

时间过去,你不再对他念念不忘,只留下一些生命的细节,像一道柔软褪色的瘢痕。

童年时,在江边渡轮码头等船,坑洼积水的马路,人来人往,三轮车穿梭,种种拥挤败乱的景象。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南方小城。

从医院出来,忘记生了什么病,对针药已无任何印象,船还未到,与母亲在路边面馆,吃简单的煮面,等过江回家。贫乏动荡的年代,一点热气腾腾的温暖。

高中,还是那座城,下了一场漫天大雪。与他一起走在街巷里,左右并行,夜色暗下,路灯照着茫茫白雪。他推着自行车,伸过左手,把我的右手拉进上衣口袋捂暖。多年后,也独自见过几场大雪,十年过去,十指间残留一点余温。

在上海,遇见一个台湾男孩,穿着有点陈旧的白色棉质T恤,温文干净,给人某种暖意,偶尔对他说,喜欢海岛,他说,那改天一起去崇明岛。那是上海长江入海口的江心岛屿。

一次在公寓,听他的手机铃声响起,那是一个夏日午后,我们几乎什么也没穿。他接起来,“我在逛家乐福,有看见大白兔奶糖,回去时买一包,带给你,好不好”。原来他在台湾有个女朋友。

一起去吃清汤火锅,雾气缭绕中,一张安静自如的脸,入夜街头,分别,他突然来轻吻,我看见刺目的车灯,流光过境。

最后一次收到他的短讯,问,“你周末忙吗?”;想了很久,回复说,“我不知道”。终于还是没去那座岛。

四六丨沉舟



图丨刚来北京时拍的什刹海游船

会在某段时间,没有一点力气,觉得身心困乏,终日如醉又如病。

看一部电影,独自无人,有时心绪忽然波动,另有隐情在心潮,其实与光影里的世界并不相关。他说台词时的表情,一个特写的眼神,肩胛骨的曲线,身体的修长弧度,都如一道反光,照见期望过片段和结局。

多少人在时间中败下阵,如镜蒙尘,目光不再清明,不去轻易相信,在感情里多作一些回应,就如把自己放在刀刃上,只怕手起刀落,由不得自己。

去酒吧,一定等人来搭讪;他若在感情里迟疑,一定不动声色;如果对方无音信,就让那一点心情石入大海。

每道原则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牺牲,曾像一只幼兽,在一人手里挣扎、溃败,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陷空。

终于只义无反顾转身,宁肯保持独自,也要求得确认,你像一只沉舟,只等待捞取。

在《圣经》的诗箴里,读到一句,“主,不要纪念我幼年的罪愆和过犯,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掩面不顾我,要到几时呢,我的骨已脱了节,心如蜡熔化”。

四七丨梦境



图丨少年时喜欢的作者,刚出的新书《月童度河》里的插图;封面上有句诗:春光寻觅向山峦,明月感应到净湖

写下一段话,笔尖心事一行行,但那只是一个人的事,一场自我倾诉,临水自照。

做过一场梦,已有十多年,梦里的细节仍清晰难忘,成了一段回忆。高山中的一池湖水,众人在山峦云深处修行,与世隔绝,度年如日。

独自在水面上飞行,却像被人追赶,那是属于我的一处山水亭榭,岸边有茂密修长竹林,一株株挺立,颜色深郁。

他如鹤立群,与其他的同门兄弟,隔着竹林,在小道上嬉游喧乐。隐隐有过过往,眼中只有对方,就算近在咫尺,也不交一语,偶尔觑看,强作镇静。

他属于人群与禁锢,我属于孤立与自我,因此有千难万险阻隔。

四八丨故事



图丨两年前,在拉萨大昭寺前拍的照片,妇人,经幡

常看见抽烟的女子,有时在地铁口,涌出的人群里,自若安适的缓行。粗略随意打扮,对世界毫不关心的姿态,只剩烟头一点火光,若隐若现。

遇见一些头顶盛名的人,但凡讲一段事,会有很多人围听,但听完后,总觉得与己无关,心底仍是空荡无存的感觉。少有人承认光环下的空落,对着沸腾人间,摁灭烟火,纵身一越。

能安抚内心的事,一定是私密的,只在两人之间发生,完成;一段有所触及的关系,需袒露内心、发现、尊重,不用公之于众;我已不想勉力向前,逆风而行,走到灯光四聚处,听人声庆贺。

夜色降下,与他约在公园中见面,我们对坐在石桌两旁,上面刻着棋图,楚河汉界。断断续续对话,停顿下来,找不到话说,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在北京经历过的三个男孩:一个容貌身体迷人,一个懂事普通,另一个只因对他好。

所有细节听起来像一张复刻版唱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就是你身上,感情一旦随意,就给人千篇一律的感觉。他突然拉我的手,无法挣脱,又陷入沉默,只见了一面,再无联系。

在一部西行的列车上,与一名外籍女子同行。她偶尔写作,漫无目的旅行,我们决定找人说话,听不同人的故事。在拥挤车厢里游走,遇见一个独行的年轻女子,坐在窗边,静看山水。

停下来,突兀的闯入。她从东北一个小城,去沈阳读书,与男友在大学里认识,最终定居在上海,工作,结婚,要去拉萨,吊唁早逝的母亲,因那里离天最近。

一问一答,终于感觉到对话的难以为继。片刻沉默,我开始讲自己的事,以前经历过的人,会服用的安眠药物,间歇性的难以入睡。

慢慢又开始对谈,分别时,我回头说,刚刚的分享令人难过。因为太深入,知道了她的往事,也看见了自己,但诚意总有获得,我们竟成了朋友,一直联系。

成年长大,很少再把心交付他人,告诉缺失,说,每个人去走千山万水,都以为会有暖巢可栖孤零燕。

四九丨阑干



图丨今年初春,朋友在清明时,上山拍的山寺与桃花

回过一次老屋,成长的地方。青瓦白墙的一栋小楼,二三十年前,浙南沿海一带的常见建筑。

有父母结婚时的古式大床,漆成红色。四面如屏风围拢,覆有顶盖,精雕细琢的人物、楼台、花鸟、山水,正面有繁复的镂空。那辈人中,是不可少的嫁妆,需木匠用手工一点点凿刻,常是文武将相、凤凰、鸟鹊、梅花,床前有一条床榻,大到可以睡人。做一张床,像浩大的工程。

还有一张竹床,是姑父亲手做的。他家以前世代是竹匠,能做任何竹器,竹椅,篾篮,精致点心竹盒,一层一层叠放,像古时候妆台上的首饰盒。

十多岁时,有一个笔记本,偶尔在上面写点东西,伏在竹床上。已忘了写的是什么,更多是少年流动的情绪。

屋后的山,有很多桃树。清明扫墓时,路边盛开杜鹃,一种哀艳嫣红的颜色,可直接采来吃,放进嘴里,有清酸的甜味。曾将几朵桃花,夹在笔记本中,变得憔悴干枯,形状完整,但已颓败。

很多年,做梦时还生活在那栋小楼。与一个在北京生活多年的老外闲聊,他说,觉得没有家乡,像无根之木,回答说,我也觉得没有。

古文中有许多“兮”字。在家乡,兮仍是日常中一个普通的字,相当于非常、极度,表达一种深切的意思。

读到一句戏文,适合这个季节,“风萧萧兮秋气深,忧心忡忡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凭阑干兮泪沾襟”。

五十丨惠新西街



图丨前几天,失眠,去西单无印良品买棉质枕套,一号线

周末,午后三点,迫使自己出门,北京在举办一场盛大会议,站台上的人比平时多数倍,大概因为交通管制。

列车穿行,经过南郊一个大公园,窗外树木成林,阳光照在叶面上,颜色斑斓。深秋梧桐,失去水分,满树枯黄,像只要一场大风,就会只剩枝桠。

进入城市地下隧道,耳边有呼呼的风响,铁轨摩擦的单调声音。人们开始穿冬衣,灰黑、墨蓝深色外套,全是呢绒、涤纶面料,或是鲜艳单色羽绒服,有种整齐划一的压抑感。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行乞,在人群中穿行,录音喇叭放出一首伤感的歌;站在过道里的女孩,将头伏在男友的肩膀上,露出十分疲倦的神情。

万人如海,每天见到有人拖着拉杆箱,出现在人潮里,城市不停有崭新的面孔涌入,就算它再大而无当。

前些天,这座城都在看的一条新闻。列车驶入,一个年轻女子,被人群推搡,困在了安全门与车门之间,列车呼啸而去,几声巨响,生命轻易萎落。

从未去过那个站台,叫惠新西街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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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十四/“陈十四”是家乡一个海神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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