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汤的温度

手持牡丹亭的戏票，也在常州宾馆做了一场梦...

处暑之后早晚温差明显拉大了，再加上我有开窗睡觉的习惯，这两天终于被自己的感冒撂倒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看我前几天大吃大喝太甚有意让我借机断食保持一下身材。殳俏在《元气糖》里说在这个喧闹的时代，唯一能让自己寂寞的机会也就只有微恙在家了，而与之相配的，必须要用上好的米慢火熬一点粥，再配上清淡转折的日本渍菜，听起来这简直是诗意的微恙。

我想起那天在城际上拿出李舒新出的《民国太太的厨房》跟C姐姐谈张恨水，她近来买了新的kindle之后迷上了《金粉世家》，书中金燕西生病让厨房准备几样清淡的粥菜，其中就有一道凉拌鸭掌，张恨水认为此处描写最有红楼之味，但是唐鲁孙却笑话张恨水不懂吃喝，鸭掌不易消化，富贵公子生病是不会吃这种东西的。正确的搭配应该换成云腿拌荠菜。具体做法是把火腿的上腰封部位切丝，加三合油拌荠菜。北方人大多不会料理火腿，记得我第一次从上海的三阳南货店买来火腿，竟然把最紧致的上方拿来炖汤，现在想想也真是暴殄天物。不过今天一个人抱病在家时，我却很想喝一碗常州宾馆的鳙鱼汤。

清晨在牛街一家老旧的餐厅喝一碗铺满牛肉粒的豆腐脑，再配两个牛肉包子，或者喝一碗面茶就一个炸油饼，再或者吃一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配一碗汤浓如奶的羊杂汤，然后去琉璃厂闲晃，看看戴月轩笔庄，看看红星宣纸旗舰店，看看中国书店，吃了午饭溜达到芳草地逛逛东北虎旗袍、法国的男装、德国的毛绒玩具，在福楼喝杯招牌拿铁，再去凯宾斯基吃块黑森林蛋糕，夜幕降临再去国家大剧院听一场昆曲《牡丹亭》，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无聊生活确实给忙活了半年的我一定程度上的治愈，当踱进常州驻京办喝一碗汤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一株行将干涸的植物被滋养了。

驻京办是北京一道独有的景致，本着“正不如偏”、“省不如市”、“市不如县”的原则，越是偏门儿地区、定位准确的驻京办出品的食物越是美好。那天我们去的是朝阳门的常州驻京办，紧挨着居民小区，虽然是个每晚八百多的三星级宾馆，但在携程上却怎么也搜不到，宾馆里的餐厅也充斥着国营三星级特有的缓慢与安逸，但是菜式却是毫不含糊。说实话，天津的江浙餐馆大多透着骨子里的一股矫情，那不是张爱玲式的文艺，而是穷酸丫鬟愣充名门闺秀的尴尬，到处都在凹造型，菜式也多是弹丸小品，这样的尴尬在常州驻京办多少能得到一些缓解。

最受追捧的当然是鱼头汤，一只黑色的中号砂锅，千锤百炼后的质朴，里面是奶白色的鱼汤和一只硕大的鱼头。鱼是鳙鱼，98块可以点半只，亦足够三个人均分好一阵子。一般来说，鳙鱼这类淡水鱼炖汤，最容易炖得油腻或者是有刺鼻的土腥味，在常州驻京办，这些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只有美好与圆满。就像《蒂凡尼的早餐》里Holly Golightly说的那样，“蒂凡尼是最好的地方，在这里不会有坏事发生。”关于劣质鱼头汤的一切设想，也都不会在常州驻京办发生。天津的江浙菜难逃小情调、小感觉，但在常州驻京办却能找到江南市井土菜最质朴的那一面，这里没有蜻蜓点水的小触动，只有胸口碎大石一样的大震撼。姜蓉细致地剁碎在了汤里，混着鱼汤的醇厚，喝下去只觉得全身舒爽，每个毛孔都妥帖起来。天津广开四马路有家三头破店，专营淮阳土菜，兼卖川湘菜，“三头”即鱼头、狮子头、猪头肉。因为此地提供宵夜，我们常把这里作为饭局的第二落点，点份鱼头一喝到半夜。这里的拆烩鱼头吃肉为主，一比之下相形见绌，多了鹌鹑蛋、菜胆一类的繁缛，却少了驻京办鳙鱼汤的那一份质朴。

日本作家村上龙的料理小说集，有篇写到了什么是“好喝的汤”：“好喝的汤是很可怕的。我想他的事情，想了很久，但是一回家，喝到了妈妈煮的汤，那时候正逢冬日，汤是那么地温暖，又是那样地美味，这让我不由地忘记了朋友，忘记了他的痛苦，他的烦恼，一切的一切的都忘了，只顾喝着我的汤。”

带着鱼头汤的满足与顺滑，我们下午先是在福楼喝了拉花还不错的拿铁，又在凯宾斯基的面包房吃了久负盛名近来却略有缩水的黑森林蛋糕。当晚大剧院演的是《牡丹亭》的下本，名为“人间情”，柳梦梅高中状元，金銮殿上承圣恩终于阖家团圆，尾声杜丽娘唱“亏杀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接唱“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一霎时我眼眶竟有些湿润，只觉得人间情爱竟也能美好至此。“临川四梦”独《牡丹亭》让人觉得梦醒了依旧有些盼头，那天中午，我们手持《牡丹亭》的戏票，在常州驻京办也如同做了一场穿越回江南的梦一般，纵然梦醒了，摸摸吃饱的肚子，也依旧觉得幸福得如此逼真。我跟C姐姐她们说，在这里喝酒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我们每人要了一杯香片慢慢啜饮，C姐姐则跟我们讲，她心中完美男人的标准，除了要像一棵竹子，要能让她买她喜欢的家具外，还要加上一条——要给她煲好喝的鱼头汤。我们取出早晨在牛街白记买的豌豆黄和黄米年糕来配茶，那种满足并非大鱼大肉之后的阻塞感，而是如春风拂面、春雨无声之后的一种滋润。

除了鱼头汤，这里的溧阳风鹅和话梅无锡骨也都可圈可点，依旧的不矫情不造作。值得额外提一笔的是一碗大拌菜，苦菊和羽衣甘蓝为主，配了酥脆的小撒子，服务生浇上甜辣酱，辣而不燥，入口回甘，只剩下一盘清爽之气。结账的价格也很美丽，加到一起三百块不到，完美延续了我们人均一百块吃驻京办的光荣传统。

其实盆儿胡同喀什驻京办的烤包子，建国门老川办的蒜泥白肉都各有其独到之处，但在这样一个一灯如豆的夜里，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一碗氤氲着热气的鱼头汤而已。沏一杯玉露，燃一根烟，烟雾中我想起那天在梵几我跟C姐姐说，姐，咱们几个干脆合租个大loft算了，还能学学文人雅集，她翻了个白眼，用标准的长辈口气跟我说：我要和你保持一碗汤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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