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夜色盖茨比

了不起的少年气

那就戴上金帽吧，假如能够感动她；如果能为她起舞，那也为她起舞吧。...

当那个美丽的、有一双狭长眼睛、淡金色的头发的姑娘，对一个小伙子说：要出名。于是他就出了名。她又对他说：要有钱。于是他又有了钱。有了钱也出了名的他那一年还不到三十岁，志得意满的娶到了他最想娶到的人。而他的编辑，麦克斯·柏金斯跌足叹道：如果这个年轻人娶得妻子不是她，他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

这个年轻人就是菲茨杰拉德。他凭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横空出世，用这本书的版税给他狭长眼睛、金色头发的姑娘造了一个金黄的、梦一般的奢华世界。

书的扉页上就是这几行字：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但他被什么东西迷住了，那迷住他的东西其实要戳破也容易，但他就是不戳破，反而把自己整个的送上去，用全部的才华、聪明劲儿、和青春意气，去成全自己的这场迷恋。

是呀，那就戴着金帽，跳着舞，站到她面前，告诉她：看看我吧。

盖茨比是这么干的。菲茨杰拉德也是这么干的。

这股力气十分动人。以至于值不值得、有没必要，都显得不重要了——这完全就是一场只与自己有关的事。

这是个敢去跟命运要东西的人。但他要到了什么吗？并没有。但在他不顾一切的去要的过程里，他得到了很多个层面上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菲茨杰拉德是真的会做梦的，会一五一十的去做梦。但是后来他不再做梦了。他的世界仍然精巧、浮华，聪明，甚至看得更透了，但那种敢于让全世界朦胧起来的风发意气却不见了。

我想菲茨杰拉德真的在用他全部的性情和生命去写作：如果说他的前半生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那么他的后半生就是《夜色温柔》。前半生，他莫名的积聚起名气和财富，娶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姑娘。后半生里，他和这姑娘彼此消耗，互相毁掉了对方。

当泽尔达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大夫认为这与菲茨杰拉德不稳定的生活、酗酒，以及长时间的抑郁有关时，这个姑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有着迷人眼睛、金色头发的女孩了。而菲茨杰拉德也成了一个除了酗酒和工作之外一无所长的家伙。

菲茨杰拉德变了。不是酒精，出轨、或日益紧张经济状况改变了他——不只是那些东西。他的改变更为根本，也更为彻底。在《夜色温柔》中，他的笔下有了真正的悲伤。这个骄傲、放纵、心里永远有一间金色殿堂的孩子，第一次承认他对生活无能为力：

他睡得很沉，醒来时看到一支忧伤的队伍正打他窗口经过。那是一长队穿制服的人，头戴人们熟悉的1914年的头盔，他们穿着长的外衣，戴着绸帽，身材粗壮，有市民，有贵族。这是些去阵亡士兵墓地献花的退伍军人。

队伍缓缓地移动着，有几分故意和做作，好显示出失去的辉煌、过去的战绩以及忘却的哀伤。他们个个神色肃穆，而迪克这会儿却是真正的伤心欲绝，为了阿贝的死，也为逝去的十年青春。

是的，他的少年气没有了，他不再做梦了。

在那个盖茨比的世界里，人生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金色的殿堂，里面所有的色彩都是朦胧的，人是有幻想的，世界是可以改变的，爱的人是可以亲近的，亲近时是充满紧张和羞怯的。

但是到了《夜色温柔》，一切都好像更深刻，更看透，但是也萧索起来。

也许少年气就是这点东西——那种对整个世界毫无来由的信任：相信世界可以改变，想亲近人可以亲近。

等少年气没有了，就会认为，一切都是注定的，世界是不可改变的。是缘分，是宿命，是类似这样非人力的东西，主宰者人的一生。

《夜色温柔》收尾时，菲茨杰拉德早已不再是那个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了。距离《盖茨比》完稿已经八年，这八年里，他正急转直下的步入中年。

可以说，他已很久不再进入状态，写作于他而言，早已不再是手中的一把利刃了。他曾目光犀利，料事如神，但现在，他再没有什么可以倚仗了。

但就是此刻的写作，把他渐渐定了下来。他开始收摄心神，减少饮酒，一字一字的校对文稿。他不像海明威那样，把稿子的后期丢给编辑，他甚至对那一套嗤之以鼻：“我不得不说，这不是认真的问题，这是爱惜自己的问题。”

在这种接近本能的、柔软而恒久的天分面前，他终于严肃起来了。

他写信给他的编辑：“麦克斯，不得不说，我终究是一个苦干的人。”

隔着曾经少年得志的日子，无数飞逝的、纵情声色的青春，他在《夜色温柔》结尾自省般的写道：“请再次原谅，我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那天夜里，迪克打开浴室的一扇窗子。窗子对着别墅的一个狭窄的庭院，院子里灰蒙蒙一片，就像老鼠身上的颜色。但此时却回响着哀愁、奇特的音乐，像如泣如诉的笛声一般悲凉。两名男子正操着一种东方语言，或者不如说是一种夹杂着许多 “K”, "L" 的方言在唱歌——他探头望望，但却看不到他们人在哪里。显然这些歌声里带有某种宗教意味。迪克既疲惫又麻木，于是就让他们也为他祷告祷告。可是祷告什么呢？除了祈求自己不要陷入与日俱增的忧郁外，他并不知道还有什么。”

菲茨杰拉德远远算不上一个成功者。因为他沉沦、自毁、沾沾自喜。他只不过是个孩子。终其一生，他都未曾长大。

但他打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