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惜丨沈大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化成人形的时候,那痛楚从头顶一直延伸到脚底,那种灼热混合了撕裂的感觉,像硬是要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撕出一个口子,然后就是明媚的光亮。三百年,她花了如此久的光景来修得这一个人形。窄窄的肩膀、细细的腰、不出众的眉眼,在妖界极为平凡的人形,她却极为满意。

回到原先的地方,似有堕入更深冷的黑暗里,满地的羽毛,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场屠戮的终结。她急切的去找寻那些幸存的同族人,他们个别残喘着仅剩轻浅的呼吸,个别瑟缩在隐蔽的角落。叽叽喳喳之后,她狠狠地咬住下唇,直至嘴里尝到了咸腥。唐家么,这仇一定要报。

她是山雀,她叫少佳。

她找到了鸩,求了很久,求得了一个跟羽毛,紫色的羽毛滑过掌心,隐隐约约妖异的光。鸩的警告带着调笑和嘲弄。

我本是不祥之物,也不怕有个人来作伴的。

但是即便是要堕入地狱,那血海深仇她也要报。带着剩下的族人的叮咛和牵挂,她离开那片陪了她很久的山林,带着的就是那根紧贴在胸口的羽毛。她相信族人们会生存下去,继续繁衍生息,虽然每天都会有不幸发生,但是只希望她们大多数都安好。剩下的由她来完成,一个人走着一条可能没有尽头的道路。



筹划了很久,在唐家独子唐礼春闱回来的路上,她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踉踉跄跄的在前面走着,盛世或乱世总有些个饥寒交迫的可怜人,半个饼救了她的命,她告诉唐少爷她亲人都去世了,也没有地方去了,希望唐少爷能够收留,她做牛做马都可以。

读书人大多都有悲天悯人之心,她叫少佳,是个好名字。唐少爷把她带回唐家,唐夫人看了看长相平凡的她,谅她也不会做出媚主之事,加上儿子夺了会元,所以这件事也就没有多过问,就这样她成为了唐少爷屋里唯一的丫头。

唐家是商贾之家,唐礼的日常饮食并不奢侈,只是每日必喝一道汤,汤的材料也没有什么稀奇,就是用山雀炖的汤,由唐礼的奶娘亲手炖的,奶娘常常跟别人夸耀,唐礼书念得好跟自己炖的汤有关系,因此唐家所开的八宝楼的这道汤声名大振,即使并没有像奶娘炖煮的那么精细。

那道汤叫凤举汤。正是因为这道汤,所以需要大量的山雀。

唐礼生来就是读书的,抓周是便抓了砚台不松手,六岁入学,七岁便通晓大义,此次春闱又一举夺了会元,若是真的成了状元,那是唐家几辈子来第一个状元,也是会持续几辈子的荣耀。因此,唐家从上到下都深知一点,少爷在读书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要且不能打扰。

她还是原来的模样,不起眼的容貌,笨手笨脚的,但除了奶娘偶尔的抱怨几句,也没有人嫌弃她的笨手笨脚,唐礼大多数时间都在书房读书,读书的时候他也会偶尔的发呆,看着窗外呓语般的说些什么,偶尔也会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她。

少佳,你……罢了罢了,说了你也不懂啊。



她的确不懂,那些印在书上的字,还有唐礼口中的之乎者也。别的院子的丫头传来的话,等唐礼娶了少奶奶,她就会被抬为姨娘,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连唐礼的书童菖都说她以后当了姨太太可别忘了他们。姨太太是什么,她并不在乎,她有她的事情,她从来不敢忘记也不会忘记的事情。

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最后唐礼定了周家小姐,周家是书香门第,虽不曾入朝为官,但单凭装裱的手艺便和众多达官贵人交情深笃。唐礼只和周小姐隔着帐幔相看了一次,只知道周小姐闺名绾绾。少佳只记得周小姐因着女儿家的羞涩只简单的应了两句,大约是个沉静的女子吧。

婚期定在三月,三月。少佳记得山林三月会开满桃花,风拂过飘来淡淡的香。刚出壳的小家伙们在巢里没完没了的叫唤,等待归巢的父母的喂养。父母一趟一趟的往返,象是不知疲倦的,只为了那些幼小能够茁壮。原本的生机勃勃换来的满目的鲜红,少佳狠狠地握紧拳头,直至指甲掐入掌心,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

一日唐礼从外面回来,给了少佳一枚簪子,簪子的样子很简单,精巧的山茶花,花蕊缀了一颗小小的玉,少佳很喜欢,第二天簪着去了夫人那里回话,唐夫人瞥当少佳发髻边上的簪子,心中悠悠的叹了口气,收房就收房吧,到底还是老实的。



唐少爷病了,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只是没有胃口没有力气。怏怏地躺着,大夫请了几个,也说不出个病因。药一贴贴的在吃,也不见得有好转,眼看这就要成亲了,病又没有好转,真的急坏了唐老爷和夫人。这病下去会怎么样谁都说不准,周家那边的亲事该怎么办,总不好让周小姐没过门就成了望门寡。为此唐老爷特意去了趟周家,结果周老爷大手一挥:

订了亲就是你们唐家的人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养病,这亲就等病好了再结。若是真的有个什么,虽说周家不是诗书大家,但女儿也是看着《女诫》、《列女传》长大的。

听了这话,见惯了大场面的唐老爷也糊了眼睛。

到了三月,唐少爷的病非但没有好起来,反而更重了,先前虽说没胃口,还是可以勉强吃个几口,现在每日全靠些汤水,整个人都瘦的脱形了。唐夫人整日以泪洗面,眼底总泛着青色,三十四岁的唐老爷双鬓也开始变的斑白。少佳每日守在唐礼的旁边,看着他越来越深陷的眼眶,和越来越苍白的面容。过了四月,唐礼更加不好了,每日都昏昏沉沉的,醒来的时候只喝几口参汤,还不能多喝,不然又吐的满床都是,吐出来的东西隐隐的还有血丝,饶是少佳也看的心惊。大夫看了看,捋着胡子思忖了许久,开口道,先吃个一剂药再说吧。

唐老爷腿软了软,这病到凶险的时候,大夫开了虎狼之药,才是一剂一剂的吃。他的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唐夫人呆愣愣,估计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一日午后,唐礼转醒,一旁的少佳看唐礼醒了忙叫奶娘把参汤端来。

唐礼有些费劲的抬手摆了摆,少佳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少佳使了个眼色给奶娘,奶娘便退了下去,少爷,您讲。一面帮唐礼掖了掖背角。

唐礼似乎想要抬手,抬手的时候觉得有些喘,试着抬了抬,又放下来,幽幽叹了口气,

小时候我很羡慕厨房赵妈妈的儿子,下河摸小鱼,上树摘果子。我只能看看,然后继续读我的书。我是想给爹娘争气,我很用心的读书,早起晚睡,连先生我夸我用功。我一定要考上状元。到时就不会再有人瞧不起唐家了。我的确是这样做的,本想着前三甲入不了,争一争二甲,进不了翰林,外放了也能给百姓做点实事挣些政绩,让父母……说着猛地咳嗽了起来。

就着少佳递来的杯子喝了几口水,停了好一会儿才不太喘,

这几天我在想,我宁愿投身在个平凡人家,困苦点没关系,一家勤劳肯干总会先苦后甜的,几个兄弟姐妹,养些鸡鸭,收成好的时候也能打打牙祭,等都大了,送姐姐出嫁,迎嫂子进门,和和美美的一家。看甚么劳什子的书,偏偏信了这书中自有黄金屋。

说到这里,唐礼的眼睛有某些东西光亮,他瞥了瞥少佳,见她还是像原来那样呆呆的,那种光亮也暗了下去:

我始终是对不起爹娘了,更愧对了周家小姐。其实……其实,哎,其实我只想找个可心的媳妇,过那种不会有大风大浪的日子,我遇过那个可心的人,我做了些什么,她也完全不懂,我也拉不下脸来把念头跟她讲了,拖着拖着就迟了,父亲已经跟周家结了亲。说着又闭了闭眼睛。

少爷,您少说几句吧,养养神,药已经在煎了,等喝了药好好的睡一觉,别想那么多。唐礼笑了笑,这个笑容苍白又无力,一年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到时你也离开唐家,该给你的东西我都已经备好了,也不枉我……我……

猛地一阵心酸,唐礼感觉自己的心快速的缩了几下,再就是耳边环绕的嗡嗡声,眼前一片模糊,听到的也不那么真切了,依稀只有奶娘的声音,还有少佳的声音。



两天后,唐家少爷唐礼过了,弥留之际还求着唐老爷把周家的亲退了,不要耽误周家小姐。唐礼这一走,把唐夫人的魂也带走了,整个唐家都笼罩在白色的凄凉之中,悲恸的除了唐老爷夫人,还有整个府的仆妇,哪里有那么心好的,又温和的少爷,可惜,可怜。

这算是大仇得报了吧,亲者痛,这仇报的狠厉。每日的雀鸟汤,少佳的袖口都会轻轻地擦过碗的边缘,而袖子里就是鸩给的那根羽毛。少佳并没有觉得轻松,反倒是心里象是有针密密地扎着,隐隐约约却此起彼伏的痛楚,类似于被灭族时心痛。

唐礼这么躺着,被白色的布盖着。少佳一直想起他的模样,那意气风发是有些得意的少年,嘴角总是噙着温润的笑容,总是从他嘴里听到有劳了,也总是看他从荷包里摸出钱币赏给下人。他教自己读书写字,自己怎么都记不住的时候也只是笑着摇摇头;他从外面给自己带回来糕点蜜饯,记下自己最喜欢吃的那几样;他身上会有淡淡的香气,象是四月里雨后竹林里的味道;他跟他讲了好几遍,少佳等我当了官,你跟着我去我上任的地方吧,去了那里你也不要干这些活了。

早已经裂开的心原来还是会有暖流,而自己从来没有察觉到这种暖意,而辜负了这种暖意。原来戏文里唱的都没有错,良辰美景奈何天。报应总是在它该出现的时刻出现。



少佳去见了鸩,给它道了谢,鸩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就这么呆傻的走了,跟她惯有的样子一样。鸩摇了摇头,是孽,却也是缘。

唐礼下葬那天,吊念完众人离开之后。有一只雀鸟疾疾地飞来,猛地撞到墓碑上,墓碑上唐礼二字边上留下了一个血点,象是朱砂痣,也像是心头血。



沈大元:生于杭州,求学杭州,现居杭州。地铁战线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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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刘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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