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户  秦岭文苑

 

作者刘朗,蓝田县史家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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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朗,蓝田县史家寨人
车 户
作者: 刘朗


秦岭山脉像一条腰带横亘在陕西中部,蕴藏着向南向北发达的水系,向南的流入陕南的汉江,向北的流入关中的渭河。那些出了秦岭北麓的河流便冲击侵蚀着关中平原,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川道。川道和川道之间夹着平平坦坦的隆起的高地称之为塬,比较有名的塬如杜陵塬、神禾塬、白鹿塬等等,本文讲的乃是风凉塬底下皇甫川的事。风凉塬是个小塬,皇甫川是个小川道,然而皇甫川上的车户却是远近闻名的。

车户这一行干的是粮食交易的买卖。皇甫川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辆柴油机动力的农用三轮车,当地人俗称蹦蹦车,孩子们高兴的时候还叫它蹦蹦骡子。车户们将山外头的精米细面拉上满满一车,开进秦岭山的各个峪口,同山里人交易。换来各种各样的山货,有花生、大豆、土豆等等,再卖给山外头的人。最早起家的车户是用28加重自行车驮粮食进山买卖,后来有钱了大家都就买上蹦蹦车了,他们经常还会回想起自行车时代的艰辛。

长期和山打交道,车户们熟悉每个山口里面的每一条沟,每一条沟里的每一个小村子,和山里人结下了很深厚的情谊。最麻烦的就是守在路边随时出没的交警大队,他们一是查牌照,驾驶照养路费什么的名目繁多;二是查交易物品,前些年国家不允许私人交易粮食。被这帮人拦住了轻则罚款一两百了事,重则连车都扣下来了。所以提起来交警大队,车户们都是咬牙切齿,甚至连小孩子们也生出一股愤恨。 所以要干车户这一行得精明强悍、老实守信,买卖不亏人,也不被人亏,对付交警还得要有一套。这些车户个个都是顶呱呱的汉子,说话震天价响,走路地动山摇,何时何地都有一股豪迈的气概。

车户们的生意是有季节性的,夏收后、秋收后、过年前的生意比较好,其他时节相对冷淡。有的车户只有生意好的时节出车,其他时候进城打工或者干些别的生意。有的则一年四季都进山闯荡,生意好的时候每天都在外跑,生意不好的时候隔三差五进一趟山。闲下来了,他们在村里打麻将、晒太阳、下象棋,东游西荡。吃饭的时候端个大老碗,蹲在十字路口,一群人边吸溜面条边天上地下的海谝,人称这叫老碗会。有人一谝起来就是一两个小时,饭吃完了连碗在手里晾凉了也不舍得走。他们聊的话题从家长里短、陈年旧事,到传奇历史、国家大事,无奇不有,无所不包。到了有争议的时候就有人抬杠了,最喜欢抬杠的是正武和青山。

他俩经常为一个类似“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甚至破口大骂,但是在这些车户中间谁骂谁一下是不算个啥,不伤感情的。事情过了身,他们关系还是照旧。旁人最喜欢看他俩抬杠了,经常引来一阵叫好,又一阵大笑。这两个人是皇甫川的车户里面最爷们儿的两位了。他俩都是象棋痴,碰面就叫板摆棋,杀得天昏地暗,最后还都是谁都不服谁。当然,看他俩下棋也是大家的乐趣。首先不得不服人家艺高人胆大,步步都是险招,招招暗藏杀机,其次就是看他俩边下棋边斗嘴了,棋上不输嘴上也不输,输了棋也不能输嘴。他俩像是车户里的明星,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如果有两三天没见到他们,大家就觉得最近生活少了些乐趣。

正武像个独行侠,喜欢一个人出车,不带老婆,也不带孩子,也不跟着旁人一起。每次出车前,他那信奉上帝的老婆都要祷告一番,祈祷他出门平安,生意顺利,祈祷不要遇到交警,早日回家。有年冬天,早上天还黑漆漆的,正武起来准备出车,摇了好几圈摇杆,由于天冷柴油机没发动起来。他想看看是不是油箱没油了,打开油箱盖子,里面黑黑的啥也看不见。他划了根火柴,靠近油箱,谁想噗哄一声油着了,他的脸被烧伤了。大家都说这下严重了,三个月后,他的脸好了,也没留下多少疤。话说回来,对这样一条汉子,本来就长得五大三粗,脸上有道疤又算得了什么。他照旧出车、下棋、谈笑、抬杠,看不出来跟先前有什么两样。

正武的母亲在他结婚后过世了,有个很魁梧的弟弟在内蒙古打工触电身亡。早些年的时候,他们家日子苦,四口人寒冬腊月天,在河道里捞石子。他父亲唱大花脸远近驰名,曾经研究《周易》会卜卦算命,还练过气功。现在也不出门去了,整天在炕上修身养性,哼哼唧唧来段秦腔,顺便看一下孩子。儿子上了初中女儿上小学,全家的开销都靠他一个人的。

正武胆子大,也能吃苦,所以生意做得很顺利。虽然善于谈笑,但是关于生意上的事情,他是不向别人透露的。车户们每个人在山里都有各自的根据地,彼此互不侵犯,根据地里的人也都跟该车户熟,有的甚至都当成亲人看待了。正武不怕交警队是有了名的,传说有一次交警队扣了他的车,让他回去拿钱来赎。他在交警队门口小卖部买了包鸡蛋糕,坐在旁边象棋摊上下起象棋了。坐了一天最后交警队没办法,只好跟他套近乎,把车还他了。这件事在别的车户看来真是不敢想象的,车户们虽然强悍,但是终归是怕公家人的。大家都佩服正武身上那股豁出去的劲,却是没一个人敢学习的。

青山却不同于正武,他从来不会一个人去出车。或者跟着朋友三四个车一起进山,或者岳父或者媳妇总有个人在车上。青山的媳妇人长得漂亮,身材苗条,是川道里有名的一朵花。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青山和媳妇青梅竹马,高中时候就订婚了,至今还一直让人说起当年骑自行车带着媳妇去上学的轶事。可是婚后却经常吵架,都是急躁刚强的性子,吵起来就非常凶谁也不肯让谁,有时候还会打起来。媳妇把家里能摔的东西齐齐摔一遍,青山打起媳妇来也决不手软,两个孩子被吓得号啕大哭。可是打架归打架,打过之后两人关系又亲密起来。出车的时候青山在前边开车,媳妇就坐在车厢里边,看起来也很幸福的样子。

山里人很欢迎青山和他的队伍进山,首先青山的米面质量好,绝对不会掺假,而且从来不会在称上弄虚作假;另外住宿吃饭,青山都要给钱,绝对不白白打扰老乡;再次,青山的朋友们都是一帮大老粗,在家里从来不做饭。传说有一次,他们四个人住在一个老乡家里,做饭的时候,下了半脸盆的米到锅里,吃完后还剩下了一大锅米饭。所以青山在他的根据地里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享有很高的声誉。需要住宿的时候都是人人抢着往家里叫,有时候他都不好意思去了这家不去那家。

青山除了换回来一些平常的花生、大豆、土豆之外,有时候还喜欢换些别的山货回来,比方板栗、木耳、核桃之类。有一次他竟然换回来了半爿野猪肉,那野猪肉全部是精瘦肉,没有一点肥膘在上头。更绝的是,他从山里给他弟弟找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媳妇,见过的人都交口称赞,所以这妯娌俩便是这川道里最好看的两个媳妇了。青山曾经说山里头有个媳妇对他有意,可是自己却从来不肯答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青山经常感慨于山里人的质朴厚道,也感慨于他们生活的艰辛。山里人热情好客,总是把最好的炕给客人睡,最好的烟给客人抽,最好的酒给客人喝。青山说,有一次他进山去路过一个人家讨水喝,人家给他泡了一大缸子茶还加了满满的两勺白糖(在山里白糖是金贵的东西),他连连劝阻感激不尽。这事情他回来说给别的车户,别人都不相信,说他在吹牛。所以他也常常感慨山外的人现在都奸诈狡猾了,不实在了,大不如前了。

有一次青山跟他岳父进山,车开了两百多公里。进入了一片原始森林,有一个村子说是好几十年都没有外面的人来过,村民们最多也只去很远的镇上买卖点东西。他们进村后,全村的人闻风都跑来了,一车的东西半晌就被清空了。然后家家都要留他们吃饭,他们本想卖完东西就走,找个有饭馆的地方再吃,但是村民们实在太热情了。他们在屋外头,一个村民站在门里面手里端着两碗饭,一个劲说“你们赶紧进来吃口饭呀!”。在山里讲究,客人的饭是不能端出门去的,端出去的是给不能进门的乞丐吃的。看人家已经端在手上了,又这样跟他们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拒绝,他们就进屋接过了主人的碗。一看是两碗面,面身黄黄的,没有多少油水,就漂浮着几片野菜叶子。青山挑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差点没吐出来,这面实在难以下咽。他跟岳父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明白了山里人日子苦啊,也许这已经是他们可以待客的最好的饭菜了。可是人家这么热情这么厚道,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碗面吃完。他俩闷下头,吃着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面,但也是最感动的一碗面。

青山和山里人的感情深,时间长没进山了,有时候还怪想念的。有的山里人出山来,经过皇甫川的时候,还来找过青山,留下了些山货。山里来人了,青山就叫媳妇割一吊猪肉,炒几个菜,拿出家里的好酒,款待一下客人,走的时候还给客人提供些盘缠。村里的车户都羡慕青山人缘好,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可以人缘这么好。眼看着青山的生意一年四季细水长流,从来不断买卖,却也不知道人家有什么诀窍。

做了多年的车户,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孩子们也一天天长大了花销多了,进山换大米挣那点钱也不能使人满足了。青山用这些年来的积蓄买了辆联合收割机,每年赶趟子从五月的河北山东,一直割到十月的青海新疆。从东到西走过,风餐露宿,吃饭睡觉都不踏实安稳。虽然挣钱不少,却也非常辛苦,比起来干车户的时候人看起来沧桑多了。闲下来的几个月,他在城里包工,也能挣不少钱。每次回家都照旧要找一遍干车户时候的老朋友,打几圈麻将,下几盘象棋,吹吹牛皮抬抬杠。

车户们现在都进城发财去了,也只有在城里找不到事做的时候抽空进趟山。山民们的日子怎么样了,缸里还有米面吗,山货是不是都堆在楼上发霉了,山里的女子还有没有想嫁到山外头来的,谁还管得了这些呢?那个车户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蹦蹦车只有农忙的时候拉个麦垛子,过年耍社火的时候拉个芯子。山外头的人吃着山里流出来的水,却再也不想进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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