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书事 与水周旋

 

虽然那份“水心”只是轻薄的文人酸气,虽然很多东西都难以达至,我还是愿意仿《世说新语》的名言,说上一句:“我与水周旋久,宁作水。”...

因为喜欢流水,以致买房搬家时首先考虑要逐水而居,以致整理藏书时将书名里含有“水”字的都抽出来独立放置。这类“水之书”共有约一百二十种,与这些书海里的水色集中相对,是我书房活计的私下乐趣,情味就如其中一本江河湖海游记散文选的书名:“水,陶醉一汪歌吟”。

作为自己水边新居的背景书,本来想选民国时废名与沈启无合著的诗集《水边》,但那样的珍本旧书无从寻觅,买到顾村言的《在水边》也很高兴了。这本书话集里,有记写汪曾祺在上海的“听水斋”等内容,尤其他也钟爱傍水临水情调、将之作为“一种精神与追求”,才取了这么一个书名,正好彼此相契。
去年在同样背景下买的还有黄成书话集《水上书》,出自诗人济慈的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写在水上的。”这话我因个人的特别缘由而很喜爱,而这位作者还更着迷,书中专门考证了此语的多个译本,介绍了一些以《把名字写在水上》为题的书文。
写在水上的不止名字。诗人辛笛的女儿王圣思,为父亲撰写传记《智慧是用水写成的》,用的是辛笛《挽歌》中的诗句,这首杰作值得抄录一下:“船横在河上/无人问起渡者/天上的灯火/河上的寂寥/风吹草绿/吹动智慧的影子/智慧是用水写成的/声音自草中来/怀取你的名字/前程是‘忘水’/相送且兼以相娱/——看一支芦苇。”
我多年偏爱辛笛,那份性情相投大概正源于此,像古圣说的,我们都不是“乐山”的仁者,只在“乐水”中体味一些智慧,从流水领略自然的本质、天地的轨迹、人生的行止。

对于诗歌等文学作品中的水的意象,法国学者加斯东·巴什拉作过专门研究,写成《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结合哲学和自然科学,建构“梦想的诗学”。我写过诗,也追求过物质;看过很长的水,看过很长的梦,所以会买这样一本充满昏眩想象的论著。
再一位诗人,纳兰性德,有“家家争唱”的《饮水词》。我觉得纳兰各种著作、不同书名的诗词集里,“饮水”之题确是最能代表他,其典出《五灯会元》“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纳兰爱此禅语,用作集名,并别署“饮水”,是其恰当比喻。他用心感受无形如水的世运冷暖,形诸文字,于是诗词往往揭示了人的命运,而不拘于一时一事、一朝一代,是对整个生、整个世的色空之感。当今流行一些小资格调的纳兰性德诠释,将他饮水自知的幽微心事,都落实到情事上,是把这位其人其学、其思其作都深厚超群的天才浅薄化了。

水之书名,还从忧怀诗人一路流向粗豪汉子。说的是《水浒》,我收集的“水之书”以此为最大宗,因了从少年至今的嗜好,架上已有原著不同印本十五种,续书六种,研究著作近五十种,相关美术作品近三十种。
《水浒》的话题太大,这里只说我们平时太熟悉而忽略了的书名,那也是很有意思的。“浒”,乃水岸之地,出处很早,《诗经》叠见,特别是周朝开国史诗《緜》:“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一般认为,施耐庵或罗贯中取其中“水浒”一词,是以周王先祖开基创业来比拟该书的内容。不过,这种说法似乎类比不伦,寄寓也太高了些,我们只视为它就是“水边的故事”好了。无论如何,这么古雅的一个字,却用来讲那么一群草莽英雄,带出一种独特的审美反差。

再比较四大名著的书名,《红楼梦》是文艺描述,《三国演义》《西游记》虽是写实,但有陈述句的意思;唯独《水浒》(哪怕加上“传”、“全传”),纯为客观实体的展示,不曾添加些什么,仿佛有一种孤高的大气。它也不像其他名著可以衍生出别的仿效组合,如《青楼梦》《东游记》等;这《水浒》,在文学史上几乎就是零零丁丁的存在,没有人再敢追步(此外“浒”一般只用于几处地名),有如那片水边的土地,孤独地面对历史沧桑,很值得品味。

以“水”为名而又真正研究水的著作当然也要有,如向柏松《中国水崇拜》。水崇拜是农业社会历史悠久的一种自然宗教,管子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此书研究水崇拜的产生、演变与仪式,介绍了水生神话,各种形态的水神,水崇拜与古代政治、宗教、岁时习俗等,从一个侧面认识传统文化。
最经典的专著,自属郦道元的《水经注》。这位北魏的博学官员,通过亲身考察和详参群籍,全面记载了一千二百多条河道水系,兼及流经地方的人文史地情况,繁征博引,巨细毕呈。向来人类文明的生发、城乡生活的建立,都与江河相联系,因此该书也等于水文地理角度的古代文明史。科学价值之外,其文字之佳也向有定评,周作人便称赞它“文章特别好”。我喜欢《水经注》,就因它不是将山水作为抒怀遣兴借助物的文人游记,而是以山水为主角,内容实在;但同时又是生动的笔记,读来不会枯燥。也因此,在已有了不同校注本的原著和图释之后,还想要一种文学性的选本。
最初是从周作人《无意义的古迹》一文得悉,民国时范文澜编过《水经注写景文钞》,并引范氏在序中所言,面对一些糟蹋自然的古迹,“我们止好在垃圾堆里找些《水经注》文章解闷,因为见了真山真水反生气”。然则,在经过近几十年观光开发、假古迹越演越烈的今天,我们更只能退守古书中去回味山水的本来面目了,像《水经注写景文钞》当是普及性的合适之选。这旧书不好找,可幸在水边新居落成之后,偶然买到黄忏华的《水经注捃华》,差可近矣,甚为相宜。

黄氏乃民国时期学者,虽然名气不大,但功底应可信赖(始终对那个年代的学人抱有好感和信心)。他鉴于《水经注》“是古代一部记述该博的地理书,同时是古代一部撰写精工的文学书”,“文笔雄健俊美,既是古代地理名著,又是山水文学的优秀作品”,遂按古人有过的意念,“抄出其山水佳胜为一帙”,并加以校注。他是在撰述期间才听说范文澜《水经注写景文钞》,阅后发现彼此所选此大体相同(可见选文是能受一致认同的),而他本书附有注释,优于范著。经他整理的这本《水经注捃华》,每一节都成为一篇小品文,颇合心水。
自己心水的其他“水之书”还包括:可作我旧居“忆水书舍”主题书的普鲁斯特巨著《追忆似水年华》、韩开春的江南水生植物随笔《水边记忆》;通俗文学中的锥心之作,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温瑞安《逆水寒》;暗合汪曾祺“听水斋”、以“听水书屋”取名的沪上陆灏读书笔记《听水读抄》,常风的怀人谈书之作、书名有孔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之叹的《逝水集》,邓云乡的文史散文集《水流云在杂稿》,等等,就不再详记了。
起意写此文,是昨天三月三上巳节,在这个古人水滨修禊、河边欢聚、曲水流觞、循水寻芳的属于流水的佳日,到水乡农村踏青远足,寻看古迹中,发现一间古祠堂做的村史馆里一个专题展,反映当地农民面对河海交汇的环境、长年治水用水的历史,展览题目有“与水周旋”四字,觉得甚好。

诚然,我的爱水读水,与农事水利相比未免轻薄了些,但其间未尝没有相通之处。就像邓云乡的《水流云在杂稿》,书名(及其“水流云在轩”斋名)来自杜甫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我也如他一样,“很爱这种境界,但仍感到很难达到。”——虽然那份“水心”只是轻薄的文人酸气,虽然很多东西都难以达至,我还是愿意仿《世说新语》的名言,说上一句:“我与水周旋久,宁作水。”

2016年4月10日,伴隆隆春雷、丰足雨水挥就。




沈胜衣 六O后广东人,双子座写作人。写过文艺随笔、书画小品、植物札记、声色杂感等多方面十多个专栏,发表和集结逾百万字,著有《闲花》《笔记》等六种,编有《觉有情——谷林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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