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与味觉记忆

 

那些独特的味觉记忆,也成为乡愁的一部分。...

故乡与味觉记忆
作者:此称
村落就在林线以下,一块陡峭的坡面上。那些由土木构筑的民房,像是一座座冒出泥土的大蘑菇,其颜色与质地完全与大地融为一体,若不用心察看,很难被发现。似乎这里的建设者,并无意要把自己从自然中突显出来,赋予房子一种张扬而急切的亮度,藉此确认自己的存在感和优越性。究竟看来,那些选址于土路边、老树下、桑田旁的土撑房,与那些构筑于树根下的蚁穴和檐角上的雀巢并无两样,燕雀根据它们自己的实际需求,同样有着匪夷所思的设计思路与非凡实践,其在筑巢时所需要的灵感丝毫不逊于人类。有时看见在山崖里的燕巢时,看其细腻的设计细节及实用功能时,不禁让自以为是的木工们汗颜。这些娇弱的生命,它们用自己的精巧技艺构筑起来的建筑作品,让木工们觉得,一直引以为豪的技艺,简直仅是一种本能行为,遑论还有优越感,甚至开始有挫败感。真不知这些小东西,若有人的体格或野心的话,会造出什么让人无地自容的玩意。

泥土是这个世界的基调。慎终追远的山民似乎深谙这一点。纵使他们能有别的选择,他们还是会选择泥土作为最基本的依凭,在此基础上创造和收获一切,他们信任泥土,泥土让他们不再有焦虑与恐惧。

在小村庄里,从田地到房屋,多半物什都由泥土构成,并且以一种恰当的色彩与形式与大地共处。村庄与大地,没有让人窒息的决裂感,呈现出来的,只是我们永远没法颠覆的大地与自己的依存关系,说得再实在点,其实只是人依附于大地,大地是不用靠人的。山民与他们周遭的泥巴建筑和灶台,似乎已经有着某种隐秘的生命连接,可以让所有东西归属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用泥土造就的物体,其在阳光雨露中的形色,能够直接牵动他们的精神活力。他们用泥土创造的一切,有着更多实用意义之外的用意,割除这些被山民掺进泥土里的意蕴,一切都将开始变得冰冷和现实,人们也只好开始在燕巢前自卑,再没有任何砝码可以嘲笑树根下的蚂蚁,甚至是游荡在村巷里的猪,它也同样以它自己的哲学完成自己的生涯。

如果在一个乡村待久了,你就能切实感受到自己已然植入泥土的根,你会感觉到日渐陷入泥土的自己,并且开始能够把所有草木与云朵指认为长在自己身上的叶子,你会像一棵树,甘愿留守于那一条应有尽有的土路边。但是,当你某天不得不离开自己已经植下根须的村庄,去往别处的时候,你也可能将经历一次漫长而痛苦的嫁接过程,除非借助一些化肥农药,再难有酣畅淋漓的绿意和生机。最糟糕的情况是,你连嫁接的机会都没有,像一片走失于秋风里的枯叶,从此注定流亡天涯,把命运系在风之末端,随气候飘荡,或落入水里随波逐流。

泥土是乡村的审美基调,也是山民在长期的生存经验中被肯定下来的首选材料,纵使在建筑样式形形色色的今天,在建筑材料琳琅满目的今天,泥土也凭其质朴、真实的品质,让山里人难舍难分。泥土承袭了大地的温暖和本色,让人感到放心、舒心。但是,无法没有但是,“但是”是上帝施于人间的魔咒,意味着说或没说,都一样。

审美疲劳一说是经验之谈,我们没法永远对泥土有好感,正在泥土上的人又以他们自己的疲劳和困惑渴望着另一边的场景,并且这种渴望也同样是急切而合理的、无可辩驳的。似乎每一种境遇里的人,都有着日夜念想的“别处”,但究竟有无完全契合自己心意的“别处”,谁也没法说清。但“别处”自有魅力,它让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不再安分,造就所有的纷繁与熙攘、甚至折腾;它也成就了这个世界的活力与生机。

在我出生的小村,正在筹备实施移民安居工程,是在政府相关政策的眷顾下进行的。在我生活的地方,但凡政府主持的移民安居项目,所有村落格局和民房设计都似乎是政府相关部门统一完成的,民房是清一色的建筑风格,建材是清一色的,甚至恨不得连家具与居民都是清一色的。似乎村民也很能接受水泥房子,在他们看来,水泥和瓷砖似乎意味着高大上,入流。除去个别真正理解泥土的人,大部分似乎很渴望离开土地。离开土地的农民,能把根植于何处?靠什么样的体制,找回自己的天空和光芒?当然,人们总是乐于表现得过得比过去更好。并且,离开了土地就立马枯竭,并在当年的冬末,随野草死去也是不可能的。不管置于何处,人,总是能生存下来。可随时调整生存底线,是造物主留给我们的一种了不起的能力。但是,作为人,能生存下来的本事,不足引以为豪。缺失了那些无关生存、却不得没有的东西,我们的存在依然是残缺的。

如果能够同时经历和体验两种不同的生活场域,那就有个可供比较的可靠参照了,但这成本很大,搞不好你会被夹在其中,像个无处安置的游魂,左右两难。对我来说,我依然喜欢乡村里的生活,感觉所有生活方式与生存姿态都是源于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和习性,符合人类最真实的生存理想,我甚至曾经渴望过这个世界的所有发展和改变,都能在乡村的基调上进行。我能想象到一座长出泥土里的城市——这种城市也曾在历史上有过,并且作为人类原始生存的证据,至今在一些地方还能看见。

故乡,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概念,它已经不再是纯粹地理意义上的东西了,这是所有喜欢钻牛角尖的人都知道的一件事。那故乡是什么,有人说“吴心安处即故乡”,听起来有模有样。但对于初长成人我来说,其实不必自作深刻地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所有我对故乡的理解和记忆,都还在那个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我知道有一天,我理解或记忆中的故乡将连根没落于时间里,让我开始像个疯子,整天去叙说一些根本看不见的现实。但我甚至不用受困于正在被拆解和颠覆的、伫立于大地上的那个具体的故乡。我只忠于被自己留存于心的故乡,任何力量都不能进入那些幽静的森林、麦田、土路、石墙、老树……
对我来说,故乡一词,除去生活在那里的亲朋、少年时代的记忆,味觉也占一部分内容。那些独特的味觉记忆,也成为乡愁的一部分。一直以来,很想写一篇关于故乡传统食物的文章,却一直无从下笔——若直白地讲述制作方式与口感似乎没有多大意义,我对美食文章并无兴趣;但不写,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淤积着,自己对那些在现在的乡村生活里了无踪影的食物确有感念和怀恋,我希望能以某种方式记录下来,虽然关于这些食物的味觉记忆,仅凭文字是不可能完全无误地记存下来。在此只讲对我印象深刻的一个食物。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初春,我12岁。

太阳亮晃晃地挂在小村上方,鸣蝉在燠热的空气里喧叫着,其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让人在沉闷的午后昏昏欲睡,我拿起搁在窗台的弹弓走向田野,满腔愤懑地射打让人生厌的鸣蝉。在夏天时,所有人对鸣蝉有恨意,它们阵容庞大,散落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总是没玩没了地鸣叫。直到太阳落山,热气退出的时候才会止息。有时小孩子面对鸣蝉烦躁不安时,大人会说:“它们在唱歌呢,你好好听”,可见只要有烦恼就绝对会有相应的心理鸡汤出现,我可没法把这让人抓狂的鸣叫听成是音乐,但一只弹弓根本就改变不了局势。正当我垂头丧气丢下弹弓,躺倒在田垄边的时候,已经给青稞苗挑完叶子的妈妈向我走来。她的竹背箩里装满了挑好的青稞叶子,捆好后装满了。妈妈要我和哥哥去离村子十里远的地方,给正在野外游牧的爷爷送去青稞叶子。在春天,给在野外的牧人送去青稞叶子是村里的惯例,以此保障牛羊在水草干枯的初春里度过难关,或保证牛奶的产量。直到更远的山上水草开始丰美起来,牛羊才可以不用依赖这个供应,而青稞苗若不挑剪掉多余的叶子,则会直接影响麦穗质量,真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听妈妈这样一说,我一下激动起来,那段时间我整天会渴望能有机会去见野外的爷爷,因为每次去,他都能出乎预料地给我很多他自己做的小食品。

我和哥哥把青稞叶子让驴驮上,开始走出村子,去往我爷爷放牧的地方,渐渐进入林线走出村子,那些可恶的蝉鸣声也就没有了,清净的耳根里,尽是流经林地的汩汩流水声,以及微风摩挲林海的声音。

我爷爷的春冬牧场在森林中,有一个石墙房。每次我们卸下驴背上的青稞叶子,在他那里饱吃一顿准备回家时,他都会把积存着的所有酥油与奶渣收入袋子,捆在驴鞍上让我们带回家里。这是他在野外的主要工作,除了不让牛死于狼爪外,持续产出酥油和奶渣,以供应家中日常生活,是他的主要工作。但我勤快的爷爷,因为过分勤快,总是会在空余时间上山找事,比如自己制作木盆子、木瓢、凳子,还有山上去菜野蜂蜜。我和哥哥去的那次,我爷爷正好采得一大桶野蜂蜜。他从灶边拿来用干奶酪压制的奶饼,并把一小块酥油放入炒锅,然后倒入适量蜂蜜,再把干奶饼剁碎后放入,煮制了一大锅放到我们面前,并且要我们全部吃完。我和哥哥在不到几十分钟的时间内把所有东西都吃光了,并不是因为我们饿,虽然那时的乡村生活条件不比现在好,却也没有过挨饿的经历。只是因为实在好吃,那个味道深深烙进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我对那个味道记忆尤新,回味一会还能垂涎三尺。如今我爷爷已经过世,每次在追念我爷爷的时候,我都会恬不知耻地想到这道美食。
这些年来,我去过很多藏餐店,从来没吃过像那时候一样的事物。并且前年回到老家时,我打算自己动手做一次试试,但被无情地告知:因为如今都用机器打酥油,已经没有牧人有那种干奶酪,那种干奶酪是长期使用的木奶桶里积留而来。那么,意味着我记忆中的那道美食将永远消亡于世了,不禁有股哀愁袭上心头。我虽非吃货,那道记忆中的美食,是我唯一念念不忘的食物。

我小的时候,大米在村子里还是个稀罕物,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几顿。后来由机器磨的面粉,更是几乎没有。那时的主食是青稞面包,由自制水磨磨成,蒸熟后还能剥开一层皮,这种面包把麦香完美地承袭下来,吃起来香甜可口。10岁时的某一天,我吃到了第一个由机器磨制的面粉,吃了一口便觉厌恶,未几弃于猪食桶里。在这之后,10多年以来,我一直不喜欢吃机磨面粉的面包,感觉味如嚼蜡,我吃不出任何庄稼或麦穗的味道,直到现在,若让我在水磨的青稞面包和机磨面包间做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水磨的,这绝不是为了不负责任地抬举旧的味觉记忆和乡间食物。在我出生的小村里,有很多我在外面根本不可能吃到的特殊食物,比如青稞酿制的红酒、干奶酪等等,蜂蜜压制的炒青稞等等。

所有习惯都可以被重新颠覆或培养,味觉也不例外,况且味觉记忆受当时的特殊条件和胃口影响,若如今再能吃到,或许反而会大失所望,它和所有被时间淘洗的记忆一样,不会是特别真实的。但是回顾我的乡间生活,那些吃过的食物依旧让我十分怀念,人们可以随便上趟山,就能找回很多山珍。特别是在万物繁荣的夏天,山里的蘑菇和野菜都很多,每天晚上,都能吃到极其鲜美的菜肴。甚至有时候,人们会结队走进山里,在坝子上烧火,现场烤制烧烤。这是大自然给予的馈赠,也是我们亲近自然最直观的好处——谁能在这么短的时效里尝到刚冒出泥土的自然珍品呢?

直到前几年,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德克士、什么是肯德基,因为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当我知道这些快餐品牌后,有时候出于好奇约人进去时,会被那种刺鼻的味道呛住,特别不习惯,一段时间我很不喜欢吃德克士或肯德基,嗅到的尽是人的味道——通过想象和实验而进行的多余而繁冗的加工,其添加成分是否安全也无从知道,感觉其味道实在矫揉造作,只适于那些已被惯坏的舌头。但是经过几次的品尝后,会悄无声息地习惯上那种味道,久而久之,从习惯变成依赖,一个月不吃一次德克士,感觉坐卧不安。虽然德克士的负面言论也多,但我目前已经能够完全接受这个快餐食品了,由此,我也深信,味觉,甚至所有感觉是可被改造和颠覆的,不会有我们习惯不了的味道,我们总可以很久以后,把曾经嗤之以鼻的一切捧在手心,重建一切关系。

德克士作为一种全球连锁企业遍布世界各地,多年过后,或许它的独特口味将变成全世界人民共同的味觉记忆了,那时,人们吃不下所有名不见经传的食物;那时,我和我的干奶酪,我和我背负的故乡,都将被泥土彻底收容,转生为一只蘑菇,快乐地生长在前世的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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