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岛屿之书(上)

 

盛文强的海怪故事,在糖三角也能读到了,神奇精彩,不容错过~...



一只毛蟹从墙角冲到院子中央,朝天举出了它的两只巨螯,由上至下连点了三下,然后收拢巨鳌,合在胸前,抬眼望着低沉的云团,一场雨就要来了。

毛蟹是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它太小了,只有拇指那么大,半透明的外壳下,肚肠是颜色稍深的一片混沌,理不出头绪,它不等人细看,它就跑远了,正如我们隐秘的生活。那天晒网时,眼见它从网眼里掉出来,肚皮朝天摔在地上,它急忙翻了个身,八条腿带着蟹壳跑远了,跑得比风还要快。几天来它一直躲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个旁观者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有时我们在饭桌前狼吞虎咽,忽然想到它正在暗处,晃动触须似的眼睛朝我们望着,就不得不停下来,甚至拿出正襟危坐的姿势。今天,翻滚的云层光临小院的上空,毛蟹一定是远远望见了漫天白亮的雨,所以不顾一切站出来,向天空举出了双螯,这是一个古老的祈雨祭祀仪式,圣洁的时刻,时光为之停滞。我想到先民们留下的关于求雨的岩画,那些古老的身影穿透了几万年的时空来到我面前,他们高举双手的姿势,竟和这只毛蟹有着惊人的相似,我终于明白,最古老的生命在气质上总是相通的——脚踩大地,仰望深远的青天,头顶上翻滚的云层隆隆作响,高举的双手接通天地,雨恰在此时落下,神圣的敬畏骤然降临。此刻,毛蟹已经干渴了太久,背壳上已经绽开了几条细小的裂缝,一场雨正是它日夜盼望的,或许在夜里它还梦见了不住落下的雨,它瑟缩的梦境里,看到院子里的泥土地上多出了一个个湿润的黑点,悄无声息地洇染开来,瞬间连成了一片。

雨还没有来,空气里有片刻的闷热,院里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坐在炕上,说几句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等着雨的到来。窗户大开着,稍微偏过头,就能看到毛蟹在院里急得乱转,一家人看得饶有兴致。起风了,风吹进窗子,掀动我们的头发,甚至撼动发根,满头的黑发不住地摇晃,分明是几团黑色的火焰在跳跃,我们感到了来自头顶的燃烧着的惬意,没有人伸手去梳理吹乱的头发。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场景了,老宅倾斜的院墙岌岌可危,连同半岛低沉的薄暮,如今都有了衰老的颜色。

屋里暗下来,黑夜提前降临,雨就要来了。我刚关上窗户,无数的雨珠同时落下,暗淡的屋子霎时被雨照亮,院子里坑坑洼洼的地面一下就平了,那只毛蟹占据着院子中央的一小块凹地,雨水一会儿就盖住了它,夜色渐深,从闪电里,我只看到两只螯在水面上来回移动。雨点敲在屋顶上,让人想到一把碎石块掉落在陈旧的木板上,溅起阵阵烟尘,石块四下迸溅出去,几个起落才能着地。忽然,阵阵敲击骤然减掉了大半,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硕大的海龟来到院里,石质的外壳在缓缓移动,耸动的后背投下暗影,罩住了旁边的毛蟹。毛蟹受到惊吓,踩着水逃走了。雨打在海龟身上,沙沙的声响被它陶瓷般的滑腻外壳吸走了,只留下一片湿气,使龟壳闪着冷而硬的亮光。院门紧闭着,海龟从哪里来,难道是从天而降?侧耳细听,会听到它均匀的喘息,犹如睡着的婴孩。海龟突然闯进我们的生活,稳稳占据了院子中央,给我们带来不大不小的慌乱,我们忙翻身下炕去看海龟,掀开房门,它却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留下一片椭圆形的干燥地带,这椭圆的周围均匀分布着六处凸起的地方,我蹲下来,慢慢认出来头尾和四条腿,我怀疑海龟在我穿鞋下炕时,就已经预知到危险来临,它抬起眼皮,露出了闪亮的眸子,旋即微合上了。它扇动鳍形的四条腿,像长出了两对鸟翼,它面无表情,朝空中望了一眼,就原地升空,在雨夜中飞走了,雪白的腹甲变成了一个白点。

夜里,我们听到了雨声的远去,海龟穿过了古旧的街道,飞在古镇上,越过了无数在黑暗中闪亮的屋顶。我在后半夜醒来,翻身的瞬间,恰巧从窗户上看到海龟飞过,像一个笨重的拇指拂过雨线的琴弦。凡它飞过的地方,雨水都被拦腰斩断,地上有了一条宽阔的干燥地带,其宽度正好是海龟壳的宽度。第二天早上,我们出门看时,到处都是泥泞,小股暗流还在地表穿插,阳光下的水面有各种锯齿状的斜纹,只有海龟留下的路滴水不进,我们沿着这条路走,才不会有泥浆灌进鞋里,大家都挤上了这条路。由于路窄,人们走对面时,避让不及撞在一起是常事。后来,人们个个练成了空翻的功夫,空心跟头能跃入高空,迎面来了人,使一个空心跟头就从对方头顶上飞过,落地时悄无声息,轻松避过了迎面来人,方才还是面对面,电光石火的一瞬变成了背对背。当然,我也见到过两个身手矫健的人不幸相遇。他们竟然同时凌空飞起,因躲避不及在半空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个人尖叫着朝不同的方向分开,就像两簇突然出现的球形闪电,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就连当时相撞的人都忘记了,而我作为一个毫不相干的过路人,却还记在心里,当做天大的秘密。以后的许多年,这条路成了半岛的主干道,横穿了整个半岛,平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们把这条路称作“龟路”。

许多年后,我时常会想到这样的场景:海龟扑腾着鳍状的四腿升空时,天地间正连接着无数条密不透风的雨线,它们把云层中的水吸到地面。而雨线碰在莽撞飞来的海龟身上,立刻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无限的虚空里。也正是因为海龟破空而去的凌厉的冲撞,所碰到的雨线齐刷刷断掉了,整条整条落在地上,下再大的雨,雨线的断口也难续上了,这种事情,我以后没有见过。

那天的雨从傍晚开始,时紧时慢,叮叮当当下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收场。雨的零星片段以后陆续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到海龟飞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无雨的长廊,深夜里,一个头发凌乱的夜归者在这长廊里步行回家。

八月
八月里,梭鱼成群结队回到深海,它们扭转身躯,半透明的尾鳍在水面搅动出一片漩涡,青黑的身子悄无声息地沉进了黑暗。每到这个季节,随着梭鱼的远去,渔民们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闲暇时光,他们纷纷登岸,用独轮车推着打包的渔网,回到海边的渔村,在村口分散,回到各自的院子里。刚走进门楼,他们立刻被白光笼罩,满地都是灼烫的白色火焰,地面散发着蒸汽,弯曲的气流在地上投下流动的暗影,檐下有一处窄条的漆黑阴影,黑与白的交界处,白光跳跃着逼近,黑影力不能支,这条界线在中午变得暧昧不清,不住地变换位置,让人想起在风中翻滚的一条窗帘。四面院墙紧紧包围着,热气难以消散。这样的季节,轻微的举动,哪怕是高声说话,都会赚得满身大汗。我躺在竹席上,目光斜穿过窗户朝上望去,水缸反射的金色日影在那里流泻着,它兼有了水的流动和光的明亮,径直照到屋檐里面去,八月的最后一块黑影就此失守了。灼热的白光把人们囚禁在屋里,我们为了保持体力,不得不小心翼翼,一举一动都缓和下来,更不敢出门活动,长此以往,我们便有了安详的品性,这就是八月带给我的最初印象。

凌晨,我照例被柴油机船的隆隆声震醒了,那是海上的挖砂船在作业,天上还闪着星星,这么早就有人开始了新一天的海上劳作,而这时许多人还在沉睡中,我回身轻轻合上了黑漆院门。山墙上开着的窗户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在那些绿纱窗后面还有粗重的鼾声,带着夸张的颤音和轻快的哨声,我走在胡同里,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回声,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村前的大街上还没有行人,卖豆腐的推车从远处走来,他已经穿过了几个村子,早晨的清爽全被他一个人占去了,我这样想着,他好像远远望到了我,不失时机地敲起了梆子,有了梆子声,我的早晨就不孤单了。迎面是南山,在一丛屋顶后冒出来,那是一整块的石崮,也是半岛的制高点,许多年前,我在山脚下经过,捡回两块暗黄云纹的石头,火苗似的花纹闪烁,不经意间透露出它来自火焰的古老秘密。走在山路上,两边的深谷寂静,谷底的水潭闪着寒光,投射出令人目眩的引力。脚下的路恰似凌空铺设而成,摇晃着通向山顶。我记得山顶有一片开阔地带,石缝间生出几棵低矮的赤松,每年第一场雪后,我们在这里张网逮过麻雀。这时星星已经下去了,在我脚下,各家各户的窗帘被拉开,窗口亮起灯光,他们或许会看到站在山顶的我——不到一指高的身影。向南望去,我们的半岛像一根碧绿的手指,平伸进灰蒙蒙的海水里,走到指尖就可深入到海湾的内部了,我去过无数次,每次回头看,来时的路在海浪中若隐若现,弧形的海湾就此一分为二,那真是一根孤独的手指,它伸得笔直,执拗的姿态是要告诉我什么?往来的渔船都在绕开巨大的手指,从这半海湾驶向另一半海湾,船尾掀起的白浪经久不息,它们紧贴着半岛外围航行,不经意间描出了手指的轮廓,那年母亲给我做皮手套,把我的手按在皮革上,用笔描出了手形,铅笔扫过我手指的外缘,总要比手指的轮廓宽出一些,尤其是线条的圆润与轻捷,和这些船的航道何其相似。

突突响的马达声从那些窄条的船上传出来的,每天早上惊扰我们美梦的正是这些船,我看到了噪音的来源。海面上有一股金黄色的火花在翻滚,小船上的人看上去完全成了黑影,他们不断地起身或俯身,照料着船上的工作,不知不觉中在闪着火花的水上通过。这时我忽然注意到,我站着的山顶正是半岛这根手指高耸的指关节,回头看,是连绵不尽的丘陵,在缓缓移动,那是蜷起的另外四根手指——这真是一只巨人的手掌,在家族的传说中,我们的始祖来自西南,他一路不停地走,终于到了海边,发现不能再走了,便停了下来。要按他的性格,走起来是不会轻易停下的,是海改变了他。在海边,他遇到了高入云端的巨人在踏平村庄,我的始祖带上干粮,背上家传的宝刀,攀着巨人的腿毛,经过一个多月,一直爬到巨人的心脏,像掘地道一样挖了进去,就这样杀死了巨人,巨人喷涌而出的血水把他托上了天空,长达半年之久,他靠喝血水活了下来,并且掌握了在空中睡觉的本领。巨人的血流尽了,而他也慢慢降到了地面,意外地看到山石和泥土都变成了紫红色。许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巨人的遗迹还在,他的全身和面貌不是我们活在地面上的人能够轻易看到的,可以约略感知到的仅仅是他的一根手指,而且要费去半天的时间登到山顶,才能远远望见那根手指横在海湾中。我们在他的手掌上生活了无数代,在这其间,有许多人轻松走到巨人的指尖,迈着优闲的四方步,轻轻掠过无数的沙砾,正如轻轻掠过他们曾经生存过的无数个日夜,最终沉入一座座坟墓,许多人还没有懂得生活,巨人的手掌,更没有几个人能看见。谁又能想到,指向波涛的一根手指,竟然是我们日夜止栖的广袤土地。巨人给我们指出了什么?我望了望,只见波涛滚滚,什么也看不到。回头望,密密匝匝的屋顶挤在山脚下,我在搜寻自家的红瓦顶,它却淹没在成千上万的红色或蓝色方块中,如同一片瓦消失在宽阔的廊檐。漆黑的柏油公路穿过半岛,通向深不见底的内地,过完这个暑假,我就要离开半岛去内地上学了,听母亲说,这条公路正是通向学校的必经之路。我踮起脚尖,眼看着公路的另一端消失在愈走愈低的天空下,对从未离开半岛的我而言,那里是神秘的未知之乡,它会在某个清晨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像顶着一头露水的庞然大物,湿淋淋的新生活足以让我手足无措,那时我也一定揉着惺忪的睡眼,在车上颠簸着,手里紧紧攥着行李的把手,行李包还是以前常用的,这是和旧时岁月的唯一联系。我看清了离开半岛的路线,公路由海边码头开始,一路向北,在我快要看不到的时候,忽然向东甩去,转了一个大弯。我把看到的这一切牢牢记在心里,启程之前我就会知道,在半路有个急转弯,真到了那一天,当汽车急转时,我至少不会惊慌。

那天我从山上下来,太阳已经升到很高了,清晨的新鲜空气变得微温,我必须马上离开了。这时,肥硕的斑鸠出现在山坡上,它们急匆匆赶路,灰底白花的肉身连蹿带跳,两条细腿因为挪动太快而看不到,它钻进草丛不见了,齐腰深的蒿草顶端一片摇晃,那是斑鸠碰折了草茎。朝山下望去,所有的草丛都在晃动,还有野兔,蹦跳着穿越土路,有时撞到裤脚上。我看到一只野兔在十字路口呆立着,默不作声。居高四望,看不到尽头的荒草上划出一道道伤口,随即迅速弥合,如此反复,沙沙的巨响连成一片,在半岛上空回荡,这些动物的来回穿梭,最终导致巨人的手掌一阵痉挛,我仿佛感到了来自脚下的猛烈震颤,拳头大的石块纷纷滚落下山,山路上布满了滚动的石头,我感到一只巨大手掌的收缩,周边的海水伺机窥视,有意淹没孤独的手指,单薄的半岛岌岌可危,我终于看到了半岛的真实情形,心里暗暗吃惊。

作者简介




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近年来奔走于东南沿海,致力于渔夫口述史、海洋民间故事的采集整理,兼及海洋文学的跨文体写作实践,著有《渔具列传》《海怪简史》《半岛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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