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那个有故事的姑娘

小翠低着头又抿了一口咖啡，沉重的叹了几口气，起身出去抽了支烟，透过肯德基的玻璃窗，我看到小翠点烟的样子，一脚斜斜的伸出，将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烟灰不断的在她的手指上弹了弹，活像一个饱经沧桑的风尘女子。...



1

小翠，个头不高，还有些微胖。一张像被砂纸磨过的脸上，挂着两片厚嘴唇，像两块被太阳烤晒久了的橘子皮，皱皱的，微微向上翻卷起。小翠总是大踏步的走路，嘴上也大大咧咧的，心急火燎似的，但配上她那几件宽大的碎花运动套装，走起路来便显得有些蹒跚的影子了。不过她全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依旧我行我素，渐渐地别人就送了她一个更符合她的外号“翠花”。

小翠年龄并不大，刚过十九，在外头却漂泊了五个年头了，她说起这话的时候，倒显得有几分沧桑和无奈的神色。小翠的老家在G城，在G城这样落后偏僻的地方，像小翠这样的女娃子，多半是早早就经人说媒，嫁作隔壁村的媳妇了。说起来，小翠倒颇有点自立自强的味道，在学校她就是女霸王，公然在教室里和男孩子大打出手，作文不好好写，好几次竟然在作文里写校长和学校的某个女老师偷情。结果，初三还没毕业，小翠便被勒令退学了。

小翠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在家里她算是老大了。父亲见小翠退学了，皱纹紧紧堆在一起，坐在门口一个劲儿的抽卷烟。

小翠嘻嘻哈哈的一把将书包甩在凳子上，兀自坐下来，翘起个二郎腿，剥开前几天从树上摘下来的芭蕉，一口一口的抿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第二天，小翠便开始在村里头到处转悠，坐在隔壁小辉的摩托车上，招摇过市，宛然村里的小霸王。没过几天，小翠便在城里玩腻了。一身瘫倒在门槛上，出奇的沉默，像在思索什么。

第二天小翠出现在广州的火车站，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攒动，小翠拎着包，从拥挤的出站口冒了出来，仿佛获得新生一般，此时的广州火车站已是夕阳西下，天边火烧似的晚霞一块浓过一块，仿佛要把这人声鼎沸的火车站裹挟起来一般。小翠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活络一下坐麻痹的双手、双腿。靠在广场的栏杆上，脑海里不禁闪现出昨晚的场景。

退学这些天，小翠每天便暗无天日的游荡在G城的大街小巷，网吧，KTV。对小翠来说，她熟悉的G城的一切胜过自己的五根手指。她知道哪里的网吧最便宜，她熟络KTV里各种嗨歌、喝酒、搞怪的方式。渐渐的，小翠便厌倦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她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想去外头的世界闯一闯。

就在那天的夜晚，她偷偷的收拾好行装。说是行装，其实也就是随便收罗几件衣服塞进她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然后她从父亲的抽屉里偷来了一根烟，点起来吸了几口，便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她蹲在床角，在桌子上翻出一本笔记本，一手点着燃了一大截的烟，一手枕着笔记本写道，“爸，女儿想出去广州走走，您不用挂念，就当是女儿出去抽了一支烟，烟抽完了就会回来，勿忘心安，勿念。女儿呈上。”小翠正为她那个精彩的比喻偷笑的时候，一大截烟灰掉在了笔记本上。

小翠起身吸了几口烟，又是咳嗽几声，抖了抖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张纸，蹑手蹑脚地把它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小翠想到这里的时候，嘴角又不自觉的偷笑了起来，此时天边的火烧云翻滚得正热烈，洒在小翠的脸上、身上，仿佛是沐在这座新城市的光芒之下。

2

小翠跟我说起上面的事的时候，她举手投足之间会不自觉的闪现点烟、抽烟的动作。那天晚上，她坐在肯德基里，一边狠狠的将沾满番茄酱的薯条捏在空中，对视几眼，然后慢条斯理的塞进嘴里，一边一字一顿的跟我吐露她的过去。此时，小翠不自觉地望着窗外霓虹闪烁，一片灯红酒绿的城市夜晚，她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她猛地戳了戳垫盘纸上的番茄酱，将薯条在眼前晃了晃，又放了下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跟我说起了在广州的故事。

那天，小翠就背着那个帆布包在车站广场游荡，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闪闪烁烁，仿佛把夜空照得比白天更亮了。小翠饿坏了，便在路边的小店吃了一碟粉，啃了一根玉米，又开始在嘈杂的车站附近转悠。此时小翠开始有些着急了，她开始思考着晚上的住处，摸了摸口袋，她又有些担忧起来。

城市的灯火忽明忽暗，仿佛要把城市的街道、店铺用灯光切割开来一般，小翠转过几家店铺，停在了一个闪烁着红绿色霓虹的店铺面前，小翠仿佛找到了新的归宿似的，抬起头便往眼前的这家网吧钻进去了。

小翠在QQ上询问了一些老家的朋友之后，便戴起耳机，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睡去了。第二天，走出网吧的小翠，乘着公交便开始在市区找工作。她似乎目的明确，又似乎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着。

她在几家工厂招工处停了下来，然后又走开了。走了一段路，她开始朝着围着一大堆人的一个招工处走去。那里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的锃亮的男人，正扬着一卷纸在眉飞色舞的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她钻进人群，在搭起的帐篷显眼处，赫然立着一块招工招牌。

男人一遍眉飞色舞的讲解着，口水足足可以喷的几尺远，一手一个个将前来应聘的人往附近小楼的楼梯上揽。

小翠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打量着眼前这位年纪约摸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相仿的男孩、女孩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给他们畅想未来。小翠和一起进来的几个人像是被钉住了一样，俨然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成了一帧画面，一帧具有魔力的画面。

临近中午，男人提议带他们就到口下的餐馆吃午饭，小翠仿佛遇到活神仙似的，兴匆匆地跟着一群人下楼……

小翠仿佛自己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头脑昏昏沉沉的，她试着用手揉揉双眼。才发现双手已经被绑缚了起来。她扫了一眼四周，在这座空荡荡的房子里，徒留四壁，角落乱七八糟的摆着一个电饭煲，黑黑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煤气灶。她顺着眼光继续扫过去，一排破旧的木质沙发上坐着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臃肿的妇女。

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指着互相捆绑着的八九个人，凶神恶煞的吼着，“这里是合肥了，你们乖乖的在这里呆着，别想逃跑……”，说完，擤了一把浓重的鼻涕，甩在墙上。被绑着的人差不多都醒了，有的开始咿咿呀呀的哭起来，男人和女人头也不回，砰的一声，关上门，便不见了踪迹。

小翠和所有人一样被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又动弹不得，头脑依旧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便呆呆地看着四周，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门被打开了，男人领着几个人来转了一圈，瞧了瞧。此时被捆着的孩子都醒了，恐惧的打量着这几个人，然后看着门又是砰的一声关上了，咯吱咯吱反锁了两下。

小翠合着互相捆绑着的四个人开始挣扎，小翠打小手小，没过多久竟解开了绳索。解开绳索的小翠，拆下了窗户玻璃，顺着下水管道往下爬，此时几个胆小的女孩子颤颤巍巍的趴着窗户，准备下来，恰逢男人出去买早餐回来。男人一把关上门，女人在房间里大声喝着，男人便跑下楼去追那几个逃跑出来的孩子。

小翠和其他几个人一路顺着小路跑，拼命往大马路上跑，小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到跑到马路上的一家小餐馆附近，此时餐馆才刚刚开门，老板见到小翠和几个人一路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顿觉情况不对。便打电话报了警。

小翠在那天的下午被警察护送到了广州，又一次从广州火车站出来，恹恹的小翠，在警察局里等待着G城那边的消息。小翠被送回G城的第二天，脚都还没站稳，又偷偷地跑了出来，短短三四天，这已经是小翠第三次出现在广州火车站了，此时小翠穿过出站口，穿过候车广场的天桥，头也不回，在流花车站，坐上了开往D城的客车。

小翠低着头又抿了一口咖啡，沉重的叹了几口气，起身出去抽了支烟，透过肯德基的玻璃窗，我看到小翠点烟的样子，一脚斜斜的伸出，将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烟灰不断的在她的手指上弹了弹，活像一个饱经沧桑的风尘女子。

3

来到D城后的小翠，经朋友介绍在一家包装厂当文员。工作都是朝九晚六，虽然是刚上手，小翠有一股子聪明劲儿，学得快，很快也在D城拿到不错的收入。初来咋到的小翠，刚到D城，朋友不多，每日下了班，便躲在自己出租的房子里写东写西，偶尔写到自己满意的，她会第一时间贴在她的空间里，然后等待着别人的评论或点赞。

时间过去了一年，小翠的身边也聚拢了一批朋友，于是她又开始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穿梭在D城的大街小巷。在KTV里夜夜笙歌，然后在D城的夜市吃夜宵，甩酒瓶，哐当一声，仿佛触动了她内心原本藏匿的野性，她开始画浓重的妆容，烫各种颜色的头发。整个人仿佛在D城又一次复活。

挥霍和颓丧的日子，仿佛把小翠拖入了新的深渊，每日她上班都是睡眼惺忪，浓重的妆容下是挂着发黑的眼袋。渐渐的，她开始发脾气，和公司同事顶撞，业务也因为精力不怠的缘故，一次次出错。

在二零一零年的年底，小翠被公司辞退了，在腊月的月底，等到她同一群人在酒吧归来后，才发现，她的房间被洗劫一空，摇摇晃晃的小翠瘫倒在床上，又不停的从床上爬起，趴在床沿，像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呕吐。

在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九，小翠向老乡借了二千元钱，搭坐晚上开往G城的最后一班车回家去了。

在农历新年的晚上，她上传了几张照片，一桌子年夜饭，她的爸爸、弟弟妹妹的合照，然后还有一张她自己嘟起嘴来扮可爱的照片，照片上加了一句话，“明年，为了爸爸，为了自己，fighting ！”

照片上她已经没有了浓重的妆，眼圈浓重，皮肤粗糙，俨然不像十七八岁的少女。

4

新年过后的小翠，又一次返回了D城，被清洗收刮后的出租房，在小翠看来是不吉祥的征兆，小翠退掉了出租屋，重新搬进了一间价格稍微昂贵的公寓。小翠开始重新找文员的工作。起初并不顺利的小翠，在年头的招工季仍找到了一份不错的文员工作。

后来，小翠在下班后，便去了附近的一家快餐厅做兼职，当服务员。当服务员后的她，生活渐渐变得规律起来。她在附近的美发店办了会员卡，在楼上的健身房也办了年卡。周末，她会邀请她的朋友一起去美发店洗头，或是闲适的时候，就在楼上的健身房健身，渐渐的，小翠脸色开始好转起来，脸色有了微微的光泽，多了几分少女气，少了几点烟火味。

再后来，小翠不知道从哪儿听起，又开始做起了微商，彼时正是微商如火如荼的时候，小翠也加入了这行列，朋友圈不断刷屏的化妆品广告，小翠却沉浸其中，乐此不疲。每到深夜，餐厅兼职下班后的小翠，开始转发一大堆关于美容养颜的广告，当有人跟她谈起此事的时候，她便津津有味的跟她分享，仿佛所有的财富与梦想便在她深夜归来的一张张转发的朋友圈之中。

小翠在那一年的冬天，似乎通过微商赚了一些钱，于是那一年她提早请假回家了，回家之后，她的朋友圈动态仿佛平静了许多。

在开春回来的一次偶然的交谈中，我才得知，就在那一年的年末，小翠的父亲死于直肠癌，而那一年的腊月二十四便是她父亲的头七。我突然像触电一样，回想起了她二十四那天的微信动态，“爸爸，对不起”。

这是她半年以来，唯一一次发的状态不是关于微商和广告。

5

趁小翠抽烟回来的间隙，我一直在翻阅她的QQ动态，她径直坐了回来，喝了一口咖啡，继续一根一根地嚼着薯条，我将手机里的一条动态推到了她的眼前。

“回想起，四年前第一次出走，留在客厅里的话，仿佛就像一句魔咒和谶语。每一次抽完一支烟，都会有一次想家和回去的冲动。但久而久之才知道，抽烟会使人上瘾，抽烟会使人麻痹。我总会在抽完地一根烟，准备起身的时候，顺手点起第二根，对不起，爸爸，我不应该学会抽烟的。”

QQ上的时间显示是二月三日，那一天正是农历的新年。

在那条心情的留言下方，有一个叫“带刺的玫瑰”的评论，“几年不见，你成作家了吗？”

下面的回复是：“如果我学会抽烟后，仅仅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才点燃起。”

小翠看着那条颇觉文艺范的回复的时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那时，她买了一套《鲁迅全集》，那一年的农历新年夜晚，她在看《祝福》和《在酒楼上》。

说完，小翠拿起咖啡杯，和我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深沉又似乎略带轻松了说了一句：“干杯，为了忘却的纪念！”。

此时，正是D城的深夜两点。

在夜色中，煮一碗回忆， 用文字温热一段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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