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读诗经》之农兮桑兮

这是对读诗经的第三节，两首都是农人之诗。中国历史上多是传统的农耕文明，曾经我们对于农桑之事的感情，是十分醇厚的——但从中泛出来的味道，却是耕读立家的士大夫的意味浓一些，田园将芜，胡不归？真正作为农民，或农奴，却是不能留下一言。...



这是对读诗经的第三节，两首都是农人之诗。然而一首古拙，如近了桃花源，虽有惧但多爱，而另一首，则是农人奔逃在外，虽有爱但多惧。中国历史上多是传统的农耕文明，曾经我们对于农桑之事的感情，是十分醇厚的——但从中泛出来的味道，却是耕读立家的士大夫的意味浓一些，田园将芜，胡不归？真正作为农民，或农奴，却是不能留下一言。

我自己在初中毕业之前，都还有下田的经历。这种记忆随着父亲转老、女儿渐大，也逐渐的远去。我们今日选择了两首农桑诗，一长一短，掩面而读。

七月

（简译）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风寒，二之日刺骨。

无衣无服，何以卒岁？

三之日修犁，四之日下田。

同我妇子，送饭南亩，监工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则阳，有鸣黄莺。

女执深筐，遵彼微行，乃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攘攘。

女心伤悲，惧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修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牵彼嫩桑。

七月鸣鵙，八月纺织。

载玄载黄，我朱鲜亮，为公子裳。

四月葽实，五月蝉鸣。

八月将获，十月陨叶。

一之日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聚，继承武功，占有小兽，献大于公。

五月蚱蜢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打扫熏鼠，塞窗涂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李及薁，七月烹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助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摘瓠，九月拾麻。

采荼烧椿，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穜陸，禾麻菽麦，嗟我农夫！

我稼既同，需入役宫功，

昼尔拾茅，宵尔搓绳。

急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冰窖。

四之日早朝，献羔祭韭。

九月肃爽，十月萧瑟。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

登彼公堂，举彼角杯，万寿无疆！

（原诗）

七月流火[1]，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2]，二之日栗烈[3]。

无衣无褐[4]，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5]，四之日举趾[6]。

同我妇子，馌[7]彼南亩，田畯[8]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9]载[10]阳，有鸣仓庚[11]。

女执懿[12]筐，遵彼微行[13]，爰[14]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15]祁祁[16]。

女心伤悲，殆[17]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18]。

蚕月[19]条[20]桑，取彼斧斨[21]。

以伐远扬，猗[22]彼女[23]桑。

七月鸣鵙[24]，八月载绩[25]。

载玄载黄，我朱孔阳[26]，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27]，五月鸣蜩[28]。

八月其[29]获，十月陨萚[30]。

一之日于貉[31]，取彼狐狸，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32]，载缵[33]武功，言私其豵[34]，献豜[35]于公。

五月斯螽[36]动股，六月莎鸡[37]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38]，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39]熏鼠，塞向墐户[40]。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41]，入此室处[42]。

六月食郁及薁[43]，七月亨葵及菽[44]。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45]。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46]，九月叔苴[47]。

采荼薪樗[48]，食[49]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50]，禾麻菽麦，嗟我农夫！

我稼既同[51]，上入执宫功[52]，

昼尔于茅[53]，宵尔索绹[54]。

亟[55]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56]。

四之日其蚤[57]，献羔祭韭。

九月肃霜[58]，十月涤场[59]。

朋酒斯飨[60]，曰杀羔羊。

跻[61]彼公堂，称[62]彼兕觥[63]，万寿无疆！

[1]七月流火：七月，夏历；火，心宿二，大火星；流，向下。心宿二偏西下行

[2]一之日觱发：一之日，周历正月，乃夏历十一月；bi4发，寒风触物的声音

[3]栗烈：寒气刺骨

[4]褐：he4，粗布衣服

[5]于耜：于，修理；si4，金属犁头

[6]举趾：举止，举足下田

[7]馌：ye4，送饭

[8]田畯：jun4，田大夫，监工

[9]春日：夏历三月

[10]载：则

[11]仓庚：geng1，黄莺

[12]懿：yi4，深美

[13]微行：hang2，小路

[14]爰：yuan2，于是

[15]蘩：fan2，白蒿

[16]祁祁：qi2，众多

[17]殆：dai4，害怕

[18]萑苇：huan2，荻草和芦苇

[19]蚕月：养蚕的月份，夏历三月

[20]条：挑，修剪

[21]斨：qiang1，柄孔方形的斧

[22]猗：yi1，牵拉

[23]女桑：嫩桑

[24]鵙：ju2，伯劳鸟

[25]绩：ji4，纺织

[26]孔阳：非常鲜明

[27]秀葽：秀，不开花结实；yao1，远志草

[28]鸣蜩：tiao2，鸣蝉

[29]其：将要

[30]萚：tuo4，落叶

[31]于貉：于，往；he4，貉子

[32]同：聚合

[33]缵：zuan3，继承

[34]豵：zong1，小兽

[35]豜：jian1，大兽

[36]斯螽：zhong1，蚱蜢

[37]莎鸡：纺织娘

[38]宇：屋檐下

[39]穹窒：qiong2 zhi4，打扫和堵塞

[40]塞向墐户：向，北窗；jin4，涂抹

[41]改岁：过年

[42]处：居住

[43]郁及薁：郁李和野葡萄（yu4薁）

[44]亨葵及菽：亨，烹；菽，shu1，大豆

[45]以介眉寿：介，帮助；眉寿，长寿

[46]断壶：断，采摘；壶，葫芦

[47]叔苴：叔，拾取；ju1，麻籽

[48]采荼薪樗：荼，tu2，苦菜；薪，烧；樗，chu1，臭椿

[49]食：si4，养活

[50]重穋：tong2 lu4，穜陸，两种谷子

[51]同：聚拢、集中

[52]上入执宫功：上，尚，还需要；执，服役；宫功，建宫之事

[53]于：取，拾取

[54]索绹：搓绳（tao2绹，绳索）

[55]亟：ji2，急，赶快

[56]凌阴：地窖

[57]蚤：同早，早朝，祭祀仪式

[58]肃霜：肃爽，天气晴朗

[59]涤场：di2，树木萧瑟

[60]朋酒斯飨：朋酒，两壶酒；飨，xiang3，一起饮酒

[61]跻：ji1，登

[62]称：通偁，举起

[63]兕觥：si4 gong1，犀牛角的酒杯

 略解

这是一首农事诗，天真淳朴，意蕴古拙，不能尽言其妙。崔述有论：“读七月，如入桃源之中，衣冠朴古，天真烂漫，熙熙乎太古也”。但与桃源，还是有所区别：桃源中人，只是怕为外人所知，此诗中却有“女心伤悲”，又有“献”有“执“，有所隐惧。但无论如何，唱及：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

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还是令人感动的。没有农人的经历，大概不能了解这其中的生活。

我自己初中毕业之前，还有下田的经历。但笨笨弱弱的一个学生，也做不了什么辛苦事，然而其实已经知道十分的辛苦。不说别的，就说收割麦子之时，拿起镰刀，一陇一陇的，那腰都要折了，而此时天如锅盖，日如火烤，汗如雨下，蒸汽风一吹，要更加抢时间。孩子其实做不了太多，但父亲母亲，都要一直这么弯着。然后打捆，垒在地板车上，方方正正、结结实实的，一般是父亲站在车上，因为地板车只有左右两轮，前面的车把需要人架着——这个活一般属于我，家里最小的，其他人都往上送捆好的麦子，父亲一层层的装好。最后大概两米多，接近三米高，已经到了车的极限，再用大绳把车上麦子捆两道，紧紧绑住车把，一家人把它拖到打麦场里去……这一路也是极为艰险，最怕是车上的高高的麦子歪倒下来，一旦有倾斜，赶紧要多一个人拿着长木叉，斜里顶住，一点点的往场里挪。因为一旦倒下，麦子散了，不仅极为费工费时，而且撒到路旁沟里，一定也会有浪费。

就这一个环节，依然非常辛苦。还不说之后之前。从深秋之日，深翻土地，施肥种麦，遇到大旱，冬日前来一遍水。早春之时，柳初吐黄，已经有所准备。棉花育温苗，麦田松软土，再施肥一遍，开始除草。之后就是祈祷风雨和顺，不和顺的话，那就得出人力。读汪曾祺的《看水》，就知道他是亲身经历过，而那时农人浇水，也是要排队的，有时我们家赶在半夜，也不敢放弃机会，就摸黑浇水。对于孩子而言，确实难以承担。但最怕的还是临近结尾，要去地的那一头拿一开始丢下的农具，地的这头到那头得有一个一百来米，偏那头的附近还有一个坟头什么的，一个人直打退堂鼓。

不仅怕天旱，也怕大风大雨。因为大风大雨来了，庄稼作物就要倒地，这就算灾年。前面说收麦，后面就是都运进场里，嗮麦打麦，不能细说。然后把空余的麦田再翻一遍，种另一季的农作物，山东我老家以玉米为主。这一季节的农活更是紧凑辛苦，直到秋收完成，再种上麦子。

但这辛苦里，也有美丽的时刻。比如麦子刚长成，一般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麦粒初满，等待不及，就收几把，回来火上一烧，不等焦黑，用手一搓，下来的麦粒泛着香味，可以塞满嘴。再比如夏日里麦场的夜，家家相邻，晚风习习，并头抵足的聊天，或者望着满天的繁星，就像垂吊在在眼前。就算白日里，也有满地的昆虫，偷闲时可以去追一追，尤其到了夏秋季，更加的活跃。再后来就是冬日来临，家里备草取暖，收下来的玉米也干了，开始冬夜里把玉米粒从玉米上拧下来，也是一夜说话的时候。

这些时刻，都像《七月》里所唱的。

我女儿生在北京，已经没有这样的生活了。但对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她还略有感受。我们租住一楼，北京秋冬天气渐冷，虫子就户外转向小院，而到了供暖之前，甚至都到屋里来了。常常的，就听女儿一声喊，“有一个小虫子，一个小虫子！”，接着肯定就是，“姥爷别踩，它也是一个小生命！”。但对于“塞向墐户”，我还有童年备草的经验，她却是一点也不能理解了，她的印象里，就是妈妈的呼喊，“姥爷关门，有雾霾！”。

甫田

（简译）

无耕大田，维莠骄骄。

无思远人，劳心忧忧！

无耕大田，维莠桀桀。

无思远人，劳心痛痛！

婉兮娈兮，总角颤兮。

不久见兮，突而冠兮！

（原诗）

无田[1]甫[2]田，维莠骄骄。

无思远人，劳心忉忉[3]！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4]。

无思远人，劳心怛怛[5]！

婉兮娈[6]兮，总角丱[7]兮。

未几见兮，突而弁[8]兮！

[1]田：耕种

[2]甫：fu3，大

[3]忉忉：dao1，忧伤

[4]桀桀：通揭，高举

[5]怛怛：da2，痛心

[6]婉娈：婉娈，年少美好

[7]丱：guan4，总角形状

[8]弁：bian4，戴冠

略解

农人流亡在外，思念远人。虚笔一转，由总角的回忆到未见的相见，意味更深。《甫田》这首诗的味道，其实不容易体会。因为一般人对农人唱着“无田甫田”，不一定能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滋味。这个滋味，与“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味道，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如果你细读了《七月》，加之有一点点的经验，就知道一个农人唱着“无田甫田”，该是一个什么感觉。所以掩面而读，不知此农人到底回家没有。

到底我们今日里的人，放假欢乐、工作痛苦的人，不太容易体会。所以程序员唱着“无敲键盘”，孩子们唱着“无进学堂”的时候，都是非常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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