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不回家过春节

 

首先祝你新春愉快。至于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大概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个世界或许有很多地方是停滞的。...





北京是冬天时,广西还是秋天——天气却和夏天没有太大区别。

只有植物证实着季节的交替。黄色的花朵和稻穗铺满田野,温柔的景象有时被矮小的山峰隔断,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时候。

就是离春节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我从北京飞到南宁,再从南宁换乘巴士回家。巴士司机为了节省过路费(多赚两百元),决定走一条可能是从女娲补天时就沿用至今的废弃山路。沿途有路牌提醒说:前面有塌方,注意落石。阴天的光线从密林中穿过,能看见不断有运送水泥和砖石的卡车队伍出现,需要等它们从尘土中开过去,我们的司机才敢踩一脚油门。

但车总是摇曳着,感觉不到它在向前。终于它开过一片芭蕉林,好像开在《路边野餐》的电影画面里。不同的是,芭蕉林深处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把垃圾倒在垃圾桶里,违者罚款五十元。

没有人烟的深山,怎么会有(或者有必要设置)垃圾桶呢?我仿佛遇见了科幻小说里的伏笔,心烦意乱。很快,寻找一个不为人知的垃圾桶成了我接下来的行程里唯一感兴趣的事——用以对抗大巴音响里交替响起的音乐声。

那是周华健、卓依婷和一些不知名组合的歌曲。音乐轮流响起,好像从一条隧道中传来。隧道通往无限的时光。

他们不唱的时候,机器自动换上了周星弛的电影(有的机器可以放入三张碟片)。电影画质非常糟糕,似乎光盘是二十年前买的。「滴血验亲!」然后光盘卡在那个画面,再也不动了。

大巴开了将近三个小时还没到达目的地,天黑了,我就放弃了对垃圾桶的寻找。手机导航显示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程,我终于变得气急败坏,并给我妈打电话,抱怨这一路尘土漫漫、万般艰辛。「你再坚持一下。」她安慰说。

「坚持什么坚持?」我被漫长的路途打回了从一线城市回到十六线城镇的青年的嘴脸,充满暴戾。「今年我不回家过年了。」

在詹妮弗·劳伦斯主演的《太空旅客》里,有一幕是飞船遇到故障,重力系统失常,正在泳池中游泳的劳伦斯被失重的水包裹起来,漂在空中。无论如何游动,她都无法游出那一团巨大的水球,直至她筋疲力尽、窒息昏迷。

就是那辆空调大巴把我带进了一个失重的水球,我好像游不出去了。确切地说,我意识到这个世界或许有很多地方存在于你永远都不会去的角落,没有高速,没有火车,没有机场,这些地方的名字,你甚至不相信是个地点,它们是停滞的,就像那个滴血认亲的画面,卡住了,卡在十几二十年前的某个时刻,最难走的公路,大街小巷的话题,路边的标语和流行的一切——卡住了,没有变。

「那我今年去北京看你。」

但是一定要买上午起飞的机票。这样她提前一天到南宁,可以先到亲戚家里休息一个晚上。

我妈到北京的第一天就提起同样留在北京、不回家的亲戚。对方和我年龄相近,和家里的关系不太好。我们短暂地争论着其中的利弊,忘了说到哪里,最后决定和这位留在北京的亲戚一起吃年夜饭。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妈重拾了这个话题,想劝亲戚,我制止了她。后来我们说到小时候的时,她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那个蓝老师吗?你去他那里学画画,他到现在还记得你。我说,我不记得了。她说,你那时去学画画,画的是苹果素描,你以为我不记得?

初一早上她提醒我打电话回老家,我显得心事重重。最后我说,你把外公外婆,叔公和我姨他们的电话都发给我,我发短信就行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打电话?」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看短信。一年到头,难道你一个电话……」

「心意到就行了。」我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复微信里频频跳出的新年祝福。

今年,我也发现自己变得很奇怪。我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给家里打电话。很有可能,我谨慎地想,这可能跟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独立有关——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了。

一个很快进入三十岁的人,在春节期间回家,无论你带着什么样的故事和光环回去,你坐在一张很大的饭桌旁,你的位置就是小孩。那也是停滞的一部分——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对这样的位置感到焦虑。

春节的一部分意义是重整自己和亲人的关系,问题在于,独生子女一代,对亲人的感情通常是不能重整的。这一代人很不幸,肩负着父母双方、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压力,不会分享(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表达爱(从小获得的爱比较极端),也很少有自我(受到的教育过于单一)。很多人在追求独立的时候,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和亲人的关系隔离了。

这加剧了我妈的担忧。

我给亲戚们发完短信,就去洗脸刷牙。在洗手间里,我听见她坐在沙发上轮流给我发短信的人打电话,生怕对方错过。

「他给你发了短信。」她说了五次。我感到难受,不敢出来。

除了去餐馆吃饭、去影院看电影,还有一次是去我的新办公室参观,过年期间我就没有带她去任何地方。但是,我们用很多时间聊天——大概是和回家过年的人相比,最让我感到满意的经历。

今天去机场前我让她把我给她买的新手机递给我,帮她在线值机。「这样你就不需要去打印纸质的登机牌,拿着手机上的二维码就能过安检,反正就是很简单的。」

她不确定地说:「要不然,还是打印登机牌吧?我不太会用这个电子的。」

「哎呀,不打印。你就用这个,很简单的。」我把她送到国内出发的入口,指着那排门禁说:「你就把二维码放在那下边,门就能打开了。很简单的。」

门果然咯噔一声打开了,她就拉着行李走进去。突然又发现,她不能再往回走了,这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急忙转过身说:「那妈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总之她就回去了。她后来短信告诉我飞机晚点,彼时我已经到三里屯和朋友吃起了午饭。

我从朋友那里听说,这几天广西的天气和秋天没有什么区别,但我已经不能想象此时的景象,至少黄色的花朵和稻穗已经没有了,我鼓励自己:应该记住美好的东西,例如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图画。至于漫长、痛苦的旅途,当然再也不想经历了——我知道很多人不再回家过年,很多都是担心往返的行程山高路远。

虽然我早就知道了更残酷的事实:来看我们的人,要走一样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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