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人随笔 屈原的“木叶下”

 

帝子降兮北渚    目渺渺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



帝子降兮北渚    目渺渺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       ——《湘夫人》·屈原

这四句诗是《湘夫人》的开篇,亦是全诗最具感染力的部分。它不仅呈示了一幕颇具神话色彩的戏剧性场景,及戏剧独白人物形象,“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更给全诗定下了深秋暮砧的基调,诗篇的其后部分,即是在它的或显或隐的催促声中展开的——湘君用香花香草构筑水中居室的系列动作,是如此急迫,紧凑。他水边的不安的徘徊,等待,及突发的怨尤,如果离开了这生命瑟瑟,即将凋零的背景,便显得突兀,无来由。  然而,依我看来,即使没有《湘夫人》中其余展开的部分,“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亦可独立地成为一首伟大的短诗。虽然它所描绘的大自然的景象,算不得奇特,不必洞庭,地球的许多地域,人们都能切身地感而受之。然而,当它们被诗人提炼到文字的节律中时,却突然地具有了一种神奇的脉动,每次的展开这两句诗,便有一种遥远的时间的凉意,习习地掠过肌肤,并与生命的某个部位发生着共振,发出一阵阵颤栗……而后是无言的深秋的空寂,怅然,除了仍在脉动的诗句。关于何为纯诗,至今尚无公认定义,一次在与朋友探讨时,受王维“空山不见人”等诗的启发,我这样定义下了自己心目中的纯诗:就是发现并呈现了生命、大自然、或世界的一种脉动。屈原的“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在这一意义上,可谓一首纯诗杰作。

这两句诗所呈现的大自然的脉动,在文字的节律中,无疑是由“袅袅”二字启搏的。“袅袅”的叠音,给人以一种不断的持续感,并联想到时间的流动,消逝。而随后的“秋风”,则似乎是对“袅袅”的注释——一种秋风的时间,生命最后的时间。赋体诗中的语气助词“兮”字很有意思,它不仅心律一般鼓荡着诗篇,它还将一句诗在形式上分成了两座岛屿,相互注释,相互呼应,打破了单向度的主属关系。散文的语言中,“袅袅”显然是“秋风”的形容词,而屈原的诗意中,将它们的关系调个方位同样成立。“兮”字在第二句“洞庭波兮木叶下”中的作用,亦可作如是理解:洞庭之水之所以波涌而扬,是因为那翩舞而下的落叶;或落叶之所以翩舞而下,是因为洞庭之水波涌着的激情。当然,“兮”字在这一句中的作用,显然更复杂一些,“兮”字两边的“洞庭波”与“木叶落”,实际上还是两个并置的意象,因为“兮”的焊接,构成了一幅具有立体效果的动态画面。而“兮”字在某种意义上,亦成了画面上两个动态运动的归附处,有如国画中的深远留白。

然而,“兮”字的神奇并不仅于此,当我们把“洞庭波兮木叶下”与“袅袅兮秋风”二句再合并成一个整体,然后,屏息静视,渐渐地,你还会觉得是在透视着这样一付具有着生命呼吸的语言结构:“兮”字两边的“洞庭波”与“木叶下”,仿佛并置的左右肺,由“兮”字的气管与上句连通,而吐纳着时缓时紧的“秋风”。另外,若以几何力学来观照这两句诗,亦颇有趣味,翻涌的“波”向上,凋零的“木叶”向下,而“秋风”则在大地的平面自北向南推进——当三个方向的力合于一首诗中的时候,便以另一种方式推动了一种季节的运动,以及一种诗的脉动。  这两句短诗后面的神话背景,也是阅读时所不应忽略的,它极大地延宕了诗境的纵深。传说中,舜南征,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得知消息后,相与痛哭,泪下沾竹,遂成竹上斑纹。泪尽之后,二妃投湘水殉情。后楚人将舜妃之事附于湘江之神,以舜为湘君,二妃为湘夫人,让他们的神灵出没于洞庭之间——因为在地理上,湘水汇于洞庭。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篇就是由此延续而来。在这一神话背景中,《湘夫人》中的洞庭之“波”,还隐喻着娥皇、女英翻涌不息的情爱,火焰一般地上升——但这种情爱是如此的无望,没有结局,因而,纷纷的落木,又仿佛燃烧的灰烬,从空中不断地坠下。然而,火焰却不愿亦不可能停息,而于秋风萧瑟的时间中燃烧着,准备与这时间同归于尽——一种何等绝望而执著的情爱。  把屈原的“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推为“秋兴”之祖,应是合适的,它给最伟大的秋天诗人杜甫留下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他一再地在他的那些辉煌的诗篇中加以运用。他晚年的代表作《秋兴》第一首中的“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以及被誉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中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等,都可以辨认出屈原诗句的背景,只是诗句的几何运动方向或有所调整。至于被称为“骚之苗裔”的天才诗人李贺,似乎对诗句的几何运动不太敏感,然而,他的同样写在“高秋”的名篇《李凭箜篌吟》中的“老鱼跳波瘦蛟舞”,却将“洞庭波兮木叶下”后面潜隐的神话色彩,浓重地涂抹了出来。  公元前278年,楚国郢都为秦所破,因长期流放而形容枯槁的的屈原,刹时进入了自己的深秋——虽然当时正是江水澄碧、苇叶摇绿的农历五月。他感到一阵阵肃杀的秋风,从破败的国土吹来,于是,仿佛顺应节律的召唤,他的身影凋零的木叶一般,坠入了汨罗江水——然而,那激扬起的巨大的生命与诗歌,却由此获得了一种神话的力量,至今波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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