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无词集 ​ 雪国

 

无词集(一)……终至于无词。 无词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这样度过:前半生光芒万丈,直至刺痛了日月的双目;而后半...

无词集(一)

……终至于无词。

 

无词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这样度过:

前半生光芒万丈,直至刺痛了日月的双目;

而后半生,将自己刺瞎

他看不到世界

世界也寻觅不到他

这半生的漆黑、寒冷与虚无

他怎样蝉一样活过?

他是将,所有的词都刺瞎了

六月

 一株草木抬起巨大的棺柩

亲人安睡

众草偃伏,隐藏不安。

黑夜高悬头顶

眸钉终为星辰

当此时,安魂曲流淌

漂浮我们发白的身体。

 丢失的脸在树梢、街口,旋涡的人群

我看到自己丢失的一张张脸

熟悉而陌生。蒙在另一个人脸上

如此熨帖,有了血色生机

随时都能揭掉。春风拂动

城头张贴的一页新鲜告示

我们的身体在尘世不停奔走

它经过一张张面孔,短暂停留、相认

又迅疾远离。那么多雪片、废纸

在黄昏的烟尘里纷纷落下

 坏月亮 明月高悬。

明月是我童年蛀掉的一颗坏牙

虫儿还留在我的身体内

它不停地咬

要把我蛀空

 在黄昏的尘埃中 有时,在黄昏的尘埃中

我会走神,会将自己遗忘在大街上

走出了很远,回头还能看到自己站在街头

像褪下的一个灰色的壳

我看到了两只眺望的眼睛,它们

黑白混沌,大而空。一只鱼 一只鱼在水中游

慢慢失去鳞羽

失去肉身

剩下洁白的骨架

一只鱼的骨架在水中游

越来越锋利

一只鱼最终解体

一根根骨刺

朝着天空

逆流而上葬礼黑压压的送葬队伍

喇叭歌哭此起彼伏

没有人留意

一个旧衣服的孩子

混进了人群

他一个人来的

衣服明显过大

几乎垂在了地面

他从小巷里出来

直接走进了这支流动队伍

他默默跟在灵车后面

身材矮小

硕大眼眶里嵌着

橡子般的黑眼珠

队伍出城

哭声渐消

前面要经过那片雪地了

他还光着一双脚典礼我参加过一场夜晚的升旗仪式

篝火通明,人面

仿若杏核

孩子们仰起幼小面庞

看纸旗帜缓缓升起

黑色大理石刻满一个个名字

年青的头颅,无声

低处的城池,无声

拔节的国歌,无声

空气稀薄,鸟翼垂落

朗诵的人消失了脸庞

绵亘的城墙俯身于凝固的河流

 冬至之诗这个夜晚,我捏下二十四只

饺子

类似割掉的人类之耳

冬季因此分外清净

惟白日荡荡

天空下

我有一粒不安之心

那么多的......颤栗

土崩瓦解

而盛世,总有一张浑圆的皮

将它们牢牢包起

这乌云馅的,碎纸馅的,胞衣馅的......

射钉馅的

我都要一一吞吃下去

我的母亲是一个好裁缝

她为别人做了一辈子孝衣

在古老的院落,孝衣如

牡丹花在她身边盛开

我知道,现在她仍在天上蹬着

那台缝纫机,戴着

断了腿的花镜

一匹白布从云层

绵绵扯落雪国十字路口,我相遇那半老者

他寻找失踪的母亲

搓着手,描述母亲的模样:

黑面布鞋,花白头发,面有胎记……

然而,我惟想起我母

春节回家

院子积满深雪

我见不到母亲

飘坠中,中国张贴着一页页

寻母启事

每一张蹒跚的照片后面

都压着我的,瑟瑟的、黑白的母亲!流星我住在这个灰暗的小城。

高速公路的利刃插进一个个饱满的梨子

它是遗弃一旁的皱纹密布的干果。

我在窄街道上走动

想像着去会一个未曾谋面的情人

常常这样。我年纪不大,未老先衰

孤单的影子后,塑料袋随风飘起

孩子和狗擦肩而过

来往的脸孔黯淡,我看到蠕动的白骨。

拐过石牌坊,又看见了那个女疯子

她在雨中歌唱。我默念一声:妈妈

妈妈活着时从没这样

 没有诗整个冬天,没有



整个冬天我都在写一些病句

我写到喜鹊,它捎来一个诗人悬挂树枝的消息

他名黔

我写到河流,人们在朝天的河床集会,看艳舞

它名殷

县城在拆迁。重修的城门楼

已贴上了黑白告示

雾霾在筹备牡丹花会

天空高悬母亲的遗像宛城记现在这座汉的城市终于成了一座巨大的墓地

我的朋友们住在这好风水的地方

每日与宽袍的灵魂聊天

抚摸画砖的粗朴纹理

他们慢慢有了苍凉的颜色

一副泥制的喉咙

他们说出的话语,都有了一种苏醒的

哀音

喜悦如此痛楚,如同裂帛

我的朋友在初春的河岸

让丝丝绿柳穿过身体

他们在深夜都听过一个叫许阿瞿的孩子的哭声

他在黑暗中行走

伸出小小的手

我的朋友已搬到了河流南岸

那里的墓地规格质朴

线条简单

我的朋友有时将月落称为日出

有时将江水唤作马匹

 它们它们是草叶,阳光,病菌

春天里

它们是苍蝇,蜜蜂,机器

嗡嗡叫

它们无骨

是断首的蚯蚓

他们生满尖刺是蓬勃槐树

它们树枝上打坐是乌鸦

它们清水上漂浮

是天鹅

我就要穿过他们

我就要咀嚼他们

它们止我的血

它们扬我的灰

 又没了

我拍打着空空的铁罐。

忽然

看到,你的头像,暗红的、斑驳的

锈蚀在铁管底部。

簌簌

抖落几颗盐粒。

你仿佛在说话

说出一个大陆的怆怆

说出

北方河流枯水期的沙哑

多少个世纪的匮乏岁月



你在哪里

你,独自躲在井底

煮盐

脊背完成弓

带着一痕微白的赞赏

天空闪光。密集着

盐粒

结晶的声音

 后三十年,我会成为谁人的儿子 铁灰小站依然一闪而过

压低的云层之下

我隐约看到那些桃树的虬枝

瘦小的妇人坚定立于月台

风吹着纸屑和白发

三十年站台和她都没有发生改变

她举着的木牌

上面的刻写名字

早已漶漫不清

 孤独  孤独是辽阔的祖国

它的低矮的原树上栖满了乌鸦

它们以噪叫呼唤着一场大雪

不要那座石桥,不要那些印痕

只留下母语的寒风,吹起团团雪雾

裹起那个满怀破絮出走之人

用白,裹紧它的小路和墓碑

裹住那座枣核般晶莹的坟

 平复帖半生。临摹这九行微绿

墨迹

勾划那断藤、枯树

暮晚的绛红天色

西风,伤兵,半空蓦然坠下的半只黑鸟

高楼阴影重

赋格气息廻

遗物中生存。一个时代的瘟病将你感染

中年,疾走、失眠、呓语

月亮医院,白魂灵走动

霜露滴入血管

以降下可怖高温

寒夜。你清醒

自铁玻璃窗向外

一只鹤终夜舞于白地

看到欹斜的字隙写满癔病的偏方

留白处打扫干净的头颅的无言

提笔,给亲者写下手札:

明月积雪,春草绵延

生之,勿念。

 纪  念这一个深夜,堆出了

父亲,祖父,外祖父......高高低低

他们排列在一起

相同的岩石头像

手掌、肩背、头颅......每一个

都佩戴着伤冻的疤痕

惟余下眼睛,为黑夜照明

这是一条封冻的河流......一年将尽

我为沉默塑像

像一首未写之诗

它只有一种色彩

只有半透明的肝胆

只咀嚼北风的料草

只有一腔无声的悲鸣

一根粗大的缰绳,将它们牵入漆黑

辽阔的地平线我们大地之上的河流河流上雾霾更加深重

垂钓的人

头颅埋入身体

形成一个个洞窟

无形的钓丝垂入

看不见的河流里

整个白天不见他们移动

半空中云雾弥散成一张斑驳面孔

我看到一个短小钓者

他钓出了一条屈原

钓出了一条策兰

钓出了王勃和王国维

也钓出了半条

陈天华和老舍

深夜

渐渐明亮的钓钩

越过乌黑的头颅

触碰到了一头

巨鲸张开的嘴唇

 油菜田它们举起镜子,迎接太阳之火

冰片在繁殖,闪烁,爆裂

一小片大陆尽是破碎的隐秘音响

我是闲人,挟一本关于焚书的书籍

低头佯装阅读;每一个时代都有焚书的冲动

一张纸被焰火舔舐,边缘卷起

黑色底片上显现凌乱的白色折线。它们

冲天而起,又蝴蝶般纷纷跌落

一千本书的热量有否焚尽一个人?

一个人的灰烬不比一本书更多。而

黄花的密集十字撑不起一页圣经

干冰在燃烧。一片大陆惟留下

白色的剑形细骨和细沙般的黑色颗粒我发出的声音我发出的是枯枝颤抖脱落的声音

是胆汁墨汁混合泛出气泡的声音

是肉体拥抱腐烂的声音

是骨头挣脱碎裂的声音

是下水管道婴儿的声音

是深夜站台昆虫的声音

是乌鸦栖落旷野停止鸣叫的声音

是阴云高悬头顶北风止息的声音

是雪粒落入北方河流的声音

是列车经过缓慢大地的声音

是天空举办葬礼的声音

是积雪埋葬白骨的声音

是岩石碰撞鸟卵的声音

是稻草缠绕手指的声音

是冬天雕刻名字的声音

是春日草叶解冻的声音



薛松爽,男,70后。生活工作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写诗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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