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 爱一直在

 

几十年前,那个脾气火爆的青壮年我不曾遇到;几十年间,那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我努力回避;等有一天我终于鼓起胆子接近他,发现他鬓霜发雪,力弱步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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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活值得记录


十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只是普通的感冒咳嗽,可是打针吃药均不见效,一向不信鬼神的外婆万般无奈带我去村西头找一位神婆。

神婆家里供奉着村里的“三霄娘娘”,神婆自称娘娘下凡。她在神像面前上了几炷香,燃尽几页黄裱纸,呜呜啦啦一通后,一边问:“你可是***?”一边捏住三根筷子插进一碗水,筷子每次都散开倒下。当她问到:“你可是娃他舅?”话音未落,三根筷子稳稳当当竖在了水里。

她又燃几页黄裱纸,将灰烬收在碗里,用指尖蘸些水弹在我的额头,然后转头对外婆说:“娃他舅想娃了,已经打发走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心里猛然一震,大舅居然想我了,我有些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窃喜,窃喜原来大舅也会想我。

至于我的病,隔夜就好的差不多,其实你我都知道原因。

叫大舅。”

“大舅。”

“你喜欢我家还是你家?”大舅斜躺在炕上,裹着被子探出头,笑着问站在门道的我。

“都喜欢。”我很狡黠,每次都这么回答。

“更喜欢哪个一些?”他穷追不舍,依旧带着笑。

“都喜欢。”我也很坚定。

清晨的太阳还不刺眼,炊烟在氲湿的土地上蜿蜒,能闻到的是椿槐的芬芳,能听到的是百鸟的婉转……

可惜这一切在不久后便如梦如幻,竟让我怀疑是否真实存在过。可它确实存在,因为那场景深深刻在我的脑海,刻在了三五岁的童年。

大舅被外婆从四川带到陕西后,外公怕他受人欺负,便送他拜师习拳。

外婆八十大寿的时候,大舅的师傅也到场,已八旬好几的他对一众后生传道:“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说得兴起,他腾地站起来比划几招,虎虎生风。

大舅应该是拳师的得意门生,不然拳师不会毫不掩饰对大舅的喜爱,甚至当着儿子的面说:“你比不过苳玉。”

小孩总喜欢英雄,英雄必须得有盖世武功。大舅自然成了我们弟兄几个看得见的偶像,我们一再央求他教打拳,但他从不答应。

他说:“拳脚不长眼,一怕你们恃强凌弱,二怕你们没轻没重惹麻烦。”

年幼的我们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他越吝于教我们便越觉得稀罕。那些年他为生计奔忙,疏于练功,又添一份神秘,更让我们以为他真的是身怀绝技,超群不凡。

等我再大一点,大舅在外的时间更多了。

我是三天不打真敢上房揭瓦的顽童,鸡狗见了我都怕的那种,加上外公护短,家人根本拿我无法。他们没辙了就会撂下一句话:再捣蛋,小心告诉你大舅,你大舅练过武,等他回来好好饬(收拾)你一顿!

他们把“练过武”几个字说得很重,记打不记骂的我往往被唬住,消停一阵。

那几年大舅的运气不佳,本身寡言少语的他心情不畅,回到家后鲜见笑脸。而我怕他听了“谗言”秋后算账,对他则是能避多远避多远,万不得已在一起,大气不敢出,乖猫一样。

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是具体的事物,恐惧往往来自于是那些虚无的、莫名状的,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亦不知道会以什么姿态而降。

拿大舅来恐吓我的办法大人们屡试不爽,可大舅自始至终从没有打过我,却反倒成了我童年最大的恐惧,就像一个悬在头顶的巴掌,就一直在那悬而不落,用它的阴影恶心你。

大人们应该没想到本来挺亲近大舅的我,却因为他们日复一日的吓唬渐渐和大舅生了隔阂。

大舅的房间我再也不随便踏入,温馨的场景再也没有重复。央他教我打拳的念头早已埋葬,我甚至讨厌他是个练家子,害我整日担惊受怕。




“娃他舅想娃了。”

大舅居然想我,说明他很爱我啊,不然为什么他不想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偏偏想我,我窃喜不已,不已几年。

吃货最大的痛苦是什么?莫过于你为过年攒了半个月的肚子,结果年三十得了腮腺炎。没错,主人公就是我。

一年正月初二去大舅家,别人大快朵颐,我只能捂着腮帮子看着眼红,实在禁不住诱惑往嘴巴塞个东西,咽喉撕裂一般痛楚不堪。

捱到午饭后,父亲和母亲有事,让大舅带我去县城看医生。我心里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没办法说出口,乖乖跟着他去了县城。

病房那么冷、针头那么细、药水那么浓、滴进血管那么痛……要是陪我来的是别人我肯定是另外一幅模样,可惜是大舅。

大舅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默默抽着烟,偶尔抬头看看吊瓶。

冰冷的药水从针头涌进血管,带来一阵阵刺骨的疼,我忍不住还是告诉他。他看看我,摸摸我发青的手,过了一会,拿来一个装满热水的玻璃瓶将输液管缠在了上面。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的家,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回家之前大舅问我:“你想吃什么?”

可我不记得我到底吃了什么,只记得我脑子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嘿嘿,大舅陪我看病了。

大舅陪我看完病后,我对他的怕不如以前那么强烈了,但这种“怕”,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感觉,不可能靠一次陪伴就能彻底改变,看到他我还是远远躲起来自在一些。

某日闲聊我告诉母亲:神婆说大舅想我。

其实这句话有后半句——真是奇了怪了,大舅怎么会想我。但我没说。

想必我希望等到的是一个肯定的答案,比如——你大舅爱你,想你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没有对我心思揣测明白的母亲叹一声道:“说的是你二舅(二舅英年早逝,详见《我的故事》)。”

一旁的大姐插话:“神婆说的是过世的人,你个瓜娃。”

我有些失落,但还是安慰自己:我觉得就是大舅。




父子不可无序,爷孙可以无伦。

大舅花费几十年塑造了不怒自威的形象,可惜瞬间就被孙辈们击破。

我怕大舅,这种感觉兄弟姐妹们多少都有,罪魁祸首当然还是大人们。但没人会用爷爷吓唬孙子,孙辈们在大舅怀里撒泼打滚,他没一点脾气,即便发火也无可奈何。

大舅抱怨:“我还以为只有谋(表哥)他们(顽)皮呢,原来小孩都一样。”

母亲说:“从来没见过他(大舅)抱小孩,从来没见过他能这么受小孩折腾。”言外之意就是大舅对子辈和孙辈完全两个标准。

看着娃娃们在大舅怀里玩乐,已是大小伙的我竟有些艳羡。

我考上大学,大舅自告奋勇要送我去学校,连父亲都抢不过。他的理由很牵强,也很简单:“我送过倩(二姐,和我同一所大学),认识路。”

就这样,我第二次被他带着离开家。

他背着我的行李,引着我报名、找宿舍、买被褥……还怂恿我找班主任毛遂自荐当班长。

有时候想,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当初要不是大舅送我上学,我的大学生活肯定是另外一副模样,人生轨迹或许会偏向另外的轨道。

那么,如今的我肯定还是我,我也肯定不是如今的我。

收拾停当,大舅带我去食堂,给我们各点了一碗面条,又兴高采烈去参加了家长老师见面会。

天色渐晚,他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独自去乘车回家。

一位学姐说:“你爸真周到。”

我笑着回答:“那是我大舅。”


又一年外婆生日,大舅被宾客们灌醉。

晚上我们一起坐在炕上,那段时间家里的一些事让他很窝火,所以酒劲上头他话开始多起来。

“我十八岁就当了生产队队长,多少人不服,来给我找事,我就只拿拳头说话。”

“我到兴平给队上买氨水,南场的***打了川(二舅),我找上门,他们三兄弟又咋,完了都搁炕上躺两月。”

“叫我赔钱,看热闹的都说没道理。说他们人多,都拿着家伙什,说根本没见我动手。她们哪知道我是专门近身使肘膝的。“

”我打架都是三分力,哪敢使全力啊。“

……

我就静静听着,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故事。和以往那些以讹传讹,有点玄幻色彩的“苳玉阳气足,深山走夜路,脏东西都不敢现形。”“只要他在工地,飞禽走兽都要噤声。”之类相比更加真实。

他是真醉了,要不哪会当着儿女的面谈这些算不上光彩的往事。我明白他是弦外有音,打住不表。

没过多久,舅妈就给我抖了一些料。

”他年轻时每天都打架,争强斗狠。那***、***知道他功夫好,惹事了都跑来找他去出头。“舅妈指名道姓说。

”后来呢?“我问。

”有一回叫人给阴了,后马勺(脑勺)给砸了一砖。他下手轻,别人没轻重。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干那些事了。“

我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湖上只留下你的传说,原来你偷偷打完香皂洗了手。


和爱人带着宝贝回家,给外婆过完90岁生日,晚饭时大舅对我说:“明天带着敏和桃子过来吃饭。”

第二天有事没去,到了傍晚他打来电话,又让明天去他家吃饭,说让舅妈多做几个菜吃米饭。

爱人和我异口同声:不吃米饭!大舅说那你过来再说。

我们到他家,他正好从外面回来,知道我们想吃扯面后,他随即跨上电动车去镇上买材料,留下一个厚实但稍微有些弓的背影。

时间如风,看不见摸不着,不觉间,我已为人父;一思量,大舅已年过六旬,只是因为外婆控场压阵,大舅他不显老,也不敢老。

他还和以前一样经常在外奔波,不同的是他开始恋家了,一有空他就回家逗逗孙子们,抑或陪在老母亲身边,然后母子一起靠在枕头上看着电视打呼噜。

几十年前,那个脾气火爆的青壮年我不曾遇到;几十年间,那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我努力回避;等有一天我终于鼓起胆子接近他,发现他鬓霜发雪,力弱步孱。

健壮勇武的大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腆着肚腩,温存了不少的老人。


清晨的太阳像个土鸡蛋,照着落在椽头的喜鹊。院里榆叶梅已经缀上了花苞,重漆过的大门终敌不过斑驳。白杨抖落一条条毛毛,只是村落少了炊烟袅袅。

“桃子跟你一个像。”所有人都这么说。

大舅慢慢踱到门口,靠近院子里玩耍的宝贝,轻轻说:“叫舅爷。”

满眼爱意。

低头看看宝贝,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三五岁时温馨的场景还是重现,不过这次换了一个主人公。

其实,他一直是爱我的,虽然我一直知道。

后记:去年写过一篇题目为《大舅的三把刀》的文章,我正在为一种新颖的笔法和叙述方式暗自开心,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大舅的电话,他很不高兴地问:你一天到晚都胡逑写啥呢!

我辩解:那是小说,经过艺术加工了,你要对号入座……不等我说完大舅便挂了电话。

我确实郁闷了一段时间,不想再动笔。爱人开导我:视角不同,见解不同,你就安心写,总有人能懂你所表达的东西。

这次又是写大舅,他要骂便骂吧,要打没门儿,反正我离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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