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工》:第一章

 

------第一章------

南方特区S市。感恩医院。一间二级护理的单人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并伴随含糊不清的叫骂声。

“拿药来!拿药来!快给我拿药来!快给我拿药来!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为什么不给我拿药来!哎呀!难受死了!……”老太太边叫骂边咳嗽、喘息着。

“阿姨!药在哪儿?在哪儿?好马上拿!我马上就拿!是这个吧?”女孩边应边找,把药递过去。

“混账东西!不是这个!”老太太生气地一边骂一边狠命地将药摔到地上。

“不是?是这个?”女孩从床头柜拉开的抽屉里取出另一袋药,赶紧又递过去。

“也不是这个!”老太太又给摔掉了。

“还不是?那就是这个了?”女孩又取出一袋药递了过去。

“也不是!都不是!”老太太气急败坏地把药重重地摔在地上。

“哪个是呢?阿姨,不着急,慢慢说。放在哪儿了?我马上就拿来……”女孩着急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哎呀!难受死了!药……不在这儿……”老太太痛苦地喘息着说道。

“那在哪儿呢?阿姨!您倒是快说啊,真是急死人了。”女孩着急得几乎要用头撞墙了。

“它……在药店里……农药店里……”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

“啊,农药!说了半天,您要农药!阿姨,您要农药干什么?!”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惊讶地问。

“干什么?喝!……我喝!我要喝!不管什么药,老鼠药,蟑螂药,农药,只要是毒药,我都喝!只要能毒死,我就喝!我不想活,只想死。哎呀!我难受,我受不了!快……快去……快去给拿药来!我求求你们了……”老太太生气地一口气说完。

“不行,那怎么行呢!阿姨,您怎么能这样想不开呢。您一定要想开点,不能自寻短见啊!”女孩断然拒绝并极力开导。

“你们这些王八蛋,小兔崽子!怎么一个个都不听话,简直要气死我了。滚!给我滚!都给我滚蛋!……”老太太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逾七旬、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双目紧闭,嘴唇在不停地哆嗦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连续不断地咳嗽,同时,她的身体也随着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刚才剧烈的折腾消耗了她很大的体能,此刻她正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坐在病床上,后背紧紧地靠在女孩刚刚给升起来的床头上。一看就知道老太太已是病入膏肓。

只见她旁边的女孩此刻正弯腰一手扶着老太太的肩膀,一手在她的胸口上下摩挲着,口中小声安慰道:“阿姨,您别生气,要想开点儿,不要寻死觅活的,好不好?有话慢慢儿说。看您刚才急的,多难受!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啊!”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终于缓过神来。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去,快去给我拿药来,你还愣着干什么!我不想活了,我想死,只想早点死。死了一了百了。早死早解脱。我给你们说过几次了,我不需要照顾,也不需要治疗,更不需要任何的关心!我知道,你们的关心都是有目的的,根本不怀好意!这个,我心里清楚得很……”

“阿姨,您的身体要紧,别发这么大的火,有什么慢慢说,好不好?来,您先喝杯水,慢慢儿说,我听您讲!”女孩并没有介意,依旧笑吟吟地说着。她转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暖瓶倒了半杯开水,低头吹了几下,伸手递给老太太。谁知余怒未消的老太太伸出手去不接水杯,反而突然往外一推,口中嚷道:“我不喝水!我要喝药!我要死!要喝毒药!……”

“哎哟!”水杯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开水洒在女孩身上,烫着了她的皮肤,痛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老太太顿时一怔,神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近人情地说:“我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关心,你滚,快滚!滚得远远的,再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女孩满脸委屈,赌气地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坤包匆匆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将坤包又放在原处。她有点生气地带着哭腔说道:“你!脾气怎么这么坏?!都病成这样儿了,还逞什么强!怪不得你的亲人不愿伺候你,原来你是这么不通情理、不懂道理的人。我要不是义工,我才不愿管你呢!你口口声声说喝毒药,去死,难道死了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就没有痛苦了?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你真是好糊涂,好愚痴啊!再说了,我一个义工,能有什么目的?又是哪里不怀好意?你倒是说呀!”

老太太被这突如其来的责问搞得一头雾水,一时无言以对。末了只能勉强地争辩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我知道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早晚是个死。要是在这儿等死,还不如一瓶毒药喝下去死掉算了。自己少受罪,别人也少麻烦,也免得子女们嫌弃,于己于人都好。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我真不明白。你问我你有什么目的,这不明摆着吗?不就是图个钱呗。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们:我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想打我钱的主意,没门儿!”由于情绪激动,老太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看起来十分可怜。

女孩一时哭笑不得,只得耐心解释:“哦,原来是这样。这我可得给你说清楚:阿姨,你想啊,谁敢给你毒药喝呀?医生?护士?我更不敢!那是违法犯罪,要坐牢的!再说了,那也是违背社会公德,违反人道主义的行为。至于说到图钱的事儿,那您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是义工——是‘S市义工’!不信啊,你看看这儿就明白啦!”说完,女孩便转过身去,背对着老太太。只见女孩上身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短袖制服,背上印着“××义工”四个鲜红的大字,格外地醒目。

“义工?什么义工不义工的,我才不相信呢!我只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不是为了我的钱,那又是为了什么?我不是三岁小孩儿,甭想骗我!”老太太嚷道。

“谁会骗你啊!你不信,我现在就给你解释一下,你听好了:所谓义工呢,就是自愿不要工钱来参加义务劳动的工作人员。你问我不是为钱是为了什么,这个嘛,本来我不想说,可现在呢,也不得不告诉你了:我不是为了什么钱,是为了一个信念——一个崇高的信念。”女孩调整了一下自己,声音虽说小了些,但听得出来还是有点生气。

“信念?什么信念?难道为了信念就会劳动不要钱?这倒是件新鲜事,你说来我听听。”老太太有点疑惑又有点惊讶地问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不过你可要保密呀。那是我小的时候,我姥姥经常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人,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利他而活。’虽然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忆犹新,仿佛昨天说的一样。”女孩情绪缓和多了,语气平静下来,态度颇为认真。

“什么利己利他的,我才不信呢,说不定这是你们耍的什么圈套吧!先说做义工,然后像他们一样,绕着弯儿向我要红包什么的。我看呐,跟他们没什么差别,甭想蒙我,我才不上当呢。”说到这里,老太太的眼里居然莫名其妙地盈满了泪花。

“他们?他们是谁?”女孩急不可待地问。

“他们……怎么说呢?……唉!不要再提了……”老太太摇着头叹了口气。

“不,我想知道!阿姨,请告诉我,他们到底是谁?”女孩穷追不舍地问。

“别问了!我不想说,也不会说的!唉!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烦人!”老太太显得有点不耐烦,几乎又要发火了。

“对不起,阿姨!我不该问这么多,惹您老生气。好,咱不说这些了!”女孩见好就收。

“我说阿姨,”过了一会儿,女孩见老太太情绪有所缓和,便试探着说道,“我还想问一下:刚才,我怎么老是听您说钱呀什么的,我怎么听不懂。你一个老太太家,能有多少钱?都病成这样了,还一个劲儿地惦记钱?这恐怕对您老的康复不妥当吧。再说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一个来看你的亲人都没有,真让人纳闷。你的子女也真是的,母亲住院了,再忙也该来看看呀,怎么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真是太不像话了!”女孩有点责备又有点怜悯地替老人愤愤不平。

老人像被击中要害似的,顿时哑然了。由于内心极度痛苦,使本来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接着又变得有点扭曲。很快,她缓过劲来,颤抖着伸出右手,用食指狠狠地指着女孩:“他们就是因为钱才不来看我的,都是因为钱!……你这个丫头片子,尽惹我生气,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末了又扔下一句:“比起他们,你也好不到哪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让您生气的话。”女孩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刺伤了老人的心,忙不迭地赔罪。

“混账东西!滚!从哪儿来滚哪儿去!……”老人仍然怒气冲冲。

老人的吵闹声惊动了隔壁的护士小姐,她开门走了进来,看着女孩小声说:“你先到外边回避一下,老太太是癌症,日子不好过,别跟她计较。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个亲人来看,怪可怜的。”

女孩默不作声地走出了病房,靠在病房走廊的墙壁上,抬头仰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护士把头转向老人,训斥道:“你看你,从前天一进来,就不好好配合,总是想寻死觅活的。院长为了照顾你,特意给你安排了一个单人病房让你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刚才我在隔壁房间都听到了:你想死,想喝毒药,叫她给你拿。你说得倒轻松!你死了,一走了之,可她呢?还不得去坐牢?弄不好还会吃枪子儿!你想害死她啊?再说了,你也是不识好歹。人家跟你非亲非故,好心好意来伺候你,你不但不感谢,反而骂人,我真替你害臊!前两天的义工,不都是被你气跑的,你还想再把她气跑呀?气跑了她,看谁还会来管你!怪不得你家里人不愿意来看你,换我也不会来的。你真该好好地想想了。”

老人也不甘示弱:“我不需要她,也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来看我,帮我,管我,我只想早一点死掉!老天爷啊,怎么没人理解我呢!……”老人愤愤不平地说完,竟失声痛哭起来。

“想死?没那么容易!不但她不帮你,谁都不能帮你。那是犯法的,是要坐大牢的。我看呐,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乖乖儿地配合我们的治疗吧!好好安下心来,不要再胡思乱想啦!”护士说完还白了老人一眼,转身就开门出去了,还重重地带上了门,“砰”的一声,震得整幢大楼几乎都在颤抖。屋里只剩下呆若木鸡的老人,半张着口,怔怔地坐在床上发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护士出了病房,走到站在门外的女孩面前,低声说道:“你刚才受委屈了吧?她就是这样古怪,好歹不分。你别跟她计较,先到外边散散心,平静一下,回头再说吧!”说完就直奔值班站去了,边走边哼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小曲。

女孩没有作声,也没有马上离开。她顺手理了一下略显零乱的头发,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并轻轻地关上房门。然后径直走到老人的床头柜前,拿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坤包,拉开拉链,取出一张报纸,然后把包放在原处。她拿着报纸返回老人的床前,弯下腰,低下头,把报纸平铺地上,默默地把刚才被老人打碎的杯子碎片和摔在地上的里面有药没药的纸袋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放在报纸上。然后起身走到墙角,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将地上没有捡净的细碎玻璃碴和滚落在地上的药片仔仔细细地扫进簸箕里。担心没扫净,又扫了一遍。随后把地上的报纸折叠起来包好,放进簸箕里,把它们倒进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回到病房,她把笤帚和簸箕放回原地,然后到卫生间拿了拖把,把洒在地上的水迅速地拖干,又把拖把冲净、拧干并放到原位,最后洗过手后才走出卫生间,长长地松了口气。

刚才女孩所做的一切,坐在床上的老太太一直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女孩回到病房后,重新坐在老人身前,轻声安慰说:“阿姨!我刚才的莽撞,您老别往心里去,都是我不好,我向您道歉!本来嘛,人生活在世间,哪能都事事顺心呢?不如意的事、烦心的事多着呢!有道是‘原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凡事还得想开点儿,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对不对?”

老人还是不以为然的口气:“话倒说得漂亮,可实际呢,我不会相信……你,你们,包括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你没想想,连他们都这样,我还能指望谁呢?我算是看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你不信?就说刚才那个护士,你没看到她有多凶,简直要把人吃掉似的!别忘了,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女孩小心地说:“阿姨,这不能说明什么,最多只能代表你个人的观点,与客观事实是否完全相符我看还不一定。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是很复杂的,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也许就不是这样的。就说刚才,我觉得吧,那个护士小姐只是心直口快了点儿,心眼儿并不见得有多坏。她是从自己职业的角度说了一些关心您的话,只是太直了点儿,有点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依我看,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有的,就看用什么心态来感觉了。阿姨,我想,您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或者有什么特别想不通的事儿,您不妨给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您。”

老人仍然固执己见地说:“我是个要死的人了,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还是回去吧,别再浪费时间了。”话虽这么说,但口气显然已经绵软了许多。

女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关切地看着老太太,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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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女孩和老太太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了门口。女孩赶紧过去打开了房门。

“你好!我们是内科住院部的医务人员,来例行查房。”领头的主治医师率先开口。

“请进!”女孩将他们让进了病房。

以主治医师为首的有主管医生、护士长和当班护士共同组成的一行四人查房小组先后走进病房,径直向老太太的病床走了过去。女孩关上房门,静静地跟在后面来到了床边。

主治医生、主管医生在老太太的正前方立定了身子,护士长和当班护士分别站在他们两侧。老太太面对查房小组的到来,显得无动于衷,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一副死气沉沉、痛苦不堪的神情,脸上写满了对生命的绝望和对未来的茫然。

“阿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请让我给您检查一下,好不好?”那个看起来四十多岁、胸前挂着听诊器的主治医生正弯下腰,满脸笑容地看着老太太,热情地询问道。

老太太愣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阿姨,您老是不是对我们医院的工作不满意?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可以提出来,我们会虚心听取,认真加以改进的!”主治医师腰弯得更低了,轻声地征求着老太太的意见。

“我不要检查,我只想死!”一阵沉默过后,老太太突然大声嚷道。

四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给震了一下。主治医生略微一愣,随即恢复常态,仍是心平气和地说道:“阿姨,怎么能这样说呢?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呢?生病是正常现象,耐心接受治疗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您老可要有信心哟!怎么能够悲观失望、没有信心呢?”

“治什么治,我不治!我知道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何必浪费钱财呢?不如让我早一点死了算了,这样大家都省事!”沉默良久的老太太一开口就像吃了戗药一样,气急败坏地说道。

“阿姨,哪能这样想呢?”主治医生仍然耐心地开导着老太太,“俗话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是世间的常理嘛!生命对每个人来讲,都是同等的珍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是上天赋予我们每个人的权利,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人能够随便剥夺,谁也不应该轻易放弃——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尤其是老年人,因为生命所剩不多,更应该加倍珍惜才对。阿姨呀,您老的想法可有点不对头呀,您说是不是呢?”

老太太双唇紧闭,缄口不言。

“阿姨,您老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困难,请尽管讲出来,,我们会共同想办法解决的!”站在一旁的年轻一点的主管医生见状,接过话头热情地开导着。

还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阿姨,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惹您老不高兴,作为您的主管医生,我有责任!这里,我代表院方向您老表示诚挚的歉意!”主管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把腰深深地弯了下来。

“老奶奶,我是护士长,对您老照顾不周,让您不快,我也表示深深的歉意!”三十来岁、中等个头的护士长诚恳地说完,也满怀歉意地向老太太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太太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病房内不太和谐的局面僵持在那里,仿佛空气都凝固了起来,只听见长短不一的各人不同的呼吸声。

“阿姨……”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轻的呼唤声打破了僵局,只见原先在房间伺候老太太的那位女孩满怀爱怜插进话来,“您看,咱们医院的大夫特意过来看您,您老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么想法,还不趁此机会尽快提出来?您怎么能不说话呢,就是简单道声谢也是应该的嘛!”

女孩的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尽管声音很轻,但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见老太太左边脸颊的肌肉极快地颤动了两下,接着眼睑也慢慢眨巴了几下,随后紧绷着的双唇肌肉稍稍松弛了一些。

“……我……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也白说。我活着痛苦,还不如死了算啦!你们都不要管我了,让我死掉算了!”好不容易老太太说话了,谁知一开口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尤其说到最后一句竟然大声吼了起来,让在场的人都吃惊不已。

两个医生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而后各自无可奈何地默默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十分惋惜的神情。接着主管医生脸带微笑靠近了老太太,略微俯下身去。

“您老不必着急,先休息一下,过后我们再过来看您,好吧?就这样,我们先过去了,您老多保重。阿姨,再见!”主管医生轻轻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背。

“阿姨,再见!”其他几个同行人异口同声地一齐招呼道。

老人干脆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请走好。”旁边的女孩一边同众人道别,一边迅速来到了门口,将房门打开。

“那就辛苦你了。”众人向门外移动着,不时地回望着病床上呆若木鸡的老太太,默默地摇头叹息着。

女孩客气地送走查房小组,关好房门,重新回到了老人床边,从床下取出一个方凳子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她将目光从老太太身上移开,漫无目标地在房间里不断地扫视着,最后停在了老太太身后墙上的床头卡上。只见那张床头卡装在一个与之配套的小塑料袋里,袋子开口向上,上方突出的部分用钉子钉在墙上。

女孩轻轻走过去抽出卡片,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文字。只见上面写道:

床号:××床

姓名:曾素谛性别:女

年龄:66岁

入院时间:2009/4/12

病况:肠癌初期(待查)

护理级别:二级

女孩将卡片放回原处,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心里不禁翻腾起来:说起来老太太只是癌症初期,并不是不可救药,而且年龄也才六十几岁,算不上太老。可她现在看起来真像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样子,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是病痛的折磨?还是老太太遭受过难以承受的精神打击?抑或兼而有之,甚至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因素?

女孩一边思索,一边打量着病房的陈设:宽敞明亮的铝合金窗户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四季常绿的蟹爪兰;窗子右侧贴墙摆放着一个约两米见方的衣柜,左侧是一个较大的卫生间;老太太床头上方的墙上安装着一排医院专用的接口和设备:有危重病人抢救用的氧气管接口,有医疗上清洗用的洁净、消毒水接口,有通往护士站的呼叫对讲机,另外还有两孔、三孔插座各两个;病床上方悬挂着一支可以升降又可以前后左右移动的输液杆;床头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台超薄型21英寸液晶彩电;紧挨床头,贴着老太太右手边的墙壁摆放着一个较大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开水瓶、两个玻璃杯、一卷卫生纸及其他日常用品;床尾的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张半米高的方凳子;门口上方右侧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安装着一个较大的中央空调的气流输出口……整个病房尽管只有一间,陈设也很简单,但由于物品的摆设恰到好处,因而给人一种宽敞、整洁、舒适宜人的感觉……

女孩的目光慢慢转向了床上的老太太。老太太身上的被子是刚换过不久的,已经洗得发白,上面是醒目的红色行书:S市感恩医院·内科住院部……

女孩看着老太太,回味着刚才病房里所发生的那一幕:通过刚才的初步接触,虽然对于这家医院的技术力量和医疗水平一时还难以确定,但是有一点可以认可,那就是这里的医务人员对待患者的那种和蔼可亲、不厌其烦和认真负责的态度。以前听人们说起过感恩医院,口碑挺不错,今日得见,尤其是刚才亲身感受了这家医院的风格,的确是名不虚传。然而,这个老太太却一点也不领情,口口声声说想死,不想活了。看来老太太已经对未来彻底地绝望了。唉,好一个可怜的老人……

一定得想个办法!不然的话,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的!女孩把坐着的方凳子向床边挪了一些,身体前倾着,尽量与老太太靠得更近一些。

“阿姨,我想给您老说几句。我知道您老人家现在很痛苦,很绝望,不想再这样痛苦下去,想早一点解脱了。要我说,这倒是人之常情,我完全可以理解。说真的,我十分同情您,也想尽量帮您摆脱困境,让您老人家得到解脱。可是,我对您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您的情况呢?比如说,您老既然不想求生,可为什么又会住进医院进行治疗呢?”女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太太,情真意切地问道。

老太太没有开口,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转过头来定定地盯住女孩,嘴唇嚅动了两下。

“姑娘,如果你真想帮我的话,那倒也容易。”老太太带着哀求的语气郑重地说道,“你改日再来的时候买点毒药或安眠药来,钱好说……”老太太说着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可以给你高价,加十倍都行。如果你怕惹麻烦,我还可以立个字据,就说是我自己求你的,出了事跟你没任何关系。好不好?求求你,帮帮我吧……”老人满怀期望地一口气说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女孩刚要开口,突然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女孩过去开门。

“你好。我是护士,来打针。”门外站着一个戴着白帽和口罩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眉毛的二十来岁的护士小姐,手推一辆放满注射器的医疗车。

“您好!请进!”女孩礼貌地应道。

护士小姐如同一片风中的白云般轻轻地飘进病房,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老人身边。她熟练地从车上摆放着的白搪瓷盘里取出一支贴有标签的装好药水的一次性注射器,又从一个盛有一些液体的玻璃器皿中取出一支棉签,来到老太太面前略略躬身,对着老太太温和地说道:“阿姨!您老是不是躺下来侧卧一下,让我来给您打一针。很快的,也就耽误您两三分钟,打完您再坐起来,好不好?”

“我不打!你赶快离开!”老太太几乎没等护士说完就开腔了。

“阿姨!怎么能这样说呢?有了病还是要治疗的嘛,不治疗怎么会好呢?您不要着急嘛,打了针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别人不都是这样吗?好吧?配合一下,很快就完事了,啊?!”护士耐心地劝说道。

“你快走!我不打,说不打就不打!”老太太口气坚决地拒绝道,简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阿姨,您还是接受医务人员的治疗吧,这不仅对您老的康复有好处,而且也是对人家院方工作的一种很好的配合和支持,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女孩也尽其所能地帮助护士开导着老太太。

“就是嘛,您看人家义工说得多在理!您既然住进了医院,不让打针,不积极配合院方的治疗,这怎么能行呢?怎么能够康复出院呢?您老好歹配合一下,就当是照顾我们,即使您受点委屈,也要让我给您把针打了。好不好?”护士仍是一脸的笑盈盈,说完便做好打针的准备,靠近了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不再答话,眼睛呆呆地盯着护士小姐手中的注射器,嘴唇紧闭着。

护士没听到老太太的再次反驳,误认为老人已经默认了,于是满怀信心地更近一步接近了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太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护士右手握着的注射器,猛的一下就夺了过去。这一下竟弄得注射器里的药水射了出来,溅在老太太的手上,老太太全然不顾,使出浑身的力气狠命地将注射器摔到了地上。

老太太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完全出乎护士的意料,只听她“啊”了一声,本能地用双手捂住脑袋,后退了几步,差点把身后的医用车给撞翻。她吓坏了,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恐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旁边的女孩也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赶紧过来展开双臂护住了护士,接着将她拉到一边,不住地安慰道:“不用怕,不用怕。这样吧,老太太的针暂时不要打了,我将车子给您推出去,您先到别的病房继续工作,好不好?”

“我说不打就不打!”老太太恶狠狠地瞪着护士,大声咆哮着。

护士吓得缩了缩脖子,惊恐万状地望着老太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女孩随即将医用车推到了门外。护士终于回过神,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老太太,尽量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客气地说了声:“阿姨,对不起!我听您的,针就不打了,您多保重!”护士说完,勉强地对老人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出去了。

女孩将房门关上,回身弯腰拾起地上的注射器和棉签一起扔到了垃圾篓里,然后静静地坐回到老太太的床边。这老太太性格古怪,脾气暴躁,求死心切,因而无所顾忌。如此看来,恐怕一时半会儿谁也无法说服老人,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暂时先这样办……

“阿姨呀,我觉得您老刚才说的那个事儿,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绝对儿戏不得!您说我说得对吗?”女孩委婉地低声说道。

“……姑娘,那你是怎么想的?”停了片刻,老太太才慢慢问道。

“是这样的,您老刚才说的那件事,我认为,弄好了大家皆大欢喜,可万一要是弄不好,我的麻烦就大了!轻则坐牢,重则,说不定还会掉脑袋的!您说呢?”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老太太的反应。

“不是没有道理,接着说。”老太太勉强地答复着。

“我呢,还年轻,没经过多少事儿,对您说的这件事儿,觉得非同小可,暂时可不敢轻举妄动。”女孩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是真的想帮助您,可到底怎么帮法,还得容我好好考虑一下。时候不早了,我该准备吃午餐了,您呢,也该躺下休息了。这样吧,我帮您躺下来,先休息一下。至于那个事儿,我先考虑一下,回头我俩再商量。好不好?”女孩措辞谨慎地小声说道。

“好……倒是好,不过,你可得快点儿啊,我可要等不及了。我觉得,你最好……”老太太迫不及待地说着,陡然停住。

“您老想说什么尽管说下去,我不会介意的。”女孩坦诚地表白道。

老太太两眼定定地盯着女孩,忽然打定了主意似的,乞求地说:“姑娘,求求你,明天就给我带来那个东西,好不好?答应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老太太原先那蛮横无理的架势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低三下四恳求的口吻。说着说着,她那双黯然无光的眼里竟然流下了两颗浑浊的泪珠,鼻涕也随之慢慢流了出来。

老太太的如此举动,着实出于女孩的预料之外,她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赶忙趋向前去。

“阿姨,您老千万不要这样说!您这样说,真让晚辈的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您放心,您的话我已经记住了,我会把您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考虑的,只要能帮上您老人家,我一定尽心尽力!就这样吧,一有结果,我马上告诉您,好不好?”女孩动情地对老人表白着,还特意伸过手去握了一下老人那如枯树枝般的手指。

“……那好吧……”老太太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女孩,犹豫了好一阵,接着说道,“姑娘,你要是真心实意地帮我,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我给你钱!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你不肯帮我,那也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反正不达目的我是誓不罢休的!”老太太用斩钉截铁般的口气说完,随即扭过头去,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然后赌气般地、狠命地向地上摔去。由于年老体衰,手脚不甚灵便,加上赌气任性的缘故,不少鼻涕星星点点地甩到了被子和床单上。

女孩赶紧掏出一块纸巾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没有像先前那样拒绝,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一下手,然后捏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女孩接着又掏出了几张纸巾,俯身将溅到被子和床单上的鼻涕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又将老太太扔在地上的纸团拾起,走到垃圾篓旁轻轻地放了进去,然后又回到了老太太身旁。

“阿姨,时间不早了,我要吃午饭去了,让我把您放下来好吗?”女孩小心翼翼地征询道。

“随你便吧!”老太太淡淡地答道。

女孩走到床尾,弯腰将病床的升降柄握在手里,缓缓地按逆时针方向摇动起来。一边摇动,一边提示着老人:“阿姨,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现在,你可以躺下来休息了。”

女孩安顿好老人后,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坤包,一边走向门口,一边跟老人挥手道别。回头定睛看时,蓦然瞥见老人眼里的泪水如泉水般涌了出来,顺着鬓角淌下来,滴落在枕巾上湿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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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叫关世瑛,来自河北省的一个县级市。父母亲双双执教于该市一所重点高级中学,且连续数年被市里、省里评为优秀教师和先进工作者。受父母亲、尤其是姥姥的影响和熏陶,她从小就乐于助人,且勤奋好学,是个被街坊邻居、老师同学交口称赞的品学兼优的乖女孩。然而,在求学路上总是一帆风顺的她,不知是命运之神的安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万人同过独木桥的时候,本来很有把握的她,却出乎预料的被挤了下来——仅以三分之差未能被自己第一志愿所报考的院校录取,而差一点的学校她本人又兴趣不大。于是她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去复读,毅然选择了本市一家礼仪学院强化培训了半年,基本上掌握了现代人职场从业所必备的现代社交礼仪、商业接待礼仪之后,便随着浩浩荡荡的南下打工大军来到沿海特区S市。一到这里,几乎没有经过多少波折,就顺利地应聘进了一家生产家用电器的港资企业——电器宝(S市)有限公司,在该公司做了人事部文员。说起来这都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情了。来到本市的前三年,她利用业余时间勤奋学习,通过自考拿到了文秘专业的大专文凭。

拿到文凭后,她报名参加了S市义工服务队,成了一名业余S市义工。每当双休日,她就去参加一些义务劳动,为S市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作为义工,她由衷地感到骄傲和自豪。对她来讲,无论是公司的本职工作还是业余时间的义工工作,只要她参与,都要做到干一行爱一行,兢兢业业,以负责任的态度全身心投入。她的所作所为得到了同事和领导的一致好评,据说她所在公司的领导非常欣赏她的品德和才干,在近期的言谈中,时不时地暗示只要她继续保持下去,就有擢升她为人事部主管的可能……

今天,她吃过早餐一大早就来到了感恩医院,按规定先去找医院的文院长。文院长五十来岁,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头发略显花白,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温文尔雅;待人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他热情地接待了关世瑛,并告诉了她,内科住院部前天从别的医院转院过来一位性格古怪、病情严重的老太太,脾气十分坏,连她的儿女都不愿意来看她。昨、前天来过三个义工,都被她的怪脾气给气跑了。文院长问关世瑛愿不愿去,关世瑛答应去试试看。通过今天在病房里的亲身体验,关世瑛切实领教了老太太的厉害:不但脾气很坏,很难沟通,简直就是不近人情,不可理喻。

关世瑛走出了医院大门,抬头望去,只见碧蓝如洗的天空点缀着朵朵纯洁无瑕的白云,在和煦微风的吹拂下悠悠地飘向无穷无尽的天际。此时正值春天,灿烂明媚的春光平等无私地普照着大地、山川、河流。关世瑛上了大街,放眼望去,到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远处不知何时猛然间就蹿出几栋高耸入云的崭新楼盘。宽阔平整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绿荫掩映下的人行道上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多数是满脸稚气的男孩女孩。今天是难得的双休日,他们身穿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时装,迈着悠闲的步伐,上街放松一下几天积压下来的紧张情绪。尤其是那些女孩子,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啦。她们要么浓妆艳抹,要么略施粉黛,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靓丽动人,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蓬勃、盎然的青春活力。

关世瑛也融进这群年轻的男男女女里面,成为这滚滚人流的一个分子。她一边走,一边思索:今天这个老太太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的亲人为什么不来看她呢?她有几个儿女?都是做什么事的?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母亲脾气坏就不来看她了?这有点不近情理吧?难怪老人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看来不能简单地怪罪老人脾气太坏,会不会还存在别的什么原因?为什么老人一再提到钱的事?她的儿女不来看她,难道跟钱有什么关系?她一再说我们义工都是为了钱才去伺候她的,难道她真的有一些钱,而且数目很大?可她实在不像是一个有钱的人啊!要不然就是前段时间真有别的义工跟她提过钱的事?还有,老人多次提到“他们”,这“他们”是指自己的子女吗?还是也包括别的什么人?都有可能。为什么提起“他们”老人缄口不言,表现出既失望又生气呢?保不齐这里面有一个秘密——一个很大的秘密!关世瑛把今天老人的表现从头至尾回想了一遍,尽量不放过任何一个哪怕是很小的细节。突然,老人的一句话又一次回响在她的耳畔:“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若不是为了我的钱,又是为了什么?”看来,老人一定在钱上受过很大的刺激,或者说因为“钱”,受过很重的伤害……

关世瑛一边走,一边整理着思绪:这个像谜一样的老人——她彻底地关闭了心扉,隔断了同外界的一切交流,拒绝了所有的人。使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心理变态,性格古怪,脾气暴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这里边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或者说有一个令人伤心、难以启齿的故事?要是这样的话,她是多么的不幸啊!这个可怜的老人,她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孤独、寂寞、痛苦和绝望……

不,不能这样!我是义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而麻木不仁、无动于衷,我应该、也有责任帮助这个老人,乃至这个社会上千千万万这样需要帮助的老人。可是,自己有这个能力吗?没有,也许只是暂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不过,要是社会上千千万万的同胞兄妹组织起来共同投入这项伟大的事业,就一定能够做到,而且会做得尽善尽美、有口皆碑!然而,眼下问题的关键是我怎样才能说服老人接受我的帮助呢?

关世瑛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忽然,一阵音乐声渐渐由远而近、由小到大地飘进她的耳朵,掐断了她纷飞的思路……

关世瑛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美妙动听的音乐:那轻轻的、缓缓的、柔柔的、绵绵的乐音,如林间潺潺的溪水,似山村袅袅的炊烟,如海滨灿烂的晚霞,似草原悠扬的牧歌;犹如月宫天女散落的花雨,恰似盛夏酷暑里吹来的丝丝凉风,如同从浩瀚无垠的天际间飘落的天籁,毫无遮拦地一直渗透到听者的灵魂深处。关世瑛的心为之一震,感觉整个灵魂受到了洗涤净化,身心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宁静、轻安、祥和、愉悦,好像小时候躺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似睡非睡的享受,更似月朗星稀的夏夜独自躺在野外空旷的草地上饱受大自然习习凉风之手轻轻的爱抚。

关世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原来声音是从一家音像店里传出来的。关世瑛三步并作两步走地跨进了店里。此刻,店里已挤满了顾客,有的在那儿尽情地欣赏着正在播放的音乐,有的正站在柜台边认真地挑选,店主站在柜台内兴奋地向顾客推销着正在播放的音乐光盘。关世瑛一打听,才知道店里新进了一批佛教光盘,此刻播放的是佛教梵呗音乐——《梵唱大悲咒》,关世瑛一下子买了十个光盘,准备送给老家的父母和公司的姐妹们。

当关世瑛把光盘放进坤包的同时,眼前猛然间浮现出医院病床上老人孤独凄凉的景象。对,我也应该送她一张光盘啊。可是,医院里没有播放器怎么办?对了,自己不是有一个袖珍型DVD播放器吗?明天把光盘和播放器一起带到医院去,给老太太也听听,说不定老太太会喜欢的。这样一来,既能减轻老人的痛苦又能增进和老人的感情,不是一举两得吗?想到这里,关世瑛开心地笑了。

5

关世瑛心满意足地走出音像店,搭上公交车,回到了自己在电器宝公司附近租赁的小屋。她的房间在五楼,是个带卫生间的一室一厅一厨的套间。房间的客厅不大,地面光亮如镜,墙壁洁白如雪。进门的左手边摆了一张老式桌子,桌上摆放着一台十四英寸的彩电,上面罩着一块红色的防尘布套。彩电旁边有一个超薄型的DVD机,上面整齐地放着两沓光盘。桌子的左右两边各摆着一盆株形适中、雅致大方的芦荟,叶色斑斓,叶形优美,正开着密集的橙黄色小花。桌子旁边是一个电脑桌,上面放有一台二手电脑。电脑桌前放着一张老板椅子,关世瑛平时看电视、看书、上网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这些家具大部分是关世瑛从二手专卖店购置回来的,便宜实惠,虽然不是崭新的,但是主人却把它们搞得一尘不染,光洁如新。进门右手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像框,像框里嵌放着一位年逾七旬、慈祥端庄的老太太的遗像。只见老太太慈眉善目,面带红光,笑容可掬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

关世瑛几步穿过客厅,伸手推开房门,径直走进里间的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小巧的席梦思床,床上挂着崭新的带暗花的白纱蚊帐。床的对面有一排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书籍:有文秘教材、礼仪教材,也有成功励志、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籍,还有参加高考的数理化课本和小说杂志之类的书刊,大概有二三十本。书架的右边有个花布做的简陋衣柜,衣柜的门是打开的,里面挂着关世瑛常换的几套衣裙。所有这些就是一个普通打工妹的全部家当。

关世瑛把肩上的坤包放在床上,随即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遗像前肃然站立,两手合十,抬头仰望着镜框里的老人柔声说:“姥姥我回来了。您猜今天我给您带什么了?我给您带光盘回来了,您一定喜欢!现在我就给您放。”镜框里的老人依然微笑着看着屋里的一切,似乎满意地冲关世瑛点了点头。

关世瑛说完,去洗手间仔细洗了双手,然后取来光盘,放进DVD,并调整好音量。顿时,那悠扬、舒缓、明净、脱俗的《梵唱大悲咒》的美妙乐音便飘荡在整个房间,似乎会通过窗子突破时空,一直飘向无边无际的过去,以及无穷无尽的未来,直至充满太虚……关世瑛转身把椅子拖了过来,面对着老人坐下,在音乐中渐渐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仿佛来到一个鸟语花香、超凡脱俗的仙界,一切世俗的烦恼,尘世的妄念刹那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不知过了多久,乐音戛然而止。此时的关世瑛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是高兴,是激动,是共鸣,抑或是感恩,她一时无法说清楚,也许都有吧。她站起身对着镜框里的老人一边抽泣一边喃喃地说:“姥姥,好听吗?”镜框里的老人依旧微笑地看着关世瑛,仿佛在说:好听,很好听!乖外孙女儿,姥姥满意,很满意!关世瑛也心满意足地破涕为笑了。她一直坚信她的姥姥并没有死,而是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快乐地活着,而且就像站在面前一样能够清楚地看到她做的一切事,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还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关世瑛继续低声向老人诉说:“姥姥,您老的话我时刻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今天又做了一件让您高兴的事情:我去医院照顾一个病危的阿姨。可她的心情非常糟糕,不但不配合医护人员的治疗,甚至想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很想帮她,可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来。您说我该怎么办?姥姥,您给我出个主意,好吗?”关世瑛说完,向姥姥深深地鞠了一躬,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她并没有期待老人即刻给她指点迷津,授以锦囊妙计,倒像是给老人汇报工作似的,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关世瑛做完这一切,又重新播放起《梵唱大悲咒》,然后走到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前,打开门,柔和的春风拂面而来,挟带着淡淡清香,沁人心脾。关世瑛浑身上下感到惬意极了。悠扬的音乐也同时从敞开的玻璃门涌了出去,通过阳台,奔向远方。阳台的上方挂着几件衣裙,那是关世瑛昨晚刚刚换洗过的,现在已经干透了。关世瑛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取下来,抱进卧室,又一件一件地挂进衣柜里。

关世瑛回到玻璃门前,招呼着墙上的老人:“姥姥,您看,今天天气多好,可谓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咱们一起欣赏一下这美丽的春色,好吧?”关世瑛边说边用手指向阳台外,仿佛姥姥慈祥的目光顺着关世瑛的手一起望向了外面。

关世瑛来到了阳台上。阳台虽然不大,却干净得很,它的防盗网外三面各有一盆正在盛开的鲜艳的金莲花,它们顺着防盗网攀援而上,形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花屏。在和煦春风的吹拂下,那些单生叶腋、五颜六色的花朵宛如无数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在向自己的恋人展示着绰约的风姿。

关世瑛依然自言自语:“姥姥,您看,这春天的景色多美啊!”放眼望去,一座翠绿色的青山巍然高耸。近处是笔直挺立、枝叶茂盛的杉木林,青翠欲滴、郁郁葱葱的各色杂树以及盘根错节的荆棘、树藤,好似雕刻家刀下美丽的花纹一般。由近及远,整个大地好像被一张巨大的绿色地毯覆盖着,随着山势蜿蜒起伏,形成一条天然的绿色屏障。在微风吹拂下,漫山遍野的青枝绿叶不约而同、温柔顺从地向着阳台的方向点头致意,仿佛天地之间有一双无形的妙手正朝着同一个方向精心梳理着飘逸的秀发。遍地不知名的野花也不甘寂寞,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争奇斗艳、大放异彩。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鸟在树林间悠游嬉戏,往来追逐,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整个山林显得生机盎然,活力勃发,大自然的神奇造化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关世瑛一出现在阳台上,刚才还在山林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鸟眨眼间便飞了过来,像是准时赴约似的。

关世瑛平时有喂鸟的习惯。她天生就喜欢小鸟,对小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刚搬来这儿时,发现阳台对面不远处的山林间有很多小鸟,整天飞来飞去,她特别惊喜。后来她就专门去市场上购买了鸟食,每天少则一次多则两次来喂养这些小鸟。起初只有一两只过来觅食,后来发展到五六只,再后来越来越多,直至现在成群结队。

关世瑛这才想起,今天还没喂鸟。她赶忙返回客厅,从放置电视机的桌子底下拎出了一个编织袋,那里面放着专门用来喂鸟的鸟食。关世瑛双手捧了一大捧撒在了阳台上。群鸟立即扇动翅膀争先恐后地扑食而来。关世瑛站在旁边看着群鸟争相觅食的情景,开心极了。或许是由于悦耳动听的乐音所致,今天到来的鸟儿特别多,关世瑛撒下的鸟食一眨眼工夫就被吃光了。她急忙又捧了一大捧撒在阳台上。鸟儿一边抢食,一边欢快地鸣叫着。关世瑛满怀欢喜地回头对着墙上的老人说:“姥姥,您看,鸟儿也喜欢听《大悲咒》呢,今天竟然来了这么多。好开心哟!”

更令关世瑛惊奇不已的是,有一只吃饱了的画眉鸟居然振翅高飞,穿过玻璃门,飞进了房间里,喜得关世瑛情不自禁地跟随鸟儿回到了客厅。小鸟没有半点恐惧,悠然自得地扑棱着翅膀在屋子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姥姥的镜框上。关世瑛兴奋极了,抬头仔细打量着这位可爱的不速之客:小巧玲珑的身体,下部羽毛呈棕黄色,腹部为灰白色,头部和身体的上半部有一条条黑褐色的斑纹,两只小眼睛各有一个白色的小眼圈包围着。只见它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两只小眼睛机灵灵地眨巴着,盯着关世瑛看。突然小鸟“啾、啾、啾”地连叫了三声,仿佛在对关世瑛说:“这音乐真好,我也想进来听听,你不要赶我走好吗?”

《梵唱大悲咒》还在徐徐地播放着,小鸟把眼睛转向了播放音乐的电视机,似乎也在专心致志地欣赏着乐声。关世瑛惊喜不已,生怕惊动了“客人”,赶忙蹑手蹑脚地坐了下来,陪着“客人”一起欣赏那美妙动人的乐音……

6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关世瑛特意比往常提前半个小时起了床。洗漱完毕,按照惯例做了功课。吃过早餐,按照昨晚考虑好的计划,迅速地将所要带的东西一一备齐,又仔细清点一遍,然后匆匆忙忙地赶往医院。一到值班站,值班护士立刻带她到院长办公室去见文院长。

院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关世瑛随护士到了门口,顺便往里面瞅了一眼,只见院长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关世瑛停住脚步,伸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院长一见她,马上面露笑容,热情招呼道:“世瑛,你来了,快进来!”

“您早,院长!”关世瑛边说边轻盈地进了办公室,先放下手中的东西,接着两脚站齐,两手在胸前交叉相握,缓缓地、毕恭毕敬地朝着院长鞠了一个标准九十度的躬!两秒钟之后,才慢慢地直起腰,向着院长礼貌地一笑……

值班护士愣在那里,睁大着疑惑不解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关世瑛看,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关世瑛回过头也向她笑了一下,她马上摆了摆手,脱口说了一声:“bye-bye!”然后飘然而去。

院长站在原地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关世瑛完成了鞠躬的整个过程,脸上闪过一丝首肯的神情,眼睛里放射出一束不易察觉的充满希望的光彩,然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接着他很绅士地伸出右手,上身微微前倾,关世瑛略一迟疑,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院长一边握手一边亲切地说:“世瑛呀,非常感谢你来协助我们工作,快请坐!”他把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椅子往前移了一下,打了个漂亮的手势,十分客气地请关世瑛坐下。

“谢谢院长!”关世瑛礼貌地将头稍稍向前倾了一下,而后轻轻地落座。

坐定之后,关世瑛先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掏出手机轻轻地关掉,然后迅速放了回去。接下来她顺便环视了一遍屋子。只见屋子分为里外两间,外间专门用来办公。院长的正前面是一张外部弧线约有两米多长的深棕色高档办公桌,桌上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的左边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两部电话机,其中一部带有一个6英寸左右、可调整俯仰角度的液晶显示器,可能是医院的内部可视电话,另外一部不用说就是外线电话了。电脑右边大约一肘宽的地方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沓报纸杂志。院长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46英寸的壁挂式液晶显示器。关世瑛早先就听人说过:这是一个现代化的高科技多媒体监控装置,通过一个遥控器的切换,既可以用来在同一时间实时监控医院各个科室的运作情况,也可以选择监控某一个科室的具体情况,还可以在需要时浏览世界各国的电视台定期或不定期播放的有关医疗健康领域和现代前沿医学最新进展的卫星电视资讯。桌子过去不远就是窗户,窗台上摆放着两盆生机勃勃、苍翠欲滴的山影拳;窗户右边靠墙的地方是两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大书柜,里面放满了十六开本装帧精美的医学百科全书和辞书之类的工具书;再过去一点向门口的位置并排摆放着两个文件柜。整个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既宽敞、明亮又不失典雅,充满了主人独具匠心的创意……

最终,关世瑛把视线落到院长脸上。只见他脸色非常憔悴,眼睛也布满血丝。怎么回事啊?昨天刚见过的,一夜没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难道院长昨晚没有睡吗?

“我等你有一会儿了。”院长也稳稳地坐了下来,清了一下嗓子,慢条斯理地说,“可能你还不知道吧,昨天你走后,你伺候的那个张太太就拒绝进食了,我们院方也想过办法,可没人劝得了她。我已打电话通知了她的两个儿子,他们答应过来,可到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儿,真是急死人了!”

院长说到这里,略一停顿,神色也变得很凝重,接着说:“万一老太太出了问题,我们院方还是有责任的。现在你来了,我想——”院长又是一顿,似乎稍微提高了音调,郑重其事地说,“能否请你好好配合一下,一起去做做老太太的工作,赶紧让她恢复进食……”

院长说完,充满信任和希望地望着关世瑛,期待着她的应答。

关世瑛觉得这个任务十分艰巨,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吧院长,我试试,尽力而为吧。不过——”没等院长答话,她又礼貌地一笑,“万一没做好,您可不要怪罪我哟!”

“怪罪?看你说哪儿了,怎么会呢,我们相信你会尽心尽力的!即使你没做好,我们也真心实意地感谢你!”说到这里,院长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开了些。

忽然,院长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竟忘记给你倒茶了。”

院长随即取了两个纸杯,接着从办公桌右边的抽屉拿出一个制作精美的四棱柱形小铁筒,从里面取出两小袋用透明纱布包着的茶叶,一个杯子放一袋。然后端着其中一杯走到饮水机前,冲上正好杯子高度四分之三的开水,双手捧着来到关世瑛跟前,微微向上擎了一下,说了声:“世瑛,请用茶!”关世瑛连忙伸出双手接住茶杯,连声道谢:“谢谢院长!劳您大驾,实在不敢当,简直要折我的寿了!”接着又解释说,“其实我平素不喝茶的,只喝开水。”

“今天不同,无论如何这个茶你一定要喝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茶呀!”院长说。

“噢!怎么个不一般啊?愿闻其详。”关世瑛说。

“是这样的:这筒茶叶是我的一个学生从日本回来时特意带给我的,花了六十几个美金呢!你想呀,一是情谊无价,二是价值不菲,平时我是舍不得饮用的。今天不同啊,贵客临门,岂有不隆重招待之理!”院长半开玩笑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那世瑛何德何能,受此殊遇,岂不受之有愧了?”关世瑛谦虚地说道。

“非也!非也!古人云‘宝剑赠烈士,红花献英雄’。昨天有个护士长给了我一张报纸,她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不但是我院最好的义工,而且还是我们S市十大优秀义工之一。如此说来,你不但当之无愧,而且受之理当呀!”院长一边极力赞叹着,一边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报纸,上面登载着2008年度评选出的‘S市十大优秀义工’的照片,其中的第三张就是关世瑛。

“惭愧!那还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其实,我根本就配不上这个称呼,快收起来……”关世瑛很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世瑛啊,你就别再谦虚了。说实在的,对于你们义工,我发自内心地钦佩、赞叹。你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代表了一个人对国家、社会的一种奉献和责任,而且也反映出一个人精神层面的内在修养和整体素质。”院长由衷地赞叹着,又说,“来,喝茶,慢慢品,不着急。品完茶,就该你大显身手了!”

关世瑛没有马上喝茶,仍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少顷,她缓缓站起身,来到院长的办公桌前,端起桌上的另一个纸杯,走到饮水机前冲上水,双手恭恭敬敬地把茶杯捧到院长面前的办公桌上,然后返回原位轻轻落座。

院长静静地看着关世瑛所做的一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热情地招呼道:“世瑛,喝茶,喝茶,请!”院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稍稍抿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赞叹道:“真香啊,好茶,好茶啊……”

关世瑛端起杯子,略略抿了一口,也赞叹道:“的确是好茶啊,喝了这样的茶,我简直要成仙了。”

“我觉得你已经是一位了不起的仙子了!”院长说。

突然,桌上的那台内部可视电话响起了音乐声,院长说了声:“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便急忙拿起了听筒。只见那部电话的显示屏上即刻映现出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医务人员的头像,院长说道:“请讲!……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处理一下,我马上就来!……好,好……就这样。”院长放下听筒,对关世瑛说:“真抱歉,那边有事,我要过去处理一下。你慢用。待会儿我会派个护士一起来协助你,你看怎么样?”

“我这就先过去吧。”关世瑛将杯中所剩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她提起放在墙根的手提袋,匆匆地走了出去。

7

关世瑛一走出院长办公室,就随手将坤包的拉链拉开,把手机电源打开,然后向内科住院部大楼走去。一进门,只见正前方是步行楼梯,左右两侧各是两部垂直升降电梯。电梯过去就是走廊,走廊的左右两边是病房。关世瑛平时就喜爱户外运动,再加上急于要赶到老太太的病房,便毫不犹豫地踏上楼梯,径直向三楼奔去。

关世瑛一口气来到三楼,左转弯走进走廊,远远望去,只见两边病房门边的墙上,整整齐齐地呈一字形水平钉着一排铁制标示牌。标示牌是银白色的,上面用标准的仿宋体印着三位红色的阿拉伯数字,以标明楼层号和病房号。有些病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偶尔能看得见医生和护士在里面忙碌着。关世瑛还注意到了,几乎每个病床前都至少有一到二位亲属在旁边侍候着病人,病房的床头柜上大都堆放着各色各样的新鲜水果以及五花八门的保健品、营养品。病人有的平躺着,有的侧卧着,有的坐着,有的半躺半坐着,还有的在亲人的搀扶下试探性地活动着。他们大都无精打采,也有的正一声声痛苦不堪地呻吟着……

常人大都有一种习惯:当他们拥有的时候,未必知道珍惜;当他们失去的时候,才每每幡然悔悟,却往往悔之晚矣。也许只有那些已经失去健康、正在饱经病苦煎熬的病人才真正理解“健康”的含义,进而才更加懂得珍惜健康。

关世瑛来到了老太太病房门前,先听了听,里面一片死寂。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再听听,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稍稍用力推了一下,病房的门开了,关世瑛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湿漉漉的,一个碎裂的暖瓶,一地的玻璃碴、药片,几个装药片的纸袋,五六根香蕉,还有几个苹果和橘子……床头柜上空空如也,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老太太脸朝里侧卧着,身上盖着的被子有一半在床边耷拉着……

关世瑛慌忙放下手中的提袋,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抖抖地探出右手,用手背贴近老太太的鼻孔试探了一下,感觉尚有微弱的鼻息,这才慢慢松了一口气。她从肩上摘下坤包,放在床头柜上,仔细地打量着老太太:只见老太太脸色死灰,双眼紧闭,嘴唇紧咬,陈年老树皮一样的脸比昨天更干瘪了,两个黑色的眼圈格外明显,脸上布满了蚯蚓爬过一样纵横交错的泪痕——老人在睡前一定哭过!“可怜的老人!”关世瑛心里默默地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流了下来……

关世瑛轻轻帮老人盖好了被子,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房间里的卫生。搞完卫生,她又到护士值班室补缴了物品赔偿金,重新领取了一套包括暖瓶、水杯在内的生活用品,并将其摆放在适当的位置。一切收拾妥当,关世瑛搬一个凳子过来,紧靠老太太的病床坐下。她俯身向前双手握住老人像树干一样的手臂,轻微地抖动着,口中柔声唤道:“阿姨,您醒醒,您醒醒啊!我是关世瑛,又来看您来了……”关世瑛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过了片刻,老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看清楚了,嘴唇哆嗦了半天,喃喃地说了一句:“是你呀……”

“是我!我又来看您了!”关世瑛大声地说着,“阿姨!您躺这么久了,我扶您起来坐一下,好不好?”关世瑛用征询的目光望着老人,见老人没有执意反对,就双手抱住老人的腋下,协助她坐了起来。

“嗯……我让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老人开门见山地问道。

“带来了。”关世瑛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神色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门口和四周。

“真的?我要的毒药……你带来了?”老人好像没听清楚,又提高嗓门,使出浑身的力气问道。

“嘘——阿姨!您小点儿声好不好?您怕全医院的人听不见是不是?”关世瑛赶紧用右手的食指放在嘴上吹着气,似乎有点生气地责怪道。

“对不起姑娘,是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呀!”老人小声地一边道歉,一边还有点儿怀疑地问,同时眼里闪过一道希望的亮光。

“是真的,阿姨,谁还骗您不成?”关世瑛用双手卷成圆筒放在老人的耳朵上,口对着圆筒神秘地说道,“不信,我就拿给您看看。”

关世瑛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坤包,本能地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瞥见房门没有完全关上,她赶忙起身走过去关好了门,并特意把房门销住。

关世瑛回到老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坤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两指捏住瓶颈,举到老人的面前,神情严肃地盯着老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姨,您看清楚了,这就是剧毒氰化钾!是我托熟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只要虱子大小的一丁点儿,足可以毒死十个人!您看,这上面还印着英文字儿,说是美国生产的,认识吗?”小玻璃瓶上面贴着的白色商标上,果然印着黑色的曲里拐弯的一些文字。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那玩意儿呢?”老人摇着头,便伸手要取关世瑛手上的玻璃瓶。

“慢着!您慌什么?我话还没讲完呢。东西给您,是有‘条件’的,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您,要不出了事怎么办?”关世瑛猛地缩回手,郑重其事地说道。

“条件?什么条件?快说呀姑娘!你说要多少钱吧,我都可以给你,我真等不及了!”老人迫不及待说着,眼里又出现了亮光。

“钱嘛不是问题,我要求的条件总共只有三个,不多,但缺一不可,否则一切免谈!”关世瑛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有点激动。

“好吧好吧,别说三个,就是三十个我也答应!姑娘你快说吧,我听着!”看样子,老太太真要豁出去了。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传来,两人同时一惊,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然后又回过头来面面相觑。关世瑛马上意识到,例行查房的医务人员过来了。于是赶忙站起身,飞也似的一步跨到床头柜前,一手抓起坤包,一手拉开拉链,三下五除二地把小瓶塞进包里,一下拉上放在原处,自己迅速归回原位。完成这个过程前后用了不到半分钟,简直就像电视里的快镜头,把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关世瑛伸出右手食指在面前摆了摆,老人会意地点了点头。关世瑛这才缓缓地站起身,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边应声边过去开门。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例行查房的医护人员,而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民工打扮的中年男子,两手提着重重两袋东西,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问道:“请问,徐学良先生住在这里吗?我是他老乡,来看他。”

“不在,他不在这儿,您找错了,请再到别处去找找吧。”关世瑛说着,冲来人礼貌地一笑。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不好意思!”来人点头哈腰地连忙道歉,转身离去了。

8

关世瑛迅速关上门,全身无力地斜靠在门上,长长地松了口气。抬眼望一下床上的老太太,老人也像惊弓之鸟般不知所措地正看着自己。关世瑛返回原处坐下来,定了定神,抬眼望着老太太。

“刚才……真把我……要吓死了!”老太太忍不住先开口讲话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可不是嘛,我也快被吓掉魂儿了!阿姨,您刚才看到了,为了帮您,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啊,万一弄不好啊,轻则坐大牢,重则杀头呢。”关世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着杀头的姿势,眼睛盯着老人的脸。

老太太哑口无言,一脸茫然。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事儿既然让我赶上了,就说明你我有缘,我呢,就不能不管。阿姨,您说呢?”关世瑛话锋一转,为自己助人找了一个天经地义的理由。

“对,姑娘,你说得对!你我有缘,你能帮我这一次,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不,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真是太感谢你了!”老太太感激涕零地说着,千恩万谢。

“阿姨!您老快不要这样说了,晚辈实在担当不起啊!俗话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了帮您,那就要切实履行自己的诺言,再大的风险,我也认了!古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西天。’阿姨,您这个忙啊,我帮定了!不信,我现在就同您拉钩。”关世瑛信誓旦旦地说着,伸过手去,用右手的小指同老太太爽快地拉了一下钩。

“谁要你这样啊,姑娘,阿姨相信你就是了,用不着拉钩。你……你真是个好姑娘啊!”老太太被逗乐了,边笑边说,脸上显出了稀有的笑容,犹如浓云密布的阴天偶然间从云缝里射来一线阳光般极为难得。由于情绪激动,老太太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大口大口的喘息。

“阿姨,不要太冲动嘛,看您着急的。来,您先喝点水,静一静,我们再慢慢儿说,好不好?”关世瑛一边安慰着老太太,一边转过身去,倒了半杯开水,对着杯子吹了几下,然后递给了老人。

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捧住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小口,咽了下去,顿感舒服多了,接着又慢慢地喝了几口,最终一饮而尽。缓缓地把空杯递给关世瑛,还说了句令关世瑛颇感意外的话:“姑娘,再给我倒一杯……”

“好嘞阿姨,我马上倒,您稍等!”关世瑛爽快地接过空杯,麻利地又倒了半杯,放在床头柜上晾着。忽然,关世瑛想起刚才收拾柜子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一袋麦乳精,何不让老人顺便喝一点?于是,关世瑛便取出那袋麦乳精,拿到老人面前,用征求的目光看着她,问道:“阿姨,我顺便给您加点麦乳精,好不好?”

“好!好!你就随便加吧!你加什么都行,我都喜欢喝!”老人毫不顾忌、十分爽快地答道。

关世瑛从坤包里取来小剪刀,把外面的包装袋剪了一个小斜口,将适量的麦乳精缓缓地倒入杯中,然后从柜子抽屉里取来羹匙,轻轻搅了搅,等到全部溶解了,才抽出羹匙放在柜子上,双手捧起杯子稳稳地送到老人面前,柔声说:“阿姨,请喝!”

“好,谢谢你,姑娘。”老人双手接过杯子,先试探着喝了一口,感觉良好,紧接着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个底儿朝天;末了把空杯递给关世瑛,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说:“再倒,我还要喝,好甜啊……”

“好,好,今天保管让您老喝好,喝足!”关世瑛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动作娴熟地忙活着,就这样伺候着老人一口气连喝了三杯。关世瑛真是开心极了,好像小时候上学考了满分被老师当众表扬了一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此时的老人情绪已渐趋稳定,气色有了明显改善,精神也好多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关世瑛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圆满完成院长交给自己的任务,信心大增……

“我说……姑娘,刚才,你说的条件,你还没说呢。趁现在没人,你能不能说说,让我听听。”老人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开口讲话了。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唯恐被外人听见似的。

“好吧阿姨,是这样的……”关世瑛一边小声说着,一边瞟了门口一眼,又恢复到先前那种神秘、紧张的状态,“阿姨,您想啊,要做这种事情,不能鲁莽行事,不然会闹出大乱子的,我也会被‘法办’,弄不好把小命儿丢了不说,还把人家医院也扯进去了,连累很多人吃官司。阿姨您说,咱能那样做吗?”关世瑛有理有据说着,态度十分认真。

“不能,不能,绝不能!那样做不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了?姑娘,那你说该咋办呀?”老人认同了关世瑛的观点,却又疑惑不解地问道。

“对嘛!所以我说呢,做这件事之前,一定要有一个周密的计划,这样才能按部就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搞定了,外人一点儿都不知道,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会连累任何人。阿姨您说呢?”关世瑛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直说得老人心服口服。

“说得对姑娘,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接着说……”老人频频点头称是。

“为了顺利、圆满地完成这件事情,先要做好三项准备工作,也就是前面所说的‘三个条件’,这样才可以做到有备无患、万无一失;退一步说,即使这件事情在实际操作中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大家因为事先有个约定,也好向人们交代,免得大家都下不了台,跟着受连累。阿姨您说,这样是不是更好?”关世瑛又一次向老人强调着做好周密计划的重要性。

“是,是,应该,应该的。姑娘,你继续说……”老人连连表示认同。

“阿姨,您可听好了,这第一个嘛,您必须写个保证书给我,说明这件事是您自己请求我做的,一切责任由您本人承担,跟我关世瑛没有任何关系,落款是您的亲笔签名。这个条件,阿姨您能答应吗?”关世瑛终于开出了第一个条件,简直有点“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味道。

“能,我答应,姑娘。那第二个呢?”老人爽快地答应着,又迫不及待地问了下去。

“这第二个嘛,很简单,就是您一定要立下遗嘱,也就是把您个人的钱款、财产给您子女们作个具体分配,免得您老人家走了以后,子女们为遗产而争执不休;立好之后,把遗嘱交给我,或者交给你的代理律师。阿姨,这第二……”关世瑛刚说到这里,就被老人突如其来的插话声打断了。

“这第二个……姑娘,这第二个能不能……不办?或者……”老人支支吾吾,一时语塞。

“为什么呀,阿姨?您为什么不愿意立遗嘱呢?”老人的举动令关世瑛大惑不解。

“这第二个……怎么说呢,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只是……我还……没想好——姑娘,能不能……随后……随后再说?”老人吞吞吐吐地说着。

“行呀,怎么不行呢?阿姨,咱们不是正在商量吗,我又不是在逼您!您不用着急,慢慢儿想,反正嘛,反正有的是时间。阿姨,不着急,不着急!”关世瑛极力安慰着老人,设法不让她有所顾忌。

“姑娘,咱们接着往下说……第三个,我还想听听。”老人仍兴趣不减地说道。

“这第三个条件,说来也很简单,就是从现在开始,直到这件事结束,您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安排,积极配合这次行动,绝不能自作主张,随便改变计划。这可是最重要的一条——这件事情能否成功,关键就要看这一条能不能很好地落实到位。阿姨您看,这一条您能不能做得到?”关世瑛一口气说完,紧紧地盯着老人,期待着老人的回答。

“我看,我看……”老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应该……没问题,好!我这把老骨头就豁出去了,可以!我完全听你的,绝对没问题!姑娘你说吧,让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我老太太绝不含糊!不信我可以对天盟誓,如果我……”话刚要出口,却被关世瑛赶忙止住。看这架势,老太太要来真格的了。

“嘘……阿姨,您激动什么!小点儿声,您就不怕外面人听见?”关世瑛一边制止着,一边小声地责怪。

“对不起,姑娘,我老毛病又犯了……”老人连忙轻声地道歉。

“再说了,您老答应就行了,我就一百个放心,哪里还用得着您老对天盟誓?真是的!好了阿姨,您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说的了?”关世瑛征询地看着老人。

“姑娘,我想问一句,除了这三个条件之外,还有没有其他附加条件了?比如说……”老人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没有了呀,三个就是三个,怎么还会有附加的呢?如果那样的话,那就不叫三个,而叫四个、五个了,对不对?”关世瑛解释着,反问着。

“比如说……红包呢?你要多少?总得有个大概的数吧,不然我给你多少才合适呢?现在你交个底吧,我心里有数,好提前做准备呀……”老太太终于道出了胸中的疑虑。

“红包?什么红包、绿包的,在我这儿不兴那个,只兴一个观念——道义!其他歪门邪道的,统统行不通!阿姨,您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昨天我不是说过我是义工吗?您难道忘记了?”关世瑛一本正经地说着。

“义工又怎么了?难道义工不是人?不需要吃饭、穿衣?不需要钱?我真搞不明白!”老太太不解地反问着。

“当然了,义工也是人,也需要吃饭、穿衣,也需要钱,我本人从来不否认这些,不光如此,我还要时刻面对这些。可是,我个人认为,所有这些,不可能、也不应该成为人们不择手段谋财取利的借口。阿姨,您说我说的有错吗?”关世瑛极为认真地说着。

“错嘛倒是没有,确实没有。可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些,怎么跟别人做的对不上号呢?比如说别的义工……”老太太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别的义工怎么了?”关世瑛一下子来了精神。

“也没什么,只是……跟你做的有点不同……”老太太平静地、淡淡地说道。

9

“嘭嘭嘭!”又有三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关世瑛赶忙站起身,疾步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一个身穿白大褂、头戴小白帽、脸上戴着一个大口罩的护士立在门口,双手捧着一个一次性饭盒。关世瑛一眼认出来了,她就是昨天训斥老太太的那位护士,心里猜想可能是院长派来协助自己的。关世瑛面露笑容道了一声:“你好!请进!”

“你好!”护士敷衍着回了一句,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关世瑛随手把门关上,跟着护士一起走到老太太的床前。

护士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老太太,一言不发。关世瑛默默地打量了她一眼,只见这位护士顶多二十岁,身材高挑,头上所戴着的护士帽下部边缘露出一圈橘黄色的卷发,两个耳垂上挂着两只足有乒乓球大的金黄色耳环,额头上星星点点地长着一些青春痘。

护士就这样皱着眉头呆坐着,发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对着老太太发话:“老人家,院长让我给你送早餐来了,你快趁热吃了。听说你想绝食,那怎么行呢?不吃饭,那还不饿死啊!给,拿好了……”护士伸手要把饭盒递给老太太。

“小姐,给我吧,您先坐一下,让我来吧。”关世瑛边说边接过饭盒,冲护士笑了笑,转过头对老人微笑着说:“阿姨,饭给您送来了,要不,就趁热吃一点,好不好?”关世瑛诚恳地征求着老人的意见。

老人默不作声,没有伸手接饭盒,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回过神来,还是接住了饭盒,但显得有点勉强。老人打开慢吞吞地往里面瞅了一眼,默默摇了摇头,又放在床头柜上。

关世瑛打开饭盒瞅了一眼,只见上面是猪肉炒白菜,下面是大米饭,随即眉头皱了一下,又默默地盖上了,没有说什么。

“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呀!啊?院长吩咐过的,我好心好意把饭给你打来,你怎么看一眼就没事了?好歹你也得吃点儿吧,不愿多吃,少吃一点也行啊。你一点儿不吃,让我怎么向院长交代呀?”护士有点耐不住了,着急地说道。

“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关你屁事!我不吃又咋的啦?犯法啦?轮得着你管吗?多嘴多舌!”老太太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毫不领情。

“老人家,你怎么这样说呢?我只不过是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劝你吃点饭罢了,你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呀?没有必要嘛!”护士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地解释着。

“吃不吃饭,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你一边待着去,该干吗干吗,我这里不需要你,我也不想看到你!你最好识相点儿,在我还没有发脾气之前,赶紧离开!”老太太虽然没有发作,但话语上毫不留情。

“你!……你怎么能这样绝情啊,啊?你以为我真愿意来呀?不是……我才不来呢!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啊!”护士几乎忍无可忍地辩白道。

“什么?说我赶尽杀绝?真是笑话。依我看,要赶尽杀绝的是你!昨天你训我的时候多凶啊,简直要把人吃掉!你可能忘了,我可没忘,我还没找院长跟你算账呢,你倒先找上门来了!”老太太旧账新算,得理不饶人。

“就算昨天——我做得不对,对不起您,那我现在给您道歉还不行吗?”护士说着,勉强地站起身,机械地向老太太鞠了一躬,“老人家,对不起,我向您表示歉意!”

“好了好了,古人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直在一旁静观的关世瑛,看到机会来了,赶紧来打圆场;又特意把头转向老太太,说道:“阿姨,我看哪,得饶人处且饶人,您老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不与我们晚辈计较不就得了。再说了,为人处世,待人接物,谁能不犯过失呢,老跟别人计较,对自己的身体健康也没什么好处。您说对不对?”

“对,对!您老身体要紧,健康要紧,我们年轻人年少气盛,说话不知深浅,您老别跟我们计较!”护士看关世瑛在帮自己说话,也赶忙插话向老人求情。

“计较?姑娘你说说,我这是计较吗?昨天,啊,她那样做,简直没把我气死,到现在我还窝着一肚子火,憋在肚子里难受呢,哪还吃得下饭!”老太太余怒未消地说着。

“话虽这么说,阿姨,那咱也不能太小家子气,处处跟人斤斤计较吧,对不对?反过来说呢,站在人家的角度来看,那也是人家的职业范围嘛,也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即使讲话态度有点儿不妥,人家也是为你好哇!况且人家刚才也诚心诚意地给你赔礼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啊,难道非要把她打一顿,让您好好出口气,才肯原谅人家呀?要是那样,我就把她摁住,您来狠狠地打她一顿,出出这口恶气,好不好?”关世瑛说完,假戏真做般猛然一下站起身,伸手过去,一把就要去抓护士。

“别别,不要,不要……”老太太面对关世瑛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子慌了神,一边口中喊叫着,一边两手不停地摇摆着,“停下,快停下!姑娘,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太太慌忙解释着。

“那您是什么意思?”关世瑛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

“老人家,要不我就干脆让您打一顿,您好好地出口气,只要您能开心,我也就认了。好,来吧!”护士说完,好像也豁出去了,视死如归般地把自己送了过去。

“站住!你站住!”老太太一边叫喊着,一边指着护士气呼呼地说,“打你?让我打你?做梦去吧!我才不上你的当呢!现在我既不打你,也不骂你,就是不想看见你!你走,走得远远的,不要让我看到你……”老太太一口气说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护士顿时僵在那儿,一副不知所措、无可奈何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似的说道:“什么?说了半天,我礼也赔了,歉也道了,您老人家还不原谅我?还在跟我记仇?还要执意赶我走哇?您说说,为什么呀?您得给我解释清楚,不解释清楚,我就是不走!”护士感到很委屈,振振有词地争辩着,回头用求援的目光望了关世瑛一眼。

“不走?让你走就是要让你走,没有什么理由可讲。我老实告诉你,你要走了,两来无事,要是不走,我可就要……”老太太说到这里,两眼恶狠狠地盯着站在原地发呆的护士。见她根本没有出去的迹象,顿时勃然大怒,环顾一下四周,一眼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刚喝过水的杯子,顺手抓起,朝着护士就砸了过去,口中骂道:“滚!”

站在一旁的关世瑛发觉情况不妙,慌忙走了过去,伸手一挡,老太太狠命甩出去的胳膊刚巧被拦了一下,一下子偏离了方向,那只砸出去的杯子“呼”的一声擦着护士的肩膀飞过,只听得“啪”一声,杯子砸在了地上,顿时摔成了碎片。

护士对老太太突如其来的发作丝毫没有防备,吓得“哎哟”一声,本能地用双手捂住脑袋,又惊慌失措地后退了几步,良久才缓过神来。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惊魂未定地看看老太太,又看看关世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关世瑛也颇感意外,她有点生气地责怪道:“阿姨,您这是干什么呀!干吗发那么大火儿,真是的!”

看见关世瑛生气了,老太太也觉得刚才的行为似乎有点过分,然而她仍蛮不讲理地自我辩解道:“我就是不想见她!见她我就烦,就反胃,就生气!她不走,我就跟她没完!”说完,又余怒未消地瞅了护士一眼。

关世瑛回头望着护士,温和地说:“我有话跟你说,咱们出去一下,好吗?”护士还在发愣,关世瑛不容分说,拉起她就向门口走去。

两人出了病房,来到走廊上,关世瑛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刚才吓坏了吧?也真是的,老太太脾气也太坏了,让你受惊了。”

护士摇了摇头没有讲话。关世瑛拉着护士朝护士值班室一边走一边小声劝道:“小姐,我看现在老太太心情很糟,正在气头上,跟她说什么都没用,不如先暂时回避一下,等老人家情绪稳定下来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好倒是好,可是……院长那儿我怎么交代呀?你要知道,这份差事可是院长亲自分配给我的,你说我就这样败下阵来,哪还有脸去见院长。嗨,这个老太太呀!”护士忐忑不安地讲出了自己的难处,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个嘛,你尽管放心,老太太这儿暂时由我顶着,啥事儿没有!”关世瑛一口承担了下来,并安慰道,“对了,我已经让老太太喝了一些麦乳精,三杯呢!你呢,暂时不要牵挂这里,先去忙别的,回头等老太太平静下来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护士想了想,觉得一时也没有更为妥当的办法,只好点头同意了。

“你放心去吧,这儿我会处理好的。”关世瑛继续安慰道,伸手轻轻拍了拍护士的肩膀。护士满怀感激地朝关世瑛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去了……

10

关世瑛回到病房时,老太太正一副手足无措、焦躁不安的样子,心急如焚地在等着关世瑛。一见关世瑛进来,她的眉头马上就舒展开了。关世瑛先把刚才摔烂的杯子碎片打扫干净,端出去倒进走廊的垃圾桶里,回到病房老太太的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故意板着脸,撅着嘴,看着水泥地面默不作声。

老太太自感理亏,只好主动放下一张老脸,堆满呆板的笑容,略显尴尬地搭讪着说:“哎,姑娘,你回来了。她走了?走远了?”关世瑛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水泥地面,机械地点点头,一言不发。老太太继续开脱道:“刚才,真是对不起啊。本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她在这儿,耽误咱们谈正事儿,可她就是赖在这儿不走。你想呀,她不走,咱们怎么谈呢?所以一着急我就……”老人说到这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关世瑛,脸上写满了真诚,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

“阿姨,不是我说您,刚才您做得的确有点过分了。”关世瑛终于开口了,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人的脸,“这么说吧,人家护士来这儿,并不代表她个人,那是院长派过来的;人家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是合情合理的。而您呢,这样强行把人家赶走,于情于理,都是不应当的,不但不配合医院,而且她也没法向院长交差。您说,是不是呀?”关世瑛仍然绷着脸,语气中充满了责怪。

“说的是,说的是!”老太太连连点头称是,面容轻松了许多。

“再说了,即使您想赶护士走,一定要她走,这个我可以理解,可那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呀!”关世瑛继续说,“说心里话,我同您一样想让护士走,可咱也不能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蛮干、胡来呀,咱得多动动脑子才行。您说对不对呀?”关世瑛边说边用右手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话里责备的语气少了许多。

“说得对!说得对!”老太太频频点头,对面前这个小姑娘越来越充满了信赖。

“就说咱们正在商量的这件事儿吧,”关世瑛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同时声音也低了下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门口;老太太不约而同地也瞅了门口一眼。她们几乎同时发现门上的插销没有插好,似乎老太太反应更快,指了指门,关世瑛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起身走向门口,十分认真地插好了插销,又返了回来。

“就说咱们正商量的这件事儿吧,”关世瑛接着刚才的话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老太太,小声说道,“我刚才说过,现在我再强调一下:事先咱们一定要周密计划,小心谨慎,万万不可草率鲁莽。所以,下一步的事情准备这样安排:一、从今天开始至下个星期日,计划用七天时间完成三个条件中的前两个,也就是完成保证书和遗嘱的起草及备案;二、七天以后,在顺利完成保证书和遗嘱的起草及备案之后,在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前提下,我会把‘东西’准时给你,并安排你何时何地使用;三、从现在开始至把‘东西’给你之前,你必须尽全力配合院方的治疗,首先恢复进食,决不能让别人——尤其是刚才那个护士看出半点儿破绽,也绝不允许表现出其他异常行为,从而引起别人的怀疑。阿姨,你可听清楚了?心里记住了?”关世瑛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终于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姑娘,我听清楚了,心里也记住了。你计划得很好,我完全同意!”老太太顿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松,来回搓着手,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那股活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阿姨,我看咱们基本上就算达成协定了,从现在起,咱俩就是‘同盟军’,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关世瑛对这次商谈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接着说,“不管到什么时候,咱们都要严守秘密,遵守纪律,绝不出卖朋友!阿姨,您能做到吗?”

“能!能!我完全能做到!”老太太满怀信心地表着态。

关世瑛等老人说完,马上伸出右手的小指郑重其事地同老太太拉了一下钩,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拉钩上吊,一万年不变!”

“姑娘你说,那我现在该做什么呢?你尽管吩咐好了。”老太太有点迫不及待地开始申请任务了。

“阿姨您不要客气,‘吩咐’我可不敢当,我分配任务就是了。阿姨,您现在的第一项任务是——吃早餐。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吃什么你说。”老太太爽快地答应着。

“这个嘛,决定权在您,我不会随便干涉的。一个是护士刚才送来的那一份,还有就是我给您带来的,在这儿!”关世瑛说完,从放在床头柜上面的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保温桶,拧开桶盖,取出里面的内盖放下来,里面顿时冒出腾腾的热气,一股淡淡的清香便弥漫在整个房间。关世瑛两手捧着保温桶站到老人的面前。

老太太连声赞道:“什么饭呀这么香,给我看看。”赶紧接过小桶看了一眼,只见里面装着半桶汤,汤的表面漂浮着一些香菇丝儿、豆腐条儿,还有萝卜丁儿和香菜段儿。桶里的香味直扑鼻孔,老太太不禁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啧啧称赞道:“真香呀,我就吃这个了,快给我盛上。”

“好嘞,我这就给您盛。”关世瑛麻利地拿回保温桶,重新放在床头柜上,又从柜子里取出碗筷,将汤慢慢倒了大半碗,两手端着递给老太太,等老人端稳后,转身又取来筷子递上。

不知是由于年纪太大,还是由于身体过度虚弱,老太太端在手里的汤碗微微有点颤抖。关世瑛看到后,心想:不如自己喂给她吃。她小声叮嘱说:“阿姨,小心点儿,端好了,不要洒出来呀。要不,我来喂您吃好吗?”说罢,伸过手去。

老太太摇摇头,带着不服输的语气说:“姑娘,不用你管,我自己能行。”

关世瑛只好罢手,一双眼睛充满关切地盯着老太太。老人颤颤巍巍地把碗送到了嘴边,呷了一口,顿时脸上荡漾出舒心的涟漪来,连声赞道:“好汤,好汤,从哪儿弄来的?”

“从家里带来的,我自己做的。”关世瑛不假思索地随口答道,心里顿时涌出一种被认可的成就感,又接着说道,“阿姨,只要您喜欢喝,下回我再给您做。您放心,对我来说,这不是难事儿!”

老太太一连猛喝了几口,又称赞道:“好喝!真没想到,你这个小姑娘竟然还有这般手艺,真是不简单啊。”

老太太大口地喝起汤来。由于汤热喝得又急,一会儿,老人的脸上渐渐地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关世瑛望着老太太,心里像吃了蜜糖般舒畅。

“世上只有妈妈好……”一阵音乐声骤然响起,关世瑛从坤包里取出手机,按下接听键,一边迅速走向窗前。

“喂,阿红妹呀,你好!”关世瑛的手机屏幕上现出了“阿红”两字,于是她热情地招呼道。

“阿瑛姐吗?现在做什么呢?”阿红问道。

“你什么事?讲嘛!”关世瑛反问道。

“今天难得不加班,我想和你一起到公园或者海边玩儿一天,怎么样?”阿红说道。

“哎呀不巧哇,我正在办点儿事,恐怕安排不出时间。你怎么不早点说呀?”关世瑛先是解释,接着合理地埋怨道。

“现在说也不晚嘛。你在做什么事呀?不能推一下吗?”阿红提议。

“我在做个人的一点私事!”关世瑛强调着。

“私事?那还不好办?推一下不就得了,改日再做嘛。”阿红又一次提议。

“不行呀,乖妹子,推不得呀。”关世瑛耐心解释道。

“怎么推不得?我就不信!该不是在跟男朋友约会吧?”阿红追根究底。

“那倒不是。不过,比起那个还重要些。要不这样吧,为了补偿好妹妹的盛情相邀,我们改日再去,到时我请客,好不好?”关世瑛既委婉地拒绝了,但又不失礼貌地给了对方一个相对满意的答复。

“唉,好吧,真没劲!那就只好依你啦,下次吧,那就一言为定!”阿红无奈地认可道。

“一言为定!”关世瑛应承道。

关世瑛接完电话,回到床边,重新将手机放回坤包,并拉上了拉链。她又坐回方凳上,一边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老太太,一边带点顽皮地故意逗着老太太说:“阿姨,不着急,您慢慢儿喝,桶里还多的是!阿姨,我问您,这么好喝的汤,您想不想知道这汤叫什么名字?”

“当然想呀,你快说给我,叫什么名字?”

“阿姨,这汤的名字叫香菇翡翠白玉汤,我自己起的,您说好听吗?这样的名字与这样好喝的汤般配不般配呀?”关世瑛眼见老人心情很好,便有意攀谈起来。

“般配,太般配了,简直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老人喝完最后一口,一边把空碗递给关世瑛,随手擦了一下嘴,一边说道。

“名副其实,对吧?”关世瑛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空碗,又盛了大半碗汤。

“对,名副其实,真是名副其实啊!”老人说着,忽然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嗨,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汤,也不知下次还有没有福气再喝到……”脸上又布满了伤感。

“没问题呀,阿姨!只要您老喜欢,下次我再做给您吃不就得了,用不着发愁。”关世瑛一边安慰着,一边把盛好的汤稳稳地递给老人。

老太太接过汤碗,口中道声:“谢谢你姑娘!有你这句话,阿姨我就放心了。这次多亏你想得这样周到,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应该吃什么好呢,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好姑娘!”老人说完,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关世瑛。

“阿姨,您又见外了不是?这是谁跟谁啊,跟我还用得着客气?咱们不是有约在先,已经结成‘同盟军’,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吗?”关世瑛开心地对老人说道。

“对,对,现在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真没想到!”老太太说着,低头对着汤碗来回吹了一遍,张嘴先抿了一小口,然后用筷子扒拉着碗里漂浮着的菜蔬之类,边吃边喝。不一会儿,坐在一旁的关世瑛就发现,老太太脸上的汗珠越发显得浓密,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关世瑛赶紧取出一包纸巾递给老人,说:“阿姨,擦一下汗吧。把碗筷给我,我先帮您拿着。”老太太感激地望了一眼关世瑛,将碗递给她,接过纸巾,把前额的汗水擦了一下,又把纸巾反过来对折叠成两半,擦了一下脸颊和下巴,然后重新接过关世瑛递过来的碗筷,眨眼间就把碗里剩下的菜蔬吃尽了,汤水也喝了个精光。

关世瑛见老人吃得如此尽兴,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想:真没想到,老人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竟然有如此之大的改观,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所有这些,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理想结果吗?可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11

“姑娘,我要解手。”老太太突然发话,打断了关世瑛的思路。

“哎,好,我这就扶您下床到卫生间去。”说着,关世瑛就把盖在老人身上的被子掀开,顿时,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扑来,呛得她几乎要吐出来。她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强忍了下去,心想,老人不知多长时间没洗澡了,身上的气味儿这么浓!她协助老人慢慢地把两腿垂在床沿上,又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棉拖鞋给老太太穿上,然后搀扶着老太太慢慢滑下床,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卫生间。由于身体虚弱,老太太双手紧紧抓着关世瑛的双肩不放,到了卫生间,关世瑛先让老太太扶着墙壁站稳了,而后帮着老太太把病号裤和内裤一起脱到膝下,扶着老太太瘦弱的身躯慢慢地弯下来,直至稳稳当当地坐到坐便器上……

老人解完手,关世瑛又帮她系好了裤子,小心翼翼地把她搀扶到床上。

老太太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做好以后,看着关世瑛,十分友善地说:“姑娘,我觉得,你跟别的义工不同啊!”

听到老太太的夸奖,关世瑛心里顿觉乐滋滋的,心想这是老人第二次这样夸赞自己了。同时也听出老人话中有话,正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忽然意识到这不太合适,就打住了。

“姑娘,下一步咱们要做什么呢?”老人眼睛盯着关世瑛,诚恳地征求着意见。

关世瑛没有马上答话,从坤包里掏出纸巾,擦了一下前额和脸颊,然后开口说道:“下一步嘛,阿姨,我想,让您洗个澡。洗完澡之后呢,我再让您看一样东西——一样非常好的东西!怎么样啊?”

“洗澡……就算了吧!反正我一个要死的人了,还麻烦那个干什么呀。东西嘛,我倒是可以看一下。”

“那怎么行呢!阿姨,您听我说,我们这样做不是没事儿找事儿,还是很有必要的哟!”关世瑛有意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说,“您想啊,咱们商量的那件事情,万万马虎不得,绝不能让人看出半点儿破绽,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才行!您可不能只顾自个儿,也要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啊!阿姨,说实在的,给您老洗澡不是特别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里,咱们一定要装得平安无事、一切正常的样子,每天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事事处处都顺理成章,这样的话,到时候即使您出了事儿,大家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阿姨,您想想,我说得对吗?”

老太太想了想,觉得关世瑛说得也是,就不再固执己见,于是顺从地说道:“那好吧,姑娘,就依你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就对了!好了阿姨,事不宜迟,咱说干就干,马上动手!”说完,关世瑛立刻起身离座,开始为洗澡做准备。

关世瑛进到卫生间,打开换气扇,走到靠墙放着的一个长方形木制大浴缸前,伸手扳开了安装在墙上的冷热双用阀,先将浴缸里里外外仔细地冲洗了两遍,随后正式往浴缸里放水,一边放一边用手测试、调整着水温……当放到浴缸盛水量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又伸手测了一下水温,感觉温度适宜,然后才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关世瑛快步走到门口把房门销上,然后回到床边,轻声对老人说:“阿姨,我现在帮您脱衣服,好吗?”

“好吧,随你便吧。”老太太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淡淡地说道。

“好嘞!”关世瑛答应一声,开始给老人脱衣服。

关世瑛先把老人上身的病号服慢慢地脱下来,露出里面深红色的内衣。只见领口处油迹斑斑,几乎已成了褐色,与此同时,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呛得她差点儿要呕吐。她竭力忍住,让老人举起双臂,脱下了内衣。老人的皮肤又黑又皱,好像一张棕褐色塑料薄膜贴在身上,胸骨和肋条骨一根根地高高隆起,皱巴巴的胸前悬挂着两个像干柿饼一样的乳房。老太太身上还在不断地散发着呛人的异味,关世瑛也顾不了这么多,横下一条心,又把病号裤和里面的内裤一条条脱了下来,最后脱掉脚上的袜子。老太太一直睁着双眼默不作声,机械地配合着关世瑛完成这一切。

除病号服以外,关世瑛把脱下来的衣物卷在一起,拿到墙角放好。然后让老人的双手抱紧自己的脖子,自己一手托住老人的双腿,一手放在老人的腰部,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老太太虽不太重,但关世瑛仍感到特别吃力。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老人抱进卫生间,妥善地放到了浴缸里。

关世瑛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取过毛巾、香皂和洗发水,蹲下身子,先撩起一股水轻轻地洒在老人的后背上,问:“阿姨,水怎么样啊?不烫吧?”

“……嗯!”老太太稍微停了一下,才慢慢地点了下头,认可地回答着。

关世瑛用湿毛巾认真仔细地给老人抹了一遍脸,然后提醒道:“阿姨,闭上眼,我要给您洗头了。”她将毛巾在浴缸里蘸着水,浸湿了老人的头发,朝头发上喷了适量洗发水,然后帮老人轻轻地揉搓起来。由于关世瑛灵巧的双手不停地搓动,老人的头也随着关世瑛两手的动作来回摆动;看得出来,老人由一开始的勉强配合,慢慢变成了主动响应,像一个乖巧的孩子般顺从、听话。

头发、耳朵和脖颈被一一洗干净后,关世瑛开始给老人搓后背。她首先均匀地涂好了香皂,用两手揉搓,手指不停地在老人后背上左右移动、上下翻飞,一会儿老人背上便布满了丰富、洁白的泡沫。此时,关世瑛又改变了揉搓的手法,由手指变成手掌,接连不断地由上而下、或左或右不停地揉搓着。老人闭着双眼,整个身子随着关世瑛两手的动作在不停地、有规律地轻轻摇动着。看得出来,老人对关世瑛柔和的动作感到满意,显出了舒服、享受的样子。

一会儿,老人睁开双眼,仰起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关世瑛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默默地又闭上眼睛。关世瑛小声问:“阿姨,怎么了?这样还行吗?”老人没有回应,但她的神情却不言而喻地表明了一切……

关世瑛把老人身体的每一部位认认真真洗过一遍后,又迅速兑好一缸温度适宜的清水,将老人从头到脚完全冲洗了一遍,再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重新把老人抱回床上坐稳,用被子从后往前给裹好。

“阿姨,您稍等一下,我将干净衣服给您找来。”关世瑛从靠墙的衣柜里找出一个提包,从里面取出内衣、内裤和袜子等,放在床上。

随后,关世瑛又从自己的坤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纯蓝色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椭圆形金属盒子。只见盒子表面精雕细琢地刻满了精美绝伦的花纹图案,四周还镶嵌着数颗芝麻粒大小的红蓝相间的钻石,恰似夜空里闪烁的星星般绚烂多彩。又见关世瑛不慌不忙地对准盒子边上的一个部位,轻轻地连续按了三下,顿时,盒子发出清脆悦耳的音乐声,是小提琴演奏的《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随着这美妙动听的音乐声,盒子的盖徐徐打开,开到一个恰当的程度便停了下来,同时乐音也戛然而止。沉默片刻,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微的响动,乐音又骤然响起,是萨克斯演奏的外国名曲《归家》。同时,伴随着悠扬的乐曲声,盒子中央的一个精美饰物便从底部缓慢地向上升起来,直至升到盒子里边基台上面的突出部位,方才停下。关世瑛全神贯注、小心谨慎地揭开包裹在上面的用金线镶边的粉红色丝绢,只见一个外观精致、内装玫瑰色液体的“心”形玻璃瓶安静地躺在上面……

本来,在床上闭着双眼、漠然而坐的老太太,正漫不经心地等待着关世瑛取衣物来帮自己穿上,没在意关世瑛在旁边做什么。直至听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音乐声时,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她猛然侧过头来,用惊异的眼神看了一眼关世瑛,又看了看她手中摆弄着的东西,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她似乎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她条件反射般地来回地看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住关世瑛手中的那个东西。

关世瑛小心谨慎地将玻璃瓶从盒子里取了出来,神色凝重地仔细地端详着:只见瓶子如水晶般透明的瓶盖,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喷嘴和按键;瓶身晶莹剔透,正面贴着一张椭圆形浅绿色商标,上有烫金的拉丁字母文字,下边赫然标着“MADEINFRANCE”字样,尤其醒目;瓶子里面满满的液体,此时正泛着幽幽的蓝光。

关世瑛拧开瓶盖,将喷嘴儿对准了一件内衣的领口,正要揿下按键,忽然觉得不对。心想:万一喷到老人身上,可能会引起她的反感。于是后退一步,转过身背对着老太太,食指轻轻地按了下去。随着一股细长的白雾喷射而出,一股沁人心脾、清新怡人的芳香便飘散在整个房间。老太太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盯着关世瑛,眼里布满了疑惑不解,搞不明白这个小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关世瑛将其余衣物一一喷了一遍,整个屋子便浸透在妙不可言的芳香里。老人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勾魂摄魄的香味儿,不自觉地深呼吸了几下,一向淡漠的神情居然产生了些许的变化,似乎比先前舒展了些。

关世瑛把玻璃瓶收进金属盒子,重新放进包里后,迅速地帮老人穿好衣服,又从头到脚地认真整理了一下。老太太整个人儿变得清爽干净、焕然一新。关世瑛侧着头仔细端详了老人片刻,那种助人为乐的感觉便从心底油然而生。她兴奋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圆镜,给老人递了过去。

“阿姨,您自己照一下,看看您现在的模样儿!好不好?”关世瑛柔声说道。

“……唉!有什么好照的?不用了!”老人没有去接镜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嗳,阿姨!照一照嘛,没关系的!来,我来帮您照一下!”关世瑛边说边俏皮地把镜子举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只好朝镜子里望了一眼。她一下子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愣在了那里。良久,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现在您老的感觉如何呢,能给我说说吗?”关世瑛关切地问道。

“……唉!怎么说呢?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感觉不感觉的。我就想问一句……刚才你喷的是什么?”老人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

听老太太这么一问,关世瑛一下子来了情绪,滔滔不绝地说道:“阿姨,这个东西呀,是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我的一个在法国留学的要好的同学送给我的。正宗的法国香水儿,别看它这么小,您知道它值多少钱吗?说出来能吓人一跳。买时花了四百八十美元,折合咱们的人民币呀,就要三千四百多块钱。我的同学还说了,光是这个外面的包装盒,就要值六百多元人民币。别说是您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所以呀,平时我自己都舍不得用的。”

“啊!”听关世瑛这么一说,老太太吓了一跳,随即警觉起来,马上问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一个要死的人用,岂不是浪费了?恐怕不值得吧!”老人有所顾忌地说着,眼睛紧盯着关世瑛。

“阿姨,看您老说哪儿去了!用都用了,还说什么浪费不浪费、值得不值得的?”关世瑛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行!”老太太突如其来地插了一句,吓得关世瑛一怔,“那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说得这么好,那你要收钱吗?得收多少钱?你可得告诉我,我可不想稀里糊涂地中了别人的圈套……”老人一脸的防备,紧张地望着关世瑛,连呼吸也屏住了。

“什么收钱不收钱的,阿姨您想哪儿去了。我压根儿就没想这些,您老可以一百个放心。退一万步讲,要是想收钱,那我也得事先给您老打声招呼呀。要是这样收钱,那我岂不成了讹您?”关世瑛心直口快地向老人耐心地解释着,末了继续说道,“再说了,我这做晚辈的能用这个孝敬您老,也是我们的缘分,再合情合理不过了,有什么不应该的?”

老太太一时语塞,一下子僵在那儿,一脸的不解,但更多的是惊愕。良久,老人再也忍不住了,眼里涌出了亮晶晶的泪珠,嘴唇哆嗦了几下,哽咽着颤声说道:“姑娘,我真的想不明白: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说不要钱,我……我真是想不通!你能明白地告诉我吗?”老太太因为感动,身子也在不停地颤动着。

关世瑛没有马上响应老人的提问。她从容地收好镜子,然后转过头来,冲老人莞尔一笑:“阿姨,昨天我不是给您说过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完全是为了一个信念——一个值得我终生孜孜不倦地为之奋斗的信念!对我来讲,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然而,我认为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我也是义工,既然是义工嘛,按照我个人的理解,义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然的话,那就不能称其为义工了!——至少不能称其为名副其实的合格的义工了。阿姨您说我说得对吗?”关世瑛侃侃而谈,话语中既充满了亲切,又体现出了十足的自信。

“对!没错!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所说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念呢?能给我说说吗?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不要钱的信念,真是邪门儿了,除非……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做!”老太太的话紧追不舍,两眼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关世瑛,一刻也不放松,似乎想从她的脸上发现其中的奥秘。

“阿姨,既然您老这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那现在我就毫不隐瞒地将答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您。阿姨,您可听好了,我的人生信念就是:‘人,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利他而活!’我愿为这个信念奋斗终生而在所不辞!阿姨,您可听明白了?”

“哦,我听明白了,还真有不要钱的!真不敢相信,敢情世上还有这等事儿!真是……真是……”老太太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态,连连地摇着头。

12

“阿姨,我想将您脱下来的脏衣服带回家去洗一下,您看行吗?”关世瑛轻声问道。

“随你便吧!”老太太点了下头,终于愿意配合关世瑛了。

关世瑛似乎是有备而来,迅速从自己带来的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将脏衣服一件一件地装了进去,放回墙角。

“阿姨,还记得我说过让您看一样东西吗?现在拿给您看,好吗?”关世瑛又坐回到床边,向老太太征询道。

“……嗯!”老人应了一声,表示同意。

“好嘞!我就拿给您老看!”关世瑛起身离座,迅速地去卫生间洗净双手,然后从手提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长方体纸板盒子,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台便携式可视DVD播放机。关世瑛将播放机取出来,又把屏幕的角度调整好,放在老太太面前的床上,并接上了电源。

播放机启动了,少顷,荧屏上栩栩如生地映现出金光四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手握着甘露宝瓶,一手拿着杨枝,脚踩莲花,轻展手臂,将宝瓶中消灾免难的甘露洒向娑婆世界多灾多难的众生……与此同时,小音箱里也发出了扣人心弦的《梵唱大悲咒》乐音——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南无·那啰谨墀酰唎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多·那摩婆伽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酰卢迦帝迦罗帝夷酰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摩啰摩啰摩酰摩酰·唎驮孕俱卢俱卢·羯蒙度卢度卢·罚阇耶帝摩诃罚阇耶帝陀啰陀啰地唎尼室佛啰耶遮啰遮啰么么·罚摩啰穆帝隶伊酰伊酰室那室那阿啰嘇·佛啰舍利罚娑罚嘇佛啰舍耶呼卢呼卢摩啰呼卢呼卢酰利娑啰娑啰悉唎悉唎苏嚧苏嚧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弥帝利夜那啰谨墀地利瑟尼那婆夜摩那娑婆诃悉陀夜娑婆诃摩诃悉陀夜娑婆诃悉陀喻艺室皤啰耶娑婆诃那啰谨墀娑婆诃摩啰那啰娑婆诃悉啰僧·阿穆佉耶娑婆诃娑婆摩诃·阿悉陀夜娑婆诃者吉啰·阿悉陀夜娑婆诃波陀摩羯·悉陀夜娑婆诃那啰谨墀皤伽啰耶娑婆诃摩婆利·胜羯啰夜娑婆诃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利耶婆嚧吉帝烁皤啰夜娑婆诃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

……

那抑扬顿挫、令人荡气回肠的美妙音乐声充盈了整个房间。不仅如此,它似乎还有一种势不可挡、无坚不摧的穿透力,刹那间通过门窗,奔向了外面的走廊,继而扩散到了更遥远、更广阔的天地宇宙之间……

本来,老太太对于关世瑛让她看什么东西并没有在意,也就是顺水推舟般应付一下而已,根本没有心思看什么新鲜玩意儿。可当面前的屏幕上映现出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的画面,小音箱里飘散出悦耳动听、妙不可言的音乐声时,老人还是情不自禁地为之一振,紧接着被牢牢地吸引住了。老人原本黯然失色、萎靡不振的双眼越睁越大,闪现了少有的亮光,变得炯炯有神。

只见屏幕上一会儿是曲径通幽、苍松翠柏掩映下的庄严肃穆的寺院,一会儿是湖光山色、溪流涓涓环绕下的淳朴温馨的山村人家,一会儿又是蓝天白云下星星点点的帐篷点缀着的一望无际、广袤无垠的草原牧场,一会儿又是古色古香、错落有致的琼楼玉宇映衬下的别有洞天的世外桃源……老太太不禁直了直腰杆,全神贯注地盯住了画面,深深地陶醉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同样也陶醉其中的关世瑛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的男孩子,其中一个问道:“请问放的什么歌?这么酷!让我们也进去听听吧?”

“……好吧,你们进来吧。不过,不要大声讲话呀。”关世瑛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满口答应了。

“OK!没问题!”两个年轻人齐声答道,迫不及待地进了门。“这么香呀!什么味儿?”两个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了几下,满屋子里巡视着,搜寻着答案。关世瑛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两个男孩子发了一会儿愣,就被音乐声吸过去了。

关世瑛刚坐下,门口又有人敲门。她赶忙又过去打开了门,门口出现两位年轻的护士,其中一个说道:“打扰了!路过这里,无意中听到这么美妙动听的音乐,想进来听听,不知可以吗?”

“欢迎!请吧!”关世瑛莞尔一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还打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么香呀!什么香水儿?你身上的?”护士一进门,其中一个就叫了起来,一脸的惊奇,还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可不是吗,一定是高档的进口香水!记得我前次参加博览会的时候,从外国人身上闻到过,就是这种味儿!”另一个护士十分肯定地说,还将鼻子凑近关世瑛使劲地闻了几下。

“别闻了,不是我身上的。”关世瑛笑吟吟的,并没有说出真相。

“不是你身上的?这就怪了,难道……”护士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老太太身边的两个男孩子,回过头来压低嗓门说道,“难道是他们两个身上的?!”说完,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看难说,现在的男孩子呀,也喜欢扮酷!”另一个护士小声附和着说道,末了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男孩子正靠在墙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美妙的音乐,根本没有注意她们说了些什么。直到听见两位护士那欢畅的笑声,才一起扭过头来朝她们望了一眼,搞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况且也无暇顾及她们在笑什么,仍将注意力集中到播放机上去了。两位护士也不再做声,轻轻地走到病床的另一头,也靠在墙边认真地欣赏起来。

关世瑛关好房门,悄悄地回到床边,刚想坐下来,敲门声再次响起。关世瑛不得不再次将门打开。

只见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大爷在一位中年妇女的搀扶下站在门口。面前的老大爷面容清瘦,二目炯炯有神,头发略微有点花白,在朴素的外表中透射出一种儒雅的气质——一看就给人一种退休干部的直觉!老人身着白蓝条纹病号服,腋下拄着双拐,一条腿的裤管是卷起来的,腿上缠着白色绷带,不用说就知道他是一个腿部受了伤的住院病人。再看中年妇女,年龄在四十上下,仪态端庄、举止得体,不乏现代职场女性的气质。此刻的老大爷似乎被房间里的音乐声深深地吸引住了,显出一脸专注的神情,颇有一种深深陶醉其中的意味。

“抱歉!这是我父亲,就在你们楼上骨科病房住院。”中年妇女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一边做着介绍,一边用征求的目光望着关世瑛,“刚才,就在我打开窗子吹风的时候,家父听到你们这里放音乐,觉得很好听,想要过来听听,不知……”

“姑娘,是这样的……”此时老大爷接过话来,带着兴奋的口气说道,“我打小就喜欢音乐。像你这儿所放的这么好听的梵呗音乐,我很喜欢,好久没有听到过了。能否让我们进里边去听听呢?”老大爷口齿清晰地说完,脸上充满了诚恳的期待。

“可以可以!赶快进来吧,不用客气!”关世瑛忙不迭地招呼道,把老人和他女儿让进房间。老人步履维艰、一步一步地挪进了病房,关世瑛急忙搬来方才自己坐的凳子,请老大爷坐下来。老人下意识地指了指缠满绷带的腿,难为情地说:“坐不了了,能让我站着听听就行了!”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中年妇女也连忙说道:“大妹子,别客气,我们能站着听一下就行了!”

“那好吧,你们随便啊!”关世瑛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地由着他们的意愿了。

关世瑛发现屋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观看很不方便,不如将播放器放到床头柜上更好些。于是就走到床前,俯下身去,低声与老太太嘀咕了几句。看得出来,老太太有点不乐意,但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关世瑛飞快地收拾了一下床头柜上的什物,腾出地方,将播放器移到了床头柜上,并把屏幕朝向了门口,重新调整了一下俯仰角度。屋子里的人跟着换了方位,看得更舒适了。关世瑛又协助中年妇女把老大爷扶到墙边,让老大爷后背靠在墙上。又将床上的老太太也相应地调整了一下方位,以便使她也能看得更舒心、更满意。

忙完这些,关世瑛终于松了口气。正要坐下,突然从门口传来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关世瑛循声望去,发现从门口伸进来两个小脑袋,一个是男孩儿,一个是女孩儿。他们时不时把头悄悄地伸进来,东张西望地看一下,看到没有动静,就看一会儿;一有动静,马上就将头缩回到外面去躲起来。关世瑛正要动身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两个小脑袋突然一下子全都缩了回去,躲在门外不见了。关世瑛正感纳闷,忽然,两个小脑袋又出现了,且慢慢地伸了进来,四只眼睛骨碌碌地眨巴着,警惕地望着这边,口中“嘻嘻”地笑着。也许看到关世瑛没有什么举动的缘故,这会儿两个小脑袋再没有缩回去,也没有动,四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专注在精彩的画面上,听得很出神、很投入……

为了不打断两个小孩子观看,关世瑛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偶尔若无其事地用两眼的余光扫视了他们一下。只见两个小孩儿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一副农村儿童的装束打扮。关世瑛猜想他俩不敢直接随大人们进来听,可能是农村孩子大都胆儿小、“眼生”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被美妙动听的音乐所吸引,也许是被精彩感人的画面所打动,也许是熟悉了屋内的气氛,两个小脑袋一直露在那里,再也没有缩回去过,而且还往房里越伸越长。仿佛屋子里有一个强大的磁场,把他们俩像铁屑儿似的慢慢地往里边吸引:开始时是小男孩先伸进一只小手臂,扶在门框上;接着小女孩也学着伸进了小手臂,扶在另一边的门框上;接下来是小男孩的整个上半身儿伸进了屋子,小女孩跟着也伸进了上半身;再接着小男孩偷偷地试探性地迈进来一条腿儿,小女孩也伸进来一条腿儿;紧接着小男孩的另一条腿儿不知不觉地跨过了门框,小女孩也同样地跟了上来。才一会儿的工夫,两个孩子全都进了病房,并悄悄地和大人们站在了一起。此刻,两个小孩儿完全收敛了刚才活泼好动的天性,变得乖巧、温顺,也像大人一样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静悄悄地欣赏着音乐。

关世瑛从头至尾地目睹了两个孩子进来的全过程,嘴角悄悄地掠过一丝甜甜的笑意。她欣然地望着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颔首赞许。

之后,又有三三两两的人陆陆续续聚集到了屋里,有病人家属,也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还有一位胸前挂着听诊器的主治医师。小病房里挤满了人,好不热闹!

《梵唱大悲咒》仍在不紧不慢地播放着,人们屏气敛息、专心致志地在尽情地欣赏着……

第二章

1

护士离开病房之后,心事重重地走出住院部大楼,漫无目标地游荡在医院大院里的人行道上。她眉头紧皱,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前不停地走着。

她叫丽莎,系南方一家医学院护理专业的在校学生,学业优秀,深得教授的青睐。为了使她能够顺利通过今年夏季的毕业论文答辩,教授特意推荐她到S市感恩医院做了见习护士,为期四个月。

她出生在南方省份一个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父母亲都是商人。由于从小生长在南方那种商业气氛比较浓厚的环境里,平时耳濡目染的都是些与经营管理密切相关的事情,因此她同绝大多数南方人一样不但头脑灵活、观念前卫,而且在日常工作中处处都表现出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精明强干。

她爱好历史,喜欢西方文化,对日新月异的西方科技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尽管命运之神已经安排她将来要从医,但她内心深处或者说骨子里的那种对西方文明的热衷和渴望却在与日俱增。她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叫胡霞,可她为了赶时髦,特意为自己起了一个外国名字叫“蒙娜丽莎”——那意思很显然是要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那样走向世界,成为一个“世界级”的新女性。她的心里甚至还抱有一个最大胆的梦想,那就是将来有朝一日到欧美国家去留学,最好再找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做老公,从而组建一个“中西合璧”式的家庭,这样自己顺理成章地就可以加入该国国籍,永久定居在国外生活,并且堂而皇之地成为“第一世界”国家的公民。

她的业余爱好也同当今大多数女孩一样,是一个典型的追星族,特别崇拜当代的那些偶像明星。不过,她还有一个爱好却与当今的那些追星族大相径庭:她喜欢文学,尤其崇拜和敬仰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先生,对他的作品赞赏有加、推崇备至。据说,她之所以崇敬鲁迅先生,是因为她本人认为“鲁迅先生始终是坚决地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她来到感恩医院到现在快两个月了。通过这一段时间的实习,她对这家医院渐渐地产生了好感,偶尔也会天真地想,毕业以后能够在这样的单位就业的话,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选择……

今天上午,文院长特意安排她到病房来协助关世瑛一起护理老太太。临来之前,院长专门把她唤到办公室,向她郑重其事地交代道:解决老太太绝食的问题,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这不仅关系到老人的健康和生命安全,而且也体现了感恩医院处理特殊情况的能力,责任重大,非同小可。末了,院长还特别强调: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克服!文院长语重心长的话语又一次清晰地回响在丽莎的耳畔……

可是……老太太竟然这样地不讲道理,连屋子都不让进,还在对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居然还用杯子砸人,真是太不近情理了!一想起刚才老太太怒气冲天的神态,丽莎似乎仍感到脊梁骨在发凉。这个老太太,也真是……就说昨天的事儿吧,自己也只是好心好意劝她配合治疗而已,并无半点恶意,她却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昨天的事儿,就算全都是自己的错,不是今天一进门就向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了吗?你还不肯原谅,那你还想怎么样?总不至于置人死地才甘心吧!简直岂有此理,太气人了!

丽莎就这样边走边想,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憋着满满一肚子的怨气却又无从发泄。她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地往前慢慢地走着。这时,她正好来到医院后边一块干净茂盛的草坪边,便走了上去,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两眼茫然地遥望着远处的天空……

过了半天,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下来,转念又想:我是不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呢?是啊,我为什么不想想呢?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说不定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太太,自己还不知道。我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呢?可是不对啊,今天自己除了情绪有点低落之外,好像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呀?

想到这里,丽莎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深深地感到这个任务实在是太艰巨了,难怪昨天那么多同事都束手无策、无功而返!可是,这么大的难题院长为什么偏偏要交给我呢?会不会是院长对我的一次特殊考验呢?很有可能!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那是院长大人看得起自己,相信自己,是想通过这个难题,给自己一个展示能力的好机会!如果是这样,那对我来说不是一个良好的机会吗?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顿时,丽莎感到肩上的担子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几乎要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如此说来,这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回病房?可老太太还在记昨天的仇,根本就不想让我进她的屋子,怎么个回法……不回病房,就这样鸣金收兵?怎么向院长交差?岂不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期望!就算院长不怪罪自己,可从此之后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呢?自己所憧憬的美好理想很可能就会因此而化为泡影……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唉!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太太啊……

丽莎清楚地意识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是:必须得想法迈出第一步——使老太太接纳自己,不要再赶自己出来。可到底怎么做才能让老太太从心里原谅自己呢?

丽莎想不出个好方案,她无可奈何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向院长办公室走去……

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口,她惴惴不安起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轻轻地敲响了房门。

“请进!”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里面招呼道。

丽莎推门走了进去。“院长,我……”她小声叫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噢,是小胡啊,快过来,这边坐!”院长一边招呼着,一边放下手中正看着的书,并摘下了眼镜,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

“院长,我……我没能完成任务……”丽莎到了办公桌前,没有坐下,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胡啊,不着急,坐下来慢慢说。”院长一脸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

“……院长,我被老太太赶了出来,没能完成任务,我……您处分我吧……”丽莎断断续续地说着,满脸愧疚地望着院长,始终没敢坐下来。

“哦,不着急嘛。小胡啊,来,别客气,别老是站着,还是坐下来,慢慢地说。老太太是怎么回事?”院长还是十分亲切,一团和气地安慰道。

“是这样的……”丽莎只好坐下来,稳定了一下情绪,轻轻地说道:“按照您的吩咐,我打了盒饭过去给老太太,可她闻都没有闻——只打开看一眼就随手放在了一边。我就劝她:不愿多吃,少吃一点也行。她不依,说我昨天说话太气人了。其实昨天我也没说什么,只是劝她想开一点,别成天寻死觅活的跟自己过不去。就这样,她就跟我记上了仇,今天我才进门,她不容分说就赶我走,不走竟然用杯子砸我……”丽莎说到这里,感到委屈极了,喉头哽咽,眼泪出来了。

院长静静地听完丽莎的叙述,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院长从面前的眼镜盒里拿出眼镜布,又拿起眼镜擦了一下,然后重新戴上,透过晶莹透亮的镜片,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丽莎。

“如此说来,老太太还真有点异乎寻常,看来让你受委屈了。不过,”院长说,“从我们医务工作者的职业道德来讲,在病人那里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小胡啊,我们医务工作者的职业精神是‘救死扶伤、患者至上’,你现在所面临的困难,我深深地理解,让我们一起想办法来克服困难。”院长说完,和蔼可亲地望着丽莎。

“谢谢!谢谢院长的理解!可是……”本来已做好挨批心理准备的丽莎,没想到院长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刚才那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她满含感激地望着院长,小声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位老太太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按常规的思维模式去处理,很难奏效。小胡啊,不着急,你把老太太的情况尽量详细地说一说,我们一起想想办法。”院长亲切地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稿纸,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丽莎看院长这么认真,不禁心怀敬意,接着刚才的话,仔细回忆着说:“老太太不肯吃饭,生我的气,说是因为我昨天对她态度不好。昨天她叫那个义工给她拿毒药,想毒死自己。我出于对她的关心,怕出事,就说:拿毒药给您,这种害人害己的事,谁也不能干的!既是不道德,也是违法犯罪,要负法律责任的!也许我当时情绪没有控制好,有点激动。今天,为了让老人消消气,吃点东西,有利于工作的开展,我就想:低头向老人认个错,又能怎么了!于是,我就向她赔礼道歉,那个义工也来替我打圆场,说我并没有恶意!”

丽莎说到这儿,略停了一下,看了看院长的反应。院长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快速在稿纸上纪录着。

丽莎接着说:“老人表面上接受了我的赔礼道歉,但却要我知趣点,趁早离开,说什么‘见到我就烦,就来气’;我心里不服,说:我礼也赔了,歉也道了,你为何还要赶我走,况且,我过来是院长派我来的。没想到,老人竟然说:我不管你是谁派过来的,反正这会儿我不想见到你!你赶快走,你再不走,我就要……言下之意要采取什么行动。我想:我这刚过来,什么都没干,怎么就走呢?于是争辩说:让我走,你得给我一个说法;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走,我是不会答应的!老人一看我没有走的意思,就怒不可遏地顺手抓起一个杯子,狠命地朝我砸了过来。多亏那个义工眼疾手快,过去给挡了一下。不然的话,恐怕这会儿我已经躺在急救室被人抢救呢!”丽莎说到这儿,一副心有余悸、紧张惊恐的样子,仿佛又在亲历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也真难为你了。”院长听到这儿,关切地望着丽莎,不失时机地安慰了一句。

“就在我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义工一看情况不妙,就一把拉起我走出了门外,我只好随她一起出来了。”丽莎一口气说完,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大致过程就是这样,院长。”

2

院长静静地听完护士的叙述,手中的笔仍然不停地在稿纸上疾书,只听见一阵微细的“嚓嚓”声,片刻,便戛然而止。

院长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稿纸上的文字,从头至尾地仔细地看了一遍。只见稿纸的底端写着结论性的三句话:

一、老人要毒药,说明自杀行动从昨天就开始实施;

二、用杯子打人表示情绪和心态极差;

三、医务人员已很难介入。

院长本来已皱起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他又拿起笔在稿纸的末尾加了一句批语,并将其用方框圈好:

事态严峻,限期解决,刻不容缓!

院长摘下眼镜,展开一双宽大的手掌捂在脸上,用掌根轻轻地揉了一下双眼,又把眼镜戴上。他神情严肃,嘴唇紧闭,一副深思的样子。

“小胡,”过了一会儿,院长开口说道,“老太太的情况全部在这里吗?我觉得有点不对……”

“什么地方不对,院长?”丽莎猛然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院长。

“有几个疑点暂时对不上。你再仔细回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情节被你遗漏了,没有讲出来。你再好好想想。”

“我再想想……”丽莎努力地回忆着,“对了,想起来了,昨天老人要赶那个义工走的时候,除了我劝说她不要随便发火,对他人态度要温和一点儿之外,还对她说:前几天那几个义工不都是被你赶跑的,你还想再把她也赶跑呀?赶跑了她,看谁还来伺候你!怪不得你的子女不来看你,你这样不讲道理,换上我,也不会来看你的!记得我说完之后,看到老人脸色很难看,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又冲我大发了一通脾气。”说到这里,丽莎意识到自己当时做得极为不妥,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哦……”院长恍然大悟般应了一声,随即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拿起笔,在稿纸上轻轻地划掉了三个结论之中的第二条和第三条。

“院长,我错了,您批评我吧!”丽莎满脸愧疚地望着院长,十分真诚地说道。

“小胡啊……”院长的目光变得异常犀利起来,紧紧盯住护士,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做法,你说那些话,是极端错误的。身为护士,有白衣天使的美誉,绝不应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待病人。不过,既然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这次我就不多讲你了,希望你在今后的工作中认真吸取这次的教训,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沉着冷静、开动脑筋,切勿感情用事,以免铸成大错。”

“院长,我已经知道了,我所犯的错误,性质是很严重的!我对不起您,对不起那个老人!我保证,我一定改正错误,请院长相信我,我不会使你失望的!”丽莎说得很坚决,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颇有点中学入团时紧握右拳举在耳边向着团旗郑重宣誓时那种信誓旦旦的口吻。说完之后,唯恐院长不信,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光说不算,今后看表现’——只要您肯给我机会!”

“好,我相信你,你有能力做出优异的成绩来。”院长不失时机地激励道,“你先坐下,静一静,我还有话要问你:今天你到病房去,有没有发现老人再赶那个义工走?”

“……好像没有。我到病房之后,感觉到气氛跟昨天有点儿不太一样,好像那个义工跟老人的关系相处得还可以,似乎能够进行沟通和交流了!”丽莎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道。

“是吗?”院长略微有点惊讶地问道,“那老人的气色,你觉得怎么样呢?”

“气色嘛……我直观的感觉,似乎比昨天的要好些,也许我的直觉不准。”丽莎小心翼翼地说道。

“何以见得?能具体点说说吗?”院长紧追不舍地问道。

“这个……我是这样看的:一是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好像底气很足;二是老人家在砸杯子的时候,也好像力气还很大;这三是……我看见老人家的脸色不像死气沉沉的样子,倒觉得还显出几分生气。这只是我个人的浅见,也许有偏差。”

“哦……”院长听了护士小姐的看法,认为也不无道理。“可是,这就怪了,为什么一个绝食的病人情况没有恶化,反而有了好转了呢?”院长自言自语道。

“院长,我想起来了,那个义工拉我出来的时候,对我说她让老人喝过什么麦乳精,还特别强调说是三杯!我也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的。看我这一着急,竟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丽莎一边回忆一边说着,话里带有几分自责的成分。

“哦!”院长又是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霎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犹如云开雾散。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拿起笔在面前的稿纸上轻轻地划掉了三个结论之中仅剩的第一条,接着又划掉了最底部的方框中的内容。最后,他又写下结论性的一句话,也用方框框住了:

事态有了突破性的进展,甚喜!

坐在一旁的丽莎,目睹了院长脸上多云转晴的变化过程,她本来低落的情绪也一下子被感染了,变得轻松起来。

“小胡啊,恭喜!你们的工作已经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可喜可贺啊!”院长兴奋地说道,顿时变得神采奕奕、精神焕发起来。

“多谢院长夸奖!不过,那成绩是人家义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丽莎面对院长突如其来的表扬,感到颇不自在,有点难为情地说道。

“此言差矣!我既然派你们俩去共同完成这项任务,那成绩当然是你俩的了,怎么能说跟你没有关系呢?”院长的话语里充满了鼓励、又有几分爱惜的成分。

“院长,您说这里面也有我的份儿?”丽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是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望着院长,又问了一句。

“那当然啦!毫无疑问,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参与了吗?怎么会没你的份儿呢?我们感恩医院是一个有机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之所以能够取得今日的成绩,那还不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吗?!”院长十分肯定地说道,满脸赞赏地望着丽莎。

丽莎有点受宠若惊,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使她的脸蛋儿变得红润起来。

“谢谢院长的厚爱!我真是惭愧啊!”丽莎满怀感激,无比尊敬地望着院长。

此刻,院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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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人文社科小说 《义工》

作者:黄迁平 李豹
小说现有字数:16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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