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猫》:第一章 黎明前的预言

 

------第一章 黎明前的预言------

终于盼来放暑假了。但是,万万没有料到这便是一个经历大地震生死磨难的冷夏天。

念六年级的黄牛牛一阵风似的冲出学校的铁栅栏门举手摇晃着学生命根的分数册子,仿佛那是一面不周山下的旗子,向回家路上的男同学们摇旗呐喊:“我们胜利了,我们男同学胜利了!”

往年总是那个娇小的女同学拿总分第一名。今年破天荒第一次黄牛牛名列前茅。男性同学占了上风,仿佛山顶洞人母系社会的解体,向父系社会的过渡。从此,男性主宰了世界。自从上一个年级他们头脑中性灵萌发,就古怪地生发了麻烦丛生戒律重重的男女之分了。

一口气跑到家里的黄牛牛扬飞了书包里的书和文具盒,四蹄兽似的仰卧在床上张张扬扬地大喊:“胜利了,胜利了!”享受着胜利者的轻松。

从半空中落下来的书包重重地砸中了卧着的波斯猫。不满的小猫抖抖秀腰,喵一声跑到奶奶怀里寻求庇护。

奶奶养的这只波斯猫名叫托尔斯泰。祖先在德黑兰或巴格达,经丝绸之路迁徙到中国的。经历几代驯化,成为今日优秀猫种。

奶奶八婆抚摸着这只狮头豹尾猫雪白的长毛说:“这可是个会拿耗子的名猫,可别吓着它丢了魂儿。”奶奶心痛地抱怨着,回头又说,“牛啊,什么事,都乐飞了?”八婆靠在门框上护着猫望着可爱的孙子发笑。

把分数册子举到奶奶眼下的黄牛牛巴不得地叫奶奶也分享他的快乐。差一点乐晕了的八婆张开双臂缓慢地拥抱牛牛,吻了头发,吻了上额,又吻了面颊,再也没有可吻的地方才罢了她那两片紫黑紫黑的老唇,说:“还是我的孙子与猫一样能。”

“为什么?”

“能就是能,还问为什么?”

“不,你没有理解我!”从八婆怀里挣脱出来的黄牛牛右脚一顿地板说。

“孩子,你要先理解别人,然后,别人才能理解你!”

“为什么?我不!”

“你不,就拉倒。奶奶先理解你一下,奖励你。”八婆扬起双手举着一份包装好了的自制生日蛋糕,笑眼眯缝了一条线说,“给你过生日!”

“好好的过什么生日,我都过腻了。不就是证明我黄牛牛是十二年前的这一天降生的,是妈生了我,是奶奶看着我出生的,是爸爸养活我,是爷爷教导我。你们养我十二年不容易,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我懂事了,感谢你们。你看我,变得多么陌生。生日生日就是陌生的日子。过一个生日,就同你们陌生一次。再过十次八次,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了。”

艾艾怨怨的八婆长叹一声,对这个别扭的孙子一筹莫展了。黄牛牛随了他那个传儿,没有差了种。自他生下来就别扭,横着出来的。随着一天天长大,别扭一天天显示。大人教他做什么,他先问咋啦,为什么?叫他向东,他偏向西。叫他说是的,他偏说不。十二年来八婆摸透了孙子的黄家传脾气,故常反其道而行之。为了目的,不得不采取如此下策。倡导睦邻友好的八婆制作的另一份生日蛋糕是送给魏家姑娘春花的。原想派牛牛送过去,却不能直说。于是,机关算尽的八婆绕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子,仿佛地球绕着太阳转了半个圈子。而今天的黄牛牛日头从西边出来,一说给春花姑姑送礼物,他满口答应。乐呵呵地跑下楼去,震得楼梯咚咚作响。

丢下波斯猫的八婆追着说:“祝她生日快乐!”早不见黄牛牛的身影了。

把黎明前的黑暗抛在卧室里的魏爷爷蹲在煤棚子里挥着巨斧劈柴。仿佛那是王子降临前的预言,劈开来看看里边有没有真理。据说,真理都是伪装着的,不然,为什么叫去伪存真呢?

忧国忧民热心救世的魏爷爷边劈柴边思想,大脑和双手同步运动。他勤劳的本性难移,多少年来养成了这种彻头彻尾中国式的思维习惯。他常常掂量思维之果与手脚运动之果孰大孰小,孰利孰弊。结果,哪一个也丢不得,便合二而一了。因此,中国人比西方人博而不专了。仿佛万金油,什么病都能治,又什么病也治不了。因为什么都思想了,所以,又什么都没有想到。

黑暗中一把雪亮的板斧闪烁着银光。劈柴们挨了一斧之后发出咚咚的呻吟。嘿哟、嘿哟劈柴用力时自然迸发出来的仿佛劳动号子般的节奏有力嗓音浑厚的吼声不期然地传到屋里,惊醒了徐娘半老的魏奶奶。

肉体痉挛神情懊丧的魏奶奶听那劈柴声以为老头子心里不好受,仿佛正在叹气。她在床上悠哉游哉辗转反侧,宛如在油锅里折饼,旧日货郎的拨浪鼓。心烦的事一件件接踵而来,折腾得她整整一宿没有睡好。凌晨方糊涂一觉,又被劈柴声唤醒。她打开淡绿色的小碎花窗帘,隔着玻璃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呕气。如今同天呕气是不犯法的。老天笼罩着阴森可怖的阴云,淅淅沥沥地洒着苦雨。玻璃镜子上映出魏奶奶一张凄苦苍老的悴脸,玻璃上结满不规则的水珠,仿佛魏奶奶脸上淌下的涩泪。年方44岁的魏奶奶原是瓷厂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十年痉挛折磨得她活不得死不了,磨掉了她当年迷人的神韵。透过灰蒙蒙的烟雨,那半张的老嘴显出她无限固执的性格,显出她内心潜藏着十年的欢乐与苦恼。家是她的世袭领地,丈夫和子女是她的忠实臣民。她不像宣后那样乱秦,也不像吕后那样危汉,更不像顺天皇后那样残忍,更更不像慈禧那样霸道。她是全家的公仆,又是爱民如子的圣君。然而,她又不能当家,仿佛春秋时的陪臣知国命。十年悠悠岁月,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说不完的困惑。女儿春花上大学的愿望因为政审不合格而成为泡影。大学里多了一个春花,仿佛炼金术不够炉火纯青,含金纯的百分比小数点后少了一个九。儿子魏兴春天去北京,时间恰好同天安门那场风暴不谋而合。这就成了被追究的理由。约定成俗一条4月5日不准进北京的法律。老头子是煤矿三十年的老板子,当了劳模,又当了矿务局副局长。因而祸从天降,没有想到飞来一顶假劳模真走资派外加万金油的桂冠。宛如孙大圣头上的金箍,一戴就摘不下去了,荣耀得很呢。魏家祖坟上又没那棵蒿子,一个臭窑花子当了副局长,真是狗尾巴戴项链抖起来了呢。结果,落个开除党籍,监督劳动。劳动是光荣的,前边加上监督的修饰词,宛如光荣榜上滋了狗尿。

又传来一阵咚咚的劈柴们的呻吟,震撼着魏奶奶的心。意绪繁纷的魏奶奶下意识地摸摸老头子的枕头。老伴儿老伴儿,胜过火碳儿。他们同床共枕二十多载,她情不自禁地抱起那枕头抚今追昔。顿时,仿佛蠕动起来的枕头泄出一股老头子温馨的香气。就是把枕头抛到天涯海角,也能闻出老伴儿与众不同的气味来。

幸逢老头子得福持牌站街的那年,奉命五分钟敲一次锣。邻居一个叫姚横飞的人到家里来干妈长干妈短地油嘴滑舌地动员魏奶奶与老伴儿离婚,划清界限。魏奶奶轻蔑地一笑:“我跟他睡了几十年,藕断丝连,这辈子怕是划不清界限了。除非变个戏法,让我回回炉,返老还童。这年月真是天年,我这个岁数的人也图那个新鲜。然后,你就抓我当典型,大会说,小会讲,全矿的人,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魏老婆子,家喻户晓,扬名天下,都学我的决裂行动,中国岂不断子绝孙?愧你们想得出来。愿意坐着就呆一会儿,不愿意就请出,我还有公事。”硬是把他卷了出去。出了一口气,心里犹如憋久了突然哭了出来的兴奋。在她哈哈大笑中心里一酸又淌了几滴带着微笑的眼泪。

想当初,老头子只凭造反派的一纸勒令就当了牛鬼,被赶进牛棚。一点也不反抗,不自问,也不想崛起。仿佛那就是圣旨,中国皇上下台了半个世纪,至今仍旧皇恩浩荡,惟德是辅了。老头子心慈面软,忠贞不渝。他说:“全都这样了,一个人有啥办法?”

星转斗移,十年过去了。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从“九大”盼到“十大”,没想到解放他的红头文件像只鸟,只见从天上飞过,却不曾落在他的头上。“9·13”事件以后,隔壁老田就从牛棚里放出来。而老头子不但不放又晋升了“还在走”的新头衔。仿佛在紧箍上又拧紧了一圈罗丝。可想,鸟儿飞来的日子遥遥无期了。就像夏天的老皮袄挂起来了。

路灯啪的一声熄灭了。起床的魏奶奶翻过一页日历,开始了新的一天。短暂的人生就这样一天天地翻过去。她猛地想起明天7月28日是春花的生日,忙奔到厨房,召来火,点着灶,扭开自来水龙头,哗——引来水,飞来米,跳进锅,就翩翩落在女儿房里,报告这个特大喜讯和伟大的发现,仿佛她不是母亲,而是旁不相干的人。

心胸敞亮的魏奶奶忧家忧人的情绪是从不流露在表面的。逢人就乐以忘忧。时间久了,就养成一种新品德,即在烦恼的缝隙中寻些穷开心。像民谚里说的,虱子多了不咬,饥荒多了不愁,烦恼多了不烦。她抚摩着女儿的面颊说:“花,明天是啥日子?忘了?你的生日,19岁的大姑娘了,还当小孩子?今天我们乐呵呵地过个偏生日。”

睡意朦胧的春花像鸽子叫那样温顺地说:“生日是明天,今天忙什么?没有明天了?”

“没有明天了!”顺口溜的魏奶奶亲吻着春花香消玉减的面颊,抿嘴笑笑。

“妈,你还别说,真如我们地震研究小组预报的那样,发生了地震,真就没有明天了。你看今年夏天特别热,八成是灾难之象。”

“你别吓唬妈,妈可是神经衰弱!”立刻神不守舍的魏奶奶捂着怦怦跳的胸口,仿佛患了房扑房颤,那颗心要从口中吐出来。

“咳,妈,我是随便说说的,哪会一说就真了呢?”

“吓了妈一跳,你不知妈是土命人心实,给个棒槌就当针(真)!”

“那岂不是个傻妈妈了么?”

“哈哈……”痴人说梦似的母女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发愤劈柴和思考而忘食的万金油魏爷爷忽然闻到一股怪味,忙说“什么烧煳了?”

“哎呀,一锅粥!”只顾高兴的魏奶奶乐极生了悲,掖起两条腿跑到厨房,端下一锅煳得冒白烟的粥,吃,吃不得,扔了又可惜了的。仿佛她生了个怪胎。她端着煳锅含着眼泪哈哈大笑说:“烧得好,烧得好,你看怎么就过火了呢?”

接过煳锅的魏爷爷迎合着说:“烧煳了图个吉利,粥去人安,没想到,哈哈——”连锅带粥扔进垃圾桶里,宛如烧了灶王爷送它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

“花!”长叹一声的魏奶奶慢慢收拢了微笑说:“到街上买几张炸饼,两碗豆浆,点心点心,中午再正式吃生日饭。”

“炸饼,什么叫炸饼?”春花笑得淌了泪,仿佛草叶上的露珠,一碰就掉下来,“我忘记了炸饼的形状和味道。”她接过正式流通的货币钱和辅助流通的货币粮票,使出吃奶的力气追想炸饼的味道是苦是甜是酸是辣。仿佛追忆消失几百万年的天体。

吃过早点的魏奶奶扎起蜡染花围裙,下厨房施展她的拳脚把式,烹煎炒炸。顿时,传出铁铲敲击铁锅铝勺悦耳的叮当声,油煎葱花的吱啦声,伴随着一股股油香,飘到空中,变作云。一盘盘活泼泼的美味佳肴摆满了桌子。黑红黄绿紫五颜六色刺激着人们的胃口,必欲吃之而后快。

“花,喂,你过来!”仿佛蚂蚁炸了窝似的魏奶奶突兀地叫起来。

“妈,我在这儿了,你吼什么?”

“啧啧,你看我都忙昏了头,把油倒在醋盆里。”倒错了傢伙的举动启发她无意识地联想起了在外避难的儿子,于是,魏奶奶说:“去,给你哥打个电话,叫他回家来吃饭。”

“是了!”

拎着生日蛋糕的黄牛牛昂头看见在空中翱翔的一群鸽子空中小姐,飞响着动听的鸽笛;低头发现追了来的波斯猫托尔斯泰。嗅觉非凡的波斯猫探头探脑地蹿到魏家大门口,闻到云飘一缕荤香,喵喵叫了几声馋。脾气别扭的黄牛牛顿脚吓退了那猫。他本怕人说他前来赶嘴儿,心说,“我岂能当个馋牛?”想回去,可是,又有负奶奶的重托。心又说,“我也不做个背信弃义的牛!”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把蛋糕放在门口即成全了奶奶的心愿又保全了自己的洁誉的两全其美的高招。以为十稳九拿的黄牛牛刚转身回家之际,大门咕隆一声打开了。

“牛牛?喂,你怎走哇?”开门的春花姑姑拉住牛牛的胳膊,“快进来说话,”迈进家门的春花扒开大嗓门风喊,“贵客黄牛牛来了!”仿佛预告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雷声。

从厨房里探出头的魏奶奶擦着油手说:“牛牛来了就不走了,一块热闹热闹。”

宽容好客的魏爷爷拉住黄牛牛另一只胳膊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好动心计的黄牛牛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措辞婉转地陈述了不能留下就餐的理由。不管他说得理由多么充分,多么理直气壮,多么天衣无缝,多么无懈可击,而魏家人横竖不买他的理。

打完了电话的春花姑姑强拉黄牛牛入席,亲热地陪着,仿佛被抢来的新娘。黄牛牛指指春花捏着他的手悄悄说:“姑姑,再开学我就是中学生了,是个大小伙子,看你,多难为情。”

扑哧一笑的春花刮一下黄牛牛的翘鼻子说:“哇,牛牛长大了,才几天不尿床了。”春花急忙松开黄牛牛的胳膊,重重地看着黄牛牛这张孩子气的脸:猫鼻子,鹰眼睛,一抹淡眉高高在上,仿佛语文课本里的两个单引号。

忽然,波斯猫跳到一个板凳上规规矩矩地坐下,仿佛说,“别把我忘在一边。”灵机一动的黄牛牛说:“对了,它是奶奶的代表,叫托尔斯泰。代表奶奶祝你生日快乐!”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波斯猫喵喵叫了两声以示祝贺。没了主意的春花不知怎样答谢,手碰了盘子方顿开茅塞,忙拿了盘子拨了一条清蒸鱼,友好地请托尔斯泰进餐。闻到醒香的波斯猫伸出纸片似的长舌舔舔鼻子卷起尾巴像绅士一样从容享用佳肴。

屋顶上掠过一阵空中小姐飞翔的鸽笛。大门忽的打开:“我来了!”

穿着缺了一个扣子捉襟见肘的劳动布上衣的魏兴悄悄闪进家门,压着嗓子说:“花,祝你长寿,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永远健康!”

怕犯忌的春花忙掩住哥哥的口说:“我可担当不起,一个平头百姓,怕是消受不起呢!”

把雨衣扔到大衣柜顶上的魏兴拎着个林黛玉式的竹篮在桌子上空晃了几晃,仿佛要降落的老鹰打着旋,非要挤出个放竹篮的地方不可。那个竹篮宛如某委员会的代表,一个大家庭新伙伴的象征。睁圆了眼珠子的波斯猫目不转睛看着魏兴取出一个雪白的,仿佛蒸馏过的纱布包。一手托着,一手剥着,宛如魔术师的魔袋,一层一层地剥开,终于打开了纱布包,显现出一个用面粉制作的大寿桃子,像篮球那样大。尖部黄中透红,底部青中透黄,两片绿叶托着一个水灵灵,甜滋滋,活灵活现的大寿桃。宛如天庭中蟠桃会上的仙桃。那上边有一行用面滴上的小字:“献给贤妹魏春花19大寿,美意延年。”署名只写一个紫字。

“啊哟!”一家人都快乐地惊呆了,波斯猫惊讶地停止咀嚼。黄牛牛喜出望外。摸着下巴颏的魏爷爷说:“这可是个稀罕物,年轻的怕是擎受不起呢!”

如今的市场像新娘的脸蛋,花里胡哨,禁看不禁吃。排队也买不到寿桃。在“寿”字成为专用恭维词的时代,这位姓紫的颇露一点逆地违天的斗胆。

心中暗喜的春花又生一疑。她一边谢哥哥,一边挑剔地说:“哥,这位不露面的进贡者是谁?我体味着那不是为我送的礼。大凡我见了寿字就想起曹公的那句龟虽寿的诗来,寿和龟联系在一起,我就像个乌龟那样长寿,我岂不成了一个怪物?她的本意是拿我寻开心,讨了你的好,是不是,你招,到底是谁送的?”

魏兴说:“就你心眼多,竟寻思那些歪观点,怪思想,把人家想得那么坏,拿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啥时候你也传染了这种流行病。真是做人难,做好人更难。”

黄牛牛插嘴说:“还是姑姑说得对,大兴叔还没有招供。”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出破绽来的魏奶奶说:“这准是个女的做的,男的粗手大脚做不来这样的细活儿。兴儿,到底是谁做的,快告诉妈。你爸过生日的时候,豁出20斤面,请她来也做一个老大老大的寿桃。”

闷头吃菜的魏兴恣意不答。魏奶奶乐得顺水推舟:“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我代表全家对她表示谢意。我的儿子可出息了,会自己找对象。”

“妈,别通着孩子的面说这个事。”

“我不是孩子!”怕大人们淹没了自己的黄牛牛抢着表白。

闷得满头大汗的魏兴慌忙地打岔说:“妈做的菜就像和尚化的斋,啥味都有地别具一格。”

“好啊,”出奇地伸出一个指头的春花推波助澜地说:“对妈还保密。”

投给儿子一个笑眼的魏奶奶说:“不说就是真的了。”她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几粒白米喃喃地说,“这么说我就快当婆婆了,接着就晋升当奶,实际就是佣人,明升暗降。兴儿,她姓紫,还是叫什么紫?带到家里来,我们也瞻仰瞻仰。”

好久不答言的魏爷爷说:“你们娘仨吹笛的捏眼的,三张嘴攻一个耳朵。你们哪,急什么?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早晚她是要登这个家门的。人家还要相一相你这个当婆婆的是恶是善呢!”

放下筷子的魏奶奶故意弄出点响动来,双手扳着膝盖,俨然端起婆婆的架势说:“我告诉她说,”带点圣君贤臣的权威口吻,仿佛天气预报,先下点毛毛雨,未雨绸缪。心眼多的魏奶奶猜那姑娘是拿寿桃探路的,十有八九是放出来的探测性气球。兴儿回去,她必问长问短。儿子当了个尽职尽责的义务传声筒。无疑有问必答,或是问一句,答十句。何不借这个传声筒威风威风?让那姑娘进门不敢挑剔,不求她当个避猫鼠,也得叫她顺顺当当。但,又怕把姑娘吓跑了,苦了儿子。于是,她转脸改口温和地说:“婆婆有啥好相的,没牙少口,瘦骨伶仃,只是心肝肺尚好,会痛人。结婚后,你们就宣布独立,妈不干涉你们的内政。却给你们先安排一个家,一应家具,应有尽有。家用电器,灶具、餐具,床上床下,衣帽鞋袜,车子手表,小孩子的尿布也都预备下。豁出几千块。”宛如新当选的总统就职演说,“只有一条,不管看孩子!”宣读了施政纲领的魏奶奶最后补充说,仿佛宣战双方的最后通牒,软中有硬。

吞下一口汤的魏兴红涨着脸说:“妈,你没听说过人是怎么老的?不是长老的,不是病老的,是操心操老的。妈,操心不禁老。你老了,爸还年轻,多不般配?老妈少爸,我们多难为情。”

偏要逗哏的春花抻抻妈的衣襟说:“妈,不管看孩子这一条可真厉害,像热核武器。吓得我哥不打自招了。其实妈也感染上了不说实话的传染病。嘴上说不管看孩子,心里早盼着抱孙子呢,口是心非,对不对?”

魏奶奶说:“冤枉,妈可是嘴对着心说的,抱孙子就那么容易?现在的孩子都是媳妇给婆婆养的,就是她下了个土坷拉,婆婆也得当金宝蛋。从此,当婆婆的可就落在后娘手里了,苦啊!”

春花说:“妈不必叫苦,媳妇跟媳妇没有一样的。也许我哥的这一个,是好样的,其实呢,妈也没有当过婆婆,怎知婆婆的苦?妈不过是先验的哲学家了。”

魏奶奶还要辩白,魏兴乘机拆散妈与春花的城下之盟:“妈,今天是给春花过生日,她才是主角,你看,老说我搞对象,她都心慌了,说话不着边。妈,快跟姚伯母商量一下,早早给他们成婚,不就结了。”

“不用瞅我,我懂什么叫搞对象!”黄牛牛说着扭过脸去抚一下波斯猫,拉猫作战略伙伴儿。

抄起筷子的春花夹了一著子熘腰花,便硬往哥哥嘴里塞,堵上那张嘴说:“让你多嘴!”仿佛那是个飞机上漏气的洞。

邻居男同学姚横飞捧着一束鲜花拘谨地进来说:“大叔,大婶。”打了招呼即刻转脸对春花投去爱慕的一笑说:“春花,祝你生日快乐!”放下花束瞥一眼魏兴欲走。

“谢谢!”春花说着拿过一个酒杯斟满酒递给姚横飞说,“谢谢你,还是老同学,老邻居,我妈的干儿子,没忘我的生日。”

听了很不自在的姚横飞不敢接杯,瞟一眼大叔大婶说:“我不会喝酒!”

肚里能撑船的魏爷爷说:“喝吧,喝吧,都不是外人。”他点着桌上的人和物说,“今天姚黄魏紫都来了。”

“对,”春花附和着说,“姚黄魏紫开次第了。”

“姑姑,还有下一句呢!”黄牛牛悄悄说。

“不,不能念下一句。”春花向他挤挤眼说。

心机一动的黄牛牛拉过春花的耳朵往里哈气说:“姑姑,你看,可巧了,魏家一群鸽,紫家一株桃,黄家一只猫,姚家一条虫。喂,横着飞的是虫,嘻!”

春花一笑置之。

魏兴揭短地瞥一眼春花,拍一下姚横飞的肩膀说:“来,哥儿们陪你喝一杯!”

喝光酒的姚横飞放下杯子说:“兄弟,对不起了。”说着他冲门外一招手。顿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地跑进一伙带枪的人来。上了房顶的,踩滑了花墙上砖头的。魏爷爷一家人寻缝开心快活的影子,像一群小鸟惊飞了。醇正的生日宴,宛如最后的晚餐,其中的一位得了三十个银币就卖了自己。

姚横飞指挥着他带来的人们闯进屋子,唰的抖开一条绳索,在魏兴的头顶上飞旋了三秒钟,嗖的一声落下来,仿佛进竹林时飞来一条蛇,套在魏兴的脖子上。仿佛他是撞进蜘蛛网上的蜻蜓,越挣扎,绳索越紧。空气稀薄了,世界变小了。狭窄的天,狭窄的地,容不得一点点清明时节去北京祭奠周总理的自由。

愤愤的波斯猫吃急了,粗鱼刺卡住细喉咙,不停地打喷嚏,啐了姚横飞一脸鱼腥。波斯猫的大脑收藏夹瞬间运转,终于查到他俩童年的记录。他们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入幼儿园,同年同月上小学,同窗十几载。上学一块去,放学一块来。宛如一对孪生兄弟。两家父母合计裁衣,同样的尺寸,同样的颜色、款式。他有啥,他也有啥。学习成绩比肩而长。魏姚两家睦邻精神传为佳话。可是,自刮起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风暴,因为观点不同而分道扬镳。两家的关系逐渐疏远。勉强维持着春花和姚横飞摇摇欲坠的婚约。

一条绳索在魏兴头上抖开了,在空中停了三秒钟,然后,嗖的一声落下来,仿佛落在春花的脖子上。她奋力挣扎摆脱这种难耐的羞辱。黄牛牛吓得拉紧春花的胳膊。没吃完鱼的波斯猫心领神会地衔起那束鲜花。春花乘势抓起那束花砸向姚横飞的脸。宛如扔掉一具枷锁,投去一纸绝交书。郑重宣布:那是套不住的婚约。

那条蛇一般的绳索仿佛套在魏爷爷的脖子上,急得他顿脚说:“嘿!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手上用力咔嚓捏断了一双无辜的筷子。

魏奶奶的脖子也感到绳索的紧缩。顿时,她全身痉挛,说不出话来,只会咴咴地傻笑,仿佛马嘶。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干儿子捆走了她的亲儿子。她追到门外,“兴儿,兴儿”地叫魂儿。

黄牛牛乘势拉着春花的胳膊说:“姑姑,他们太欺负人了,难道就这样算了,软了,怕他姚家了吗?”

骚动不安的波斯猫从地上跳到餐桌上,又从餐桌上跳到黄牛牛的肩上,又跳到春花的肩上,喵喵地叫着,仿佛吹响号角的骑士。

魏奶奶说:“是啊,软啊硬啊的先不说,起码我们必须打听打听你哥被他们关在什么地方,吃什么穿什么睡什么……”

上了火的黄牛牛强拉着春花旋风似的刮到姚家门口,撕破情面地叫阵:“姓姚的,你出来,你们家死绝了吗?有没有会出气的?你们背了理,不敢露面。你们做得好事,翻脸不认人,没有一丁点人味。”仿佛一纸宣战书,射向姚家门楼。

后坠着的春花破不开邻居加亚婆婆家的情面,暗中抱怨牛牛伸着脖子呐喊,嘴巴子没毛办事不牢。

姚横飞不在家,他的母亲姚华正门大开出来迎战。她原是改嫁到这一家的,儿子随她的姓。她本是杂技团的演员,有一脚登伞的绝技,绰号姚登伞,因此,当了文化局长。性情也是个大着急的底子。当年她做母亲的时候,孩子拉屎,叫狗三声不来,她就把屎舔了。如今,姚华年过四十,风姿不减当年。在舞台下的日常生活中,她的装束,坐立行走处处带有舞台上的做派。

翻一页姚登伞家底的波斯猫溜一眼眼前的女局长,职业病病入膏肓的姚登伞今天穿长裤小背心,宽带紧束秀腰,前胸高突,手指夹着烟卷儿出迎。她不失局长的身份,和蔼可亲地说:“哦,是你呀,春花。别在大街上吼了,走,请到家里,有什么事,心平气和地谈。好吗?”端着半拉婆婆架子的姚登伞亲热地拉着春花的手,春花的臂,春花的肩,直至没有可拉的地方为止。

有口难辩的春花想说不是自己在吼,又不能出卖黄牛牛,也不想纠正姚登伞的误解,就将错就错地默认了。

成心讨个真理的黄牛牛拨开春花姑姑肩上的那只讨嫌的手说:“是我吼了,咋啦,就在大街上吼了,叫全街的人都知道知道你们姓姚的办那个缺德事,老天有眼,明天就嘎呗一下,不得好死。”

“我死填我的坑,不用你来操心。哪里来的你这个野小子?我与魏家的事,你充什么英雄好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骂我是狗,我不是狗,我是牛,是个顶人的公牛。”说着黄牛牛就朝着姚登伞的怀里撞去,仿佛悠去八十磅的大铁锤。

“我不跟你一个孩崽子一般见识。”姚登伞闪身躲开,转脸说,“春花,那不是他情愿的,是他的工作,上边命令做的,他能宁过去?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样会伤害两家的和气。春花,他是爱你的,希望你顾全大局。”

春花不语。跳着脚的黄牛牛吼着:“大局,你懂什么是大局?放人才是大局。懂不懂?”

“你是谁家的孩崽子,来这里瞎起哄?”姚登伞又骂一句转脸对春花说:“春花,放人,谈何容易。别难为我了,我有那个权力,干涉了他的事?”

春花说:“别拿好话填喂我,我们不是一路的。走着瞧。”

“熊了,熊了,姚登伞熊了。”拍着屁股乐的黄牛牛跳着叫着。波斯猫也学着黄牛牛的样子跳着戏弄自己的尾巴。

“春花,别把话说绝了,我们两家好归好,事归事。”

“都是你们的理?没门!”

姚登伞失望地长叹一声说:“春花,我也劝不了你,事已至此,你就看着办吧。”说完啪的一声掩门退场。

“姚登伞败下阵去了,呵——”黄牛牛拉着长音起哄,叫喊,仿佛围猎的呜呼兔子,边喊边狠狠地踹姚家紧闭的大门。

咚咚的踹门声招了来心慈面软的魏爷爷,他仿佛听到门的哭泣。不知他是对女儿还是对牛牛囫囵吞枣一语双关地说:“不准如此没有教养,要与人为善,与邻为友,要理解别人的难处。”

春花不言语了。

悔恨管闲事落不是的黄牛牛真叫大伯子背兄弟媳妇,两边不够人。他不满地拉长了小黄脸,仿佛公鸡鵮架似的说:“不,不,我偏不!”

哎了一声的万金油拉着春花回家去了。

气鼓鼓的黄牛牛无趣地也回家了。不高兴地往床上一躺,把床压得吱嘎作响的时候就忽悠悠进入梦乡。他孤独地抱着波斯猫说:“托尔斯泰,只有你理解我了。”

“喵!”摇摇头的波斯猫说:“算啦,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现在的问题是你自己能不能自己理解自己。你没有注意到吗?我要重新开始了。”

“为什么?”耿耿于怀的黄牛牛固执地问。

喵!又增加一层忧虑的波斯猫说:“牛牛,你刚考取了总分第一名,就沉醉于大人们的无谓纷争,是不值得的。知识王国距离你尚远。要努力方能进入知识王国。这个王国存在于地球的某处。它有读书王国,记忆皇后,探索公主。国王有个镇国法宝,赏给了尚未降生的王子。国王预言,王子将成为全世界最聪明最把握真理最能给臣民带来幸福的智慧王子。而你,一个凡人,不要气馁,不要悲伤,一旦找到了智慧王子,触一触法宝,你也就会变成了一个智勇双全造福人类的人。”

“智慧王子,他在哪儿?”

波斯猫说:“他也许是个天外来客,也就是近日降生的婴儿,一个璀璨的明星,一个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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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外来客------

无所不在的波斯猫听到了朝阳升起的吱嘎声,仿佛潮湿的太阳是从没有滑润油的黑云里挤出来的。缓慢的火轮子吃力地滚动、升腾。

在朋友家里寻求避难的魏兴拎着女友紫君桃做的生日蛋糕——大寿桃回家给妹妹春花祝贺生日快乐。不放心的紫君桃送到楼下,下了蒙蒙小雨叮咛说:“早点回来!”

百依百顺的魏兴答应着匆匆而去。躺在秀楼牙床上的紫君桃想入非非。寿桃仿佛是她的代表飞到魏家去,出席大宴,因解金龟,换酒为乐。午时过去,魏兴没有回来。晚饭时过了,该死的魏兴还没有回来。她急得顿脚,坐立不安,摔东砸西,对天大吼,骂魏兴食言。仿佛借助风力传给魏兴听似的。

紫奶奶原是卖肉的售货员,因一刀准当了商业局长。她安慰女儿说:“算啦,算啦!那是他的家,该亲热亲热。”

赌气的紫君桃真想找上门去,扯着魏兴的耳朵拉回来。

“感谢造物主!”波斯猫欣然一乐,心说,幸亏魏兴长了两个耳朵,拉掉一只还有一只。假如世界上有三只耳朵的动物,他宁愿长三只耳朵,尽管是个怪物,预备着爱他的女子来扯。一千年以后,也许据此形成一种扯耳朵的婚俗,用以表达爱情的最佳方式。

黄昏,一刀准紫奶奶说:“君桃,兰州你表弟来了,咱家住室不够,只得你去寄宿。恰好你五嫂一个人,五哥出差没有回来。五嫂又要临产,你给她做伴去。一旦夜间去医院方便一些。”

不乐意去的紫君桃噘着可爱的小嘴嘟囔着,像软体动物的吸盘蠕动着。一阵风刮到五嫂的房里。

望子出世的五嫂勤奋地为儿子编织线衣。她抬起疲倦的凤眼,举起竹针当抿子拢拢散落在额头的发丝说:“谢谢你!”

“别谢我。我不愿意来是妈派来的,你谢她去!”

心胸坦率的紫君桃浑身透亮得如冰似玉。重载压身的五嫂分外喜欢地说:“桃妹,你别生气,要理解他们。男人们都心粗,通着你的面,甜哥哥蜜姐姐,什么都答应了。可是,背过脸去,就忘记了他答应的是什么。依那气,生他十年八年不开晴。可是,结了婚,你就什么都服了。我还不是这样,你五哥名知道我这个时候生孩子,他却出差,逾期不归。本该生气的,可是,现在我想什么?想必是路上出了岔子?火车出轨,撞上汽车,发生空难,竟想那些危险的事,哪里还有生气的份哟。”

卧室的墙角挂着五哥五嫂结婚的彩照。顽皮的紫君桃指画着五哥光溜溜的鼻子说:“你这个人真够戗,偏在这个时候出差,办完了事还不快登上火车往家里赶?是什么人物半路绊住脚?”

“别怨他,他也许归心似箭,昨天,收到他从沈阳打来的电报,是今天早晨乘114次列车到达,可是,他没有到。”忐忑不安的五嫂放下手中的活儿,依窗眺望,宛如她的丈夫真的遇上了火车出轨。

尚未结婚的紫君桃没有五嫂那样的体验,信不过地撇撇嘴说:“嫂子,人家把你忘在脑后,你还为他担心。敢情他这个当爸爸的好当。当妈的多难,腆着个大肚子,走路像只鹅,十月怀胎多不容易。临产了他这个当爸的还躲了。这样好当的爸爸,明个我也去当。”

吁气的五嫂拉长了声调说:“下辈子吧!”

“我偏要当,现在就当,我就是你丈夫,你就是我媳妇,生下孩子第一声先管我叫爸爸。”

“孩子生下来第一声是哭号,不会叫爸爸。”五嫂有气无力地说,“你呀,好不识时务。这年头还是女的吃香。你看,我们有女副总理,女副委员长,女部长,女主任,女书记,女委员,女省长,女市长。演戏也是女角打败男角,女角亮相带神秘的光环。就连埋在地下几千年的女人,出土也光彩起来,是那个,啊,女法家。你呀,胳膊肘往外扭,你得向着女的说话。”五嫂神秘地悄悄说:“你看咱妈和孩子姥姥都是女局长。”

“嘻!”

“你小声点,妈听见了不得了。”

“你说得对,我不反对。祝五嫂生个女孩儿,将来当个女皇帝。女人真伟大,没有女人就没有全世界。女人乌拉。我听听女娃子在肚里是怎么说?”紫君桃伏下身子把耳朵贴近五嫂的肚子上,大惊说:“啊!仿佛他在叫姑姑呢。”

捧腹大笑的五嫂说:“不是叫姑姑,而是肚里咕咕叫,我没有吃晚饭呢。”

“为什么?”

“还用问吗?为了孩子,当妈的什么都豁得出。”

“我的天哪!”紫君桃惊呆了,半晌无语。

灯下,凤眼秀颜的五嫂修长的手指忙碌着插针,绾线。竹针轻轻的摩擦声,仿佛森林里的伐木声,声声动人。在这件小小的线衣上凝结着母亲的深情,凝结着流逝的时光,智慧王子就要降临了。

波斯猫上满发条就是会思想的时钟,三兄弟不知疲倦地爬着小格子,嘀嘀哒哒,仿佛那是人类生命的脚步声。

春花就读的那座伟大的中学业余地震研究小组的土测量仪从4月份发现地电和地磁偏角有异常反映。6月份他们斗胆向小城革命委员会地震局提出了地震预报:在50公里范围内将有近震、大震。

时针不知疲倦地爬行。

1976年险情四伏的夏天,绵绵愁雨,炎炎赤日。

7月14日,国家地震局主持在这座中学召开了地震工作现场会议。春花他们那个业余地震研究小组,把几个月记录下来的数据、曲线图挂在墙上。由春花讲解。据此做出了7月底8月初将有大地震的预测。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们的土设备、土预测。说那是蛊惑人心的预言。会议淹没在一片批走资派的声浪中。仿佛走资派和地震是儿女亲家,只要狠很批走资派,地震恶魔就会退避三舍。

时钟不知疲倦地爬行。

7月28日的前一天,晚霞映红了巍峨挺拔的凤凰山,遍山绯红,含汁欲滴。山顶上的凤凰亭,亭亭玉立,秀丽壮观。

夜幕降临了,爬到山顶上的波斯猫鸟瞰这座百年小城。在烟雾苍茫中小城朦胧地呈现她美丽的倩影:远山上的万里长城,横卧南北的千里滦河,地下的百里煤海,陡河之滨的十里钢城,陶瓷街,发电巷,高楼,天线,灯光,火光,电焊工的闪光,铁轨的流线光。飞旋的天轮,惊吼的火车,溅洒的钢花,星光,月光,缓缓闪烁,宛如少女的梦。那光波斑驳陆离,仿佛微风吹动少女的睡衣,光洁的肌肤忽隐忽现,风也幸福,云也幸福。

失掉儿子的万金油魏爷爷上零点班去了。为儿子叫半宿魂儿的魏奶奶和女儿春花相依望着夜空中流过的愁云,天也孤独,地也孤独。

会思想的时钟不知疲倦地走啊,走啊,仿佛没有尽头。

1976年7月28日凌晨一点种了。

波斯猫掠过灯光熠熠的新华路,那边摇来了几个高大的人影,嚓嚓的脚步声宛如架子鼓中的铜钹扣击声,传得老远老远。他们不是下夜班的工人,便是赶火车的旅客,或是扫大街的姐们儿。为了小城人的健康,偏在夜深人静时,她们年复一年不言不语挥动着竹子笤帚唰唰地磨擦水泥路面。宛如给大街挠痒痒,发出优美动听的催眠的哼哼声。

凌晨两点钟了。全城人都进入了梦乡,呓语连篇。

凌晨三点钟了。

小城的人们渐渐苏醒了。睡饿了的小孩子哇哇地嚎叫,宛如一篇无韵的独白。一座攒足了乳汁直翘翘的小山塞进娃娃的小嘴,她的小手捧着一个人类的粮仓拼命地吸吮,饱餐一顿,含着红玫瑰的花柄甜甜地睡去。

熟睡的春花热得伸胳膊扔腿,浑身冒汗。仿佛在蒸笼里蒸过似的。她那苗条的身子横在床头,耷拉着长腿,没个女孩的睡相。魏奶奶一边抱怨天气贼热;一边把女儿的长腿放在床上,轻轻地为她擦汗。心头掠过女儿说的天热是灾难之象的语言。她又一次心神不安,怕的是,说啥有啥。

凌晨三点半钟了。

早早起床的老头儿老婆儿们,迎着闷热的晨风步入公园,在凤凰山脚下打拳,舞剑,练气功,散步。人工湖畔,荷花吱吱绽笑,菱角扑扑射香。湖面上一群群小鱼露出尖头,鱼嘴不停地张合,打着哈欠,喘气,打喷嚏,感到湖内天地狭窄。理解鱼们不好受的波斯猫也有同感:闷热、烦躁、不安、异常……

怕说灾象的魏奶奶瞥一眼桌上的寿桃感觉它摇晃一下,不知是心虚,还是寿桃显了灵气。不觉嘴角闪现一丝微笑,暗暗称赞没露面的紫姑娘。心想:娶这样的媳妇,心满意足了,可是,兴儿已经这样了,事情能成吗?又一阵惋惜袭上心头。

凌晨三点四十分钟了。

大街上疯跑的汽车发出隆隆的怪响,仿佛大战前的空袭,惊醒了睡梦中的春花。她睡态朦胧地伸出长臂打开台灯,抬起惺忪睡眼,看一下滴答吼的马蹄表,已经是三点四十一分钟了。她右肢支撑起健美的身躯,懒洋洋地理理秀发,嗓音沙哑地叫道:“妈,我渴!”流露几分娇滴,等待妈来送水。

魏奶奶动作迟缓了。干渴得等不及的春花下床,脚尖仿佛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钻进拖鞋里,哒哒地走到茶几旁,猛地捧起亲爱的凉水瓶一阵咕咚咕咚地交谈。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钟了。

凶残的大地母亲勃然大怒,顿时,地光闪烁,照亮了半片天;地声轰隆巨响,响声不止。脚下的土地发疯似的颠簸,摇撼,仿佛长舌妇,颠三倒四。地表上的一切都发生了恐怖的痉挛。世界罕见的大地震成为犒赏小城百万居民丰盛而难咽的早餐。

如乘宇宙飞船的春花手中的凉水瓶不翼而飞,却没有听见它打碎的声音。仿佛哥哥养的那群鸽子飞到空中去了。

意欲站稳脚跟的魏春花也颠簸起来。片刻,倒在地上,大地伸出神奇的手在春花的全身抚摩,令她发痒。

“快跑,快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恐惧的魏奶奶心中慌乱,不知所措。从床上掉下来,也不知道痛,对一切失去感知。地老娘偷吃了她的神经,把神经核吐到九天去。

无所适从的春花不能自持地滚来滚去。心善的震魔把她拖到大衣柜和木箱之间,仿佛把她绑架到古堡巴士底狱。

“春花,春花,快到妈这边来,快,快到妈这边来,快!”惊恐的魏奶奶呼喊着,在黑暗中伸着抖擞的双手摸来摸去。仿佛又把油倒在醋盆里,昏头昏脑。

“我在这儿了,妈,我在这儿了!”春花的话音与房子同步坍塌下来。分辨不清的各式各样的声音和模糊的图象,一古脑地充塞春花的眼耳口舌身。各条神经都紧绷着的春花顿时产生奇妙的通感:轰隆隆,当啷啷,哗啦啦,叭嚓嚓,仿佛一堆乐器同时落在地上。房倒了,屋塌了,一切都搞砸了。一条条沉重坚硬的水泥梁,连成一块的砖垛,一堵堵的石墙,没有次序地砸着砖石瓦片。刷刷落下的墙皮、棍棒、尘埃,墙上挂的,柜上摆的,镜子,照片,瓷器,牙具,茶具,钟表,脸盆……有的甩到远处去,无声无息。有的摔得粉碎,一声惨叫。有的砸在春花的脸上、腹上、腿上,仿佛哼唷哼唷地用力。在这一瞬间地心引力丧失效力,一切落下来的物仿佛是一团鹅毛,砸了人也不痛。宛如慢镜头里的爆炸物轻飘飘地飞扬,若有太空中的宇航员失重之感。一切都向空中飘去。

在这场地母狂想曲的演奏中,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紫家大寿桃神使鬼差般的滚到春花的怀里。她下意识地搂着它,顿时,紫家一株桃祝她生日快乐的话在她耳边呜呜响起。生日刚到,死亡的厄运在劫难逃。死神的项链宛如手铐锁住她的手腕、喉咙,她挣脱不开,窒息难忍。一急之下,她使出平生的力气大喊了心长力短的一声。

大地的喧闹,瞬间就销声匿迹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人们还在熟睡,宛如一座死城,不会出气的城,一堆殷墟。

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刀光剑影搏斗了的春花长时间的耳鸣。仿佛在海边散步,却听不到大海波涛的节拍;仿佛在大森林里穿行,却听不见森林的呼号;仿佛面对火箭发射场,却没有火箭凌空的清凌;似车非车,似船非船。她意识到他们预报的地震终于降临了。终于证明了他们的土设备是灵验的。心中一喜,哭出声来:“我们终于成功了!”仿佛创立“日心说”的哥白尼,成功伴随着厄运。

春花摇晃一下发涨的晕头,沙土顺着发丝水一样流淌,钻进鼻孔,塞入口腔。仿佛空气里也有假,除了氧还有尘土、烟灰,统统钻进肺里、血液里,把鲜血污染。因而,心也不那么纯净了。迫切急需洗涤良心。她辨别着方向,四周黑洞洞的,没有东西南北,没有上下,宛如被关进一个旋转的笼子里。她试着站起来,硬邦邦的东西捅痛了她的头盖骨。伸手一摸,原是一根檩子横在大衣柜和木箱之间,撑住塌下来的屋顶,当了春花的保护伞,仿佛震魔给了春花特别的恩宠。但是,侥幸生存的春花却处于绝境。周围堵严了砖石瓦块,她像个被禁锢在牢狱中的囚犯。她出不去,动不得。一阵暴躁,出了一身冷汗。求生的欲望唤起她生了一股无名的魔力,一股劲儿推翻了一块焦子片,透出一个豁口,涌进一束希望之光。

从墓穴般的房子里爬了出来的春花不顾揩干身上的泥土,不顾铁钉、玻璃渣划破皮肤、浸血,向着想象妈所在的位置望去,只见一片废墟。心头打了个寒战的春花不由得失声哭叫:“妈,妈妈——”

劫后余生的波斯猫狠狠地瞪着混帐的老天,它灾上加灾,落井下石,洒着冰冷的毛毛细雨,浇着赤身裸体打哆嗦的灾民。地无情,天亦无情。地痉挛,天亦痉挛,人们的神经也痉挛。天色将明,四周渐渐有人说话,轻声呼唤亲人的名字。接着就是呼救,呐喊,哭天号地,呼爹唤娘,寻儿觅女,全城一片号啕大哭。

忽然之间,春花长大了。全城都这样了,还指望谁来救自己?她把心一横,擦干眼泪,不声不响地用她那稚嫩的肩膀奋力扛开了几片焦子块,摸到妈妈的床。砖石撕碎了蚊帐,横木戳破了枕头,幸有木床的支撑,留着一点空隙。她缩着身子钻进去摸到妈的手。妈头上的白发淌着鲜血,僵直的大腿埋在乱石堆里。

痉挛的魏奶奶晕头涨脑,紧拉着春花的手直眉愣眼地呼叫:“春花,春花,你在哪儿?”不解即心即佛,真是骑驴觅驴。春花想,尽管妈震昏了头,还会说话,证明还活着。心中暗喜,顿时,心头涌入一股希望。她奋力扒出了娘。把她拖到坍塌的屋顶上。魏奶奶小腿骨折,揪心一般的痛。但,留下一条性命,祖上的阴德,万幸,万幸!

惊恐未定的魏奶奶望着往日狭窄的胡同,今日通了天。空旷的四周,一览无余。如梦初醒的魏奶奶说:“春花,这是怎么啦?”

“地震了,妈,我们的预报是准的,我们成功了!”

小城仿佛是一位裸女,一丝不挂地展示她的殊形怪状。小城空旷,心也空旷的魏奶奶说:“春花,你爸呢?你哥呢?快去扒他们,都闷死了,都闷死了!”

魏兴养的那群鸽子在它们已经震毁了的窝的上空盘旋,发出巢倾卵覆的悲鸣。望着空中小姐的春花想起哥被人抓走了,爸爸下井去了,于是说:“妈,你昏了头,他们都不在家。”

一句话提醒了魏奶奶,她吃惊地“啊”了一声。地面上如此惨状,井下该当如何?想必是断风,断电,涨水,瓦斯,人是活不了的啊,她神情恍惚,痉挛症又发作了。抖抖索索,上牙磕打下牙,六神无主,四肢颤抖,浑身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号一声老头子,叫一声我的儿!

埋怨妈乱上添乱的春花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打着主意。去医院的人们带着一脸惊恐回来,都说:“医院也震平了。医生都闷在大楼里。”这个意外的消息,打消了春花赴医院为母亲就医的念头。她四顾左邻右舍,向他们投去企望的眼神。而她得到的则是难以想象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目光。立志自己救自己的春花发狠地从自己的前衣襟喀哧撕下一条布来,给妈包扎伤腿。从废墟里捡了一把破雨伞,给妈撑着防雨。找到了那个寿桃塞在妈的怀里说:“有了它就饿不死,现在我去找我爸他们!”

“不,你别去,万一你再有个好歹,让我怎么活呀?”魏奶奶死拉着春花的手,怕她飞了似的。

“你让我怎么办哪?”春花跑着喊着,“我们终于成功了!”她痛心疾首地跪在震撼的大地上敢问苍天:“为什么,为什么?成功反倒没有造福人类,这到底是为什么?”

临产的五嫂痛苦地拧紧一双凤眼,不得已放下针线活儿,抚摩着自己鼓鼓的肚子,腹内隐隐作痛,下坠,见红。智慧王子已经敲门了。

火烧眉毛也不忘顽皮的紫君桃真真假假地抱怨着说:“当假爸爸也不容易。俗话说,没利不起早,为了我的儿子,不睡早觉了。他们姚家连个狗大的人也不来一个,姚局长只等当个清净姥姥,真够戗。”她揉着惺忪睡眼,看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多钟了。她嘟嘟囔囔,动作却不怠慢。嘴和手脚双不消停的紫君桃跳下床,抢了一床被子,抱起一件雨衣,扶着五嫂下楼。把轮椅推到楼门外,铺上被子,拉五嫂上车。给她们作难的老天洒着毛毛细雨。怕生在半路上,不得不一路急行军。没有分娩经验的紫君桃,把轮椅放在医院大楼外,她跑进楼里办理住院手续,她刚交了款,天空中忽然闪现一颗火球,接着隆隆的地声就从地下深层沉闷地传来。仿佛地下的核试验。地母旧病复发(31年前,这一带曾发生过一次大地震),疯狂地痉挛。在楼外的五嫂,亲眼看见了天空是怎么样的旋转,大地是怎么样的荡起波澜,树是怎么样的在地上扫来扫去,宛如一把巨大的笤帚,扬起尘埃。她亲眼所见医院大楼是怎么样的倒塌,惊恐的哭声是怎么样的起落。远一声,近一声,响亮的,闷声闷气的,高音节的和微弱的。她的轮椅宛如大海里的一叶小舟,滚来滚去,颠上颠下,浮起沉落,不由自主。摔倒了的五嫂死死抓住轮椅,仿佛那是个救生艇,随着轮椅漂泊。她感到痛苦的土地像伸出无数的大手按摩她的胸和小腹。痉挛的地母扮演了一个催生婆的角色。不停地呼唤桃妹的五嫂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仿佛蒸笼里的香肠。临产心里甜,不好受,又地震,桃妹也不出来,她慌了手脚,端着乞求眼神的五嫂望着夷为平地的医院大楼发呆,宛如大水冲了鸡窝,无处下蛋。充塞五嫂视线的是断了截的水泥梁,预支板,斜撑的,横七竖八的,狼牙交错的。悬挂在断梁上的有病床、被单,鸡肠子似的医疗器械,令人望而生畏。象征窝的产房全没有了。瞬间一切的一切荡然无存。小城一方小天的混乱之后,废墟呈现一片寂静。只有滚滚升腾的尘埃,痛哭的沙砾混合着毛毛细雨,仿佛在人们的伤口上洒的盐。

呼天号地的五嫂真想变成一匹角马,一路走一路下崽。在她万般无奈绝望的时候,奇迹般地走来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光秃秃的头,炯炯的目光,他说:“你感觉怎么样?能坚持一会吗?我给你找一个女的来。”

指指自己肚子的五嫂恳求说:“老伯,来不及了,你当我爸都够格,顾不了那么多了,帮我一把吧!”

“好,好,我的孩子。”胸有成竹的老人镇静地笑笑说:“鸡下蛋还得有个窝呢,第一步先搭个临时产房。你要沉住气,一切会好的,会好的!”

他边说边动手架竹竿,打绳结,几件雨衣搭上去当屋顶,围上捡来的被子,筑成一个窝似的产房。他说:“产房虽然简陋寒酸,我们图的是寒门出贵子的吉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了仗依的五嫂说:“老伯,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孩子,不要这样讲。若不是你临产,我们谁也不认识谁。现在好了,我们现在不就成了老熟人。”

“老伯,我和孩子的性命就全交给你了。”

“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分心,一切有我呢,你只管安心分娩。”

“老伯,”泪流满面的五嫂激动不已,说不出话来。

“孩子,你还有什么话只管说,现在的条件虽然很糟,但,我要尽量做得好一些,做得叫你满意一些。委屈你了,我的孩子。”

“老伯,什么也不要说了,谢谢,谢谢。”

“是你一个人到医院来的吗?”

“不,还有一个,我的小姑,她到医院里边交款。大楼全倒了,怕是她回不来了。”

老人吃了一惊,片刻,平和地说:“你放心,她会回来的,不要管她。先解决你的问题。”

这位六旬老人浑身有一股神奇的创造力。他钻进废墟里扒出了毛毯、被子、塑料布、雨衣,凡是能遮雨挡风的,都捡了来。把产房铺得厚厚实实,松松软软。扶着五嫂平躺里边。

又一次阵痛的五嫂浑身瘫软,心里没有底,不知小孩子是先出头,还是先出脚,或是横着膀子闯出来?

看着五嫂所虑的老人说:“孩子,不要担心,要相信自己的力量。世界上第一个女人生孩子时,谁接生?女歧没有丈夫,生了九个儿子,靠自己接生。伏羲女娲兄妹相婚,生孩子时,想必是兄长接生。我们现代人倒不如祖先?始祖传下来的风采都被现代人当破烂丢光了吗?不,我们当记得祖训: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他用神话安慰着产妇:“孩子,一切会好的。”于是,他踩着瓦砾,在他印象中的医院宿舍的地方寻找医生。他对着呲牙咧嘴的废墟问:“有人吗?喂。有医生吗?”

没有回声。

老人在雨幕的水帘中吃惊地东张西望,半张着老嘴仿佛倒置的油漏斗。毛毛雨淋湿他的秃头,如浇了水的电灯泡,光华照人。脸上淌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睁圆了的眼珠子搜寻着有人迹的地方。

“呱啦”一声瓦砾响处,仿佛溺水的人伸出水面一只手来,无力地挥了两下当作呼救的旗语。

老人迅速奔过去,扒出一个人头来,不断地扩大洞口,掀开焦子片,檩子,椽子,砖石瓦块,苇席顶棚,就像从坟墓里拉出一个人来。因为天还黑,看不清面孔,劈头就问:“你是医生吗?那边,你看见吗?那个小窝棚,里边有个产妇,正在火头上。请你辛苦一趟。”

光着身子的医生被玻璃渣子划破了脚脖子上的血管,鲜血直流。他喘着粗气给雨淋得发抖,抬头看见了那个雨中的产房,比喜鹊窝大一点。不觉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在睦邻精神的感召下,正待奔过去的时候,从对面的楼上传来他儿子黄牛牛的呼救声。

医生刚刚萌发的恻隐之心那么脆弱地动摇了。他尝到了地震的滋味,尘埃堵塞口和鼻子,没有空气,世界缺氧。大人尚且窒息难忍,何况一个12岁的孩子?他还在摇摇欲坠的楼上。医生发疯似的吼叫:“不,不,我不能去,救救我的儿子吧!”

老人亮了牌子说:“医生,我是革委会的,现在是非常时期,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会记住你的。”暗含着潜在的要挟。

医生面临着被逼迫的选择,是从废墟里扒自己的儿子,还是从女人肚子里扒别人的儿子?而老头咄咄逼人的目光是要他做舍己救人大义灭亲的英雄,拿儿子的性命换一块金光闪闪的招牌。古人云,愚者不计其死。拿儿子做代价换一个好听的名声,岂不是个大傻瓜?而他这个老头则乐行其功。好聪明的老头啊!

老头脱下自己的上衣,虽然被雨淋湿却有体温,仿佛是个心网撒出去披在医生的肩上:“你只管去,你的儿子交给我!”

医生站在产房之外犹豫的时候,饥不择食的五嫂说:“都是难中的兄弟姐妹,有什么难为情的?快动手吧。”

强忍着伤痛的医生凭手感察觉胎位很正,但,他没有药物,没有器皿,没有手纸,纱布,没有接生的一切手段。只凭两只空手,真正的白手起家,迎接了地震中的第一个可汗式的婴儿。他凭借坚硬的牙齿掐断了脐带这个生命的电缆,脱下保留着老头体温的上衣,包裹这个天外来客,智慧王子,放在五嫂温暖的怀里说:“是个男孩,祝福你!”

筋疲力尽的五嫂淡淡的一笑:“谢谢!”仿佛刚刚踢进一个举足轻重的球,疲惫地合上长睫毛的凤眼,卸载了怀胎十个月的包袱,顿时,一阵轻松。

“五嫂,你休息,我要救我的儿子去!”

“啊?”勾去了五嫂那颗脆弱的心。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66135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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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生活时尚小说 《波斯猫》

作者:阎瑞赓
现有字数:15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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