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新作《柒》:我们追寻自己,免于爱与生活的匮乏|悦读

 

青年文珍在获得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 最具潜力新人奖时,授奖词说——文珍的小说有一种年轻的沧桑,里面藏...



青年作家文珍在获得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 最具潜力新人奖时,授奖词说——

文珍的小说有一种年轻的沧桑,里面藏着细腻的青春,也有青春破败之后的忧伤。那些迷茫的经验,文雅、深情,所敞亮的人性,却既狠绝又意志坚定。她近几年的写作,不断与时代较真,柔情而不虚美,直白但存着善意,均衡,有力,庄重,因独异于他人而前景广阔。

的确,文珍于不动声色的绵密文字下,一层层剥离日常事物的寻常外壳,不断探寻惊心动魄的生活真相。她笔下这些跌宕起伏的故事,与其说是一个人与全世界为敌,毋宁说是任何人之所以成为人,内心深处的爱欲敏感渴求都难以从粗粝的外部世界获得满足。

她被许多读者认为是近年不容错过的青年作家之一,今天我们推荐阅读她的新作《柒》。


关于《柒》



正如作者在某次访谈里所说,七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数字;也正是她最喜欢的数字。小说集《柒》即收入七篇“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上成为他自己”的故事:

《夜车》关于情深何寿,破镜难圆:在死别的巨大阴影面前,曾经生离的夫妻决定牵手完成最后一次尘世间的旅行;

《牧者》书写了无法用师生恋简单定义的一对男女,不道德故事的表象下,竟藏有几近纯情的同类相惜;

《肺鱼》里沉默的妻和饶舌的夫究竟谁才能成为围城里奇迹般存活下来的鱼;

《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则写一个不够开心的女子,不想再生出另一个人来继续不开心;

《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涉及友谊和自我:一生遇见知交和背叛都不惊奇,重要的是一个人在险象环生的世界如何成长为真正的自己;

《风后面是风》写一个失恋女子通过炮制各种黑暗料理,终于发现爱完全是一个人的事,继而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开端与终结》里说明一段恋情的终结,并不能由另一个未经验证的开端求得;然而每时每刻,却总有美得惊人的事情在生之沙漠里发生。
关于作者
文珍,青年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曾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出版小说集《十一味爱》《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现居北京。

对于她的写作,评论家李敬泽认为:“在女性书写的谱系中,文珍站到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不是先知或烈士,不是文艺青年,她站在特定的人群之中。她们和进城务工人员一样,构成了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动力基础。她们有能力自我指认:不是社会的经济的和政治的,而是文化的。”


作者说


在这些年的小说里,我渐渐放弃对时代镜像的归纳和解释。写作者对重大题材有意为之的靠拢,也许是一种更可疑也更易充数的“政治正确”。一个人需极尽艰难才能够稍了解自身暗昧,遑论各不相干的“世界”,形形色色的他者。倘若对情感之微都难以确抵,又何谈郑重恰当地对待历史之大。因此,或许惟有从最熟知的生活入手,夯实每一个细节,才有可能稍微触碰到一点隐藏在日常褶皱里、被熟视无睹的时代的秘密,以及少数人类样本的真实。

也就是说,我开始回头。向内。转身。

路上偶然撞见自己。不胜惊诧。



传记作家莫洛亚在《追寻普鲁斯特》里说,“时间不仅摧毁人们,而且摧毁社会、社交界和帝国。一个国家因政见不同而四分五裂,犹如法国在德雷福斯案时期那样,朋友翻脸,家庭不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见解绝对正确、千古长存,但时间的洪流无情地把胜利者和失败者一起冲走,……我们无法回到自己曾爱过的地方,寻找他们的人也不再是曾以自己的热情点缀它们的孩子或少年。”而据说《追忆逝水年华》更准确的译名,是《寻找失去的时间》。

那么,也可以说这七篇小说里,也全都是我失去的时间。

它们对组成我本人如此重要,几乎和做过的梦一样不可复得。

但是,我也并不是说它们都是真的。

新作选读
《柒》
文珍/著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9月版
选自其中篇目《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1

卷云隔一礼拜过来找他一次,一次耗时约两小时,李彤照常收一千心理咨询费。他知道以苏卷云的工资来说这算不上负担,硬推也不好意思。这毕竟是他糊口之职。仔细想来,唯一便利,只是熟人间挂号约诊更方便些。但事实上这是违规的,因为心理医生的职业要求就是不接待亲友和认识的人,怕有移情作用。

其实也是凑巧。卷云第一次过来挂号时,完全不知道他就在这医院。是进了办公室以后才发现。两人都觉得面熟,眼睁睁相觑了半日,还是卷云先认出来:“老同学?”

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同级不同系。苏卷云是管理学院的学霸,而李彤一开始也在管院,后来才设法托人找关系调到了医学院。那医学院还是那年才刚和他们大学合并的,这院系间调剂难度据说超过了高考,但他爸爸凭借自己市委副书记的身份,居然手眼通天地做到了。同学背地里不免议论纷纷,但当面都只赞他有魄力,只字不提乃父。总而言之,转系这件事,是他们学院当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个事件,因史无前例。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铁了心非要读医学。不料大三还是分到了临床心理学——阴差阳错的,最后还是得和人的思想而非肉身打交道。

求仁得仁又何怨。心想事成或许是另一种人生悲哀,因为得到了也未见得是自己想要的。

他和苏卷云按理说军训时应该见过,但竟无甚记忆,可见那时的卷云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同学。她提醒他当时自己是短发,他翻箱倒柜找出军训合照,终于在第二排最左边的军装中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很严肃,她反倒在人群中露齿而笑。十几年前的午后阳光打在几十张年轻的脸上,陈旧褪色,也依然能够依稀感到当年的青春气息和用之不竭的光热。光从这张照片看,他实在无法得出日后她会得抑郁症的结论。

除了似乎在学校的一等奖学金公示上见过这个名字,李彤本科四年对苏卷云一无所知。她的长相不算出众,加之不爱说话,极少参加班级集体活动。大二有次滑冰他们倒是都去了——他因为还住在管院的男生宿舍里,所以宿舍有活动也会招呼他。那是对卷云略有印象的唯一一次。她滑冰似乎滑得比大多数女生都好,一圈一圈地滑得极其认真,但并不肯和任何男生搭档。

现在想来,这显然是一种病态人格。连溜旱冰都自我要求出类拔萃。不肯欠任何人人情。孤拐、各色、冷淡。习惯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居然也恋爱两次,顺顺当当结了婚。他想,卷云毕竟努力尝试过追求正常人生。但在生小孩这个长链条的薄弱环节上,终于失了控。

2

最近他的引导主题是尽量让苏卷云回想恋爱史,回想伴侣最初打动自己的瞬间,梳理自己到底心结何在。林林总总栏杆拍遍,卷云终于承认大概不是张为的问题,问题全出在她自己。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社会进步,早已有那么多丁克家庭。然而这种人生要事,首先需要和伴侣有一致的人生观,否则观点南辕北辙,各不相让,矛盾难免升级。

但苏卷云越回想越发现做不到。她是那种特殊病人,自我暗示能力强,又有一定理论学习能力,看心理方面的书,很容易对号入座自开诊方。骨子里就是固执的,说服她非常困难。

总而言之,一个典型病人。李彤已经收了她三千块钱,一起共度六个小时。——有几次,到时间了她还在说,他也就任由她,并不提醒。

然而六个多小时后,苏卷云似乎一无所得。她倾诉完总探询地看他,将他视为救命稻草。而他因为一直找不到解决她症结的办法,只得暗叫一声惭愧。真正一了百了的解决方案,大概只有生孩子,或者干脆和三观截然不同的伴侣离婚。但这话身为心理医生如何说出口?

卷云说矛盾最尖锐的几个月她与丈夫几乎无法交谈,虽然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总是笑得比别的夫妇更开怀。家中时光渐渐变得尴尬。她发现同时失去欲望的不是自己,还有丈夫。

张为一开始说工作太忙,后来便坦承是心理阴影。又怀疑卷云已经不爱自己了。不是说爱一个人,就会愿意替他生个孩子吗?

“你怎么答的?”李彤问。

她只能一再地解释不是这样。然而到底什么原因,她也同样无法回答。那些无法顺利泅渡过去的暗夜有如大海苍茫,爱欲渐退却成暮色里最微小的一点岛屿,一个风浪袭来,旋即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里。她的内疚感时常在这黑暗中狂热发作,搂紧张为的脖子,用力吻他,然而他在暗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过不多时,轻微的鼾声响起。这才证明他活着。

无论多么烦恼,张为从不失眠。

3

“他有一次和我说,你知道每年四月的时候我最怕什么?是那些杨树。不是怕那些铺天盖地的飞絮扰人,是想到那些全是种子,可全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永远无法生根发芽。一想就难过得要死。那么多基因和希望被茫然地制造出来,又被毫无怜悯地浪费掉。”

“他这么说时,我心都碎了。想和他商量,要不然就干脆离婚吧。他去找别人生小孩,如果处不好,再回来找我。”卷云说:“但我还是舍不得。他也舍不得。”

到了这个阶段,苏卷云开始经常哭泣。治疗室里长年不拉开窗帘,她就在桌子那边的昏暗静默中,无声地低头一直流泪。李彤一般不递纸巾给她。只是轻轻地,把纸巾匣子推得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递纸巾会是一种打扰,一种提醒她别再哭了的粗暴暗示。他受到的职业培训告诉他,每个人的眼泪都应该顺利流出。无论多么十恶不赦,哭泣是最低权利。

“也许你们本质上,就不是同一类人。”他慢慢地,斟字酌句地说。“你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彼此又都太固执。”

“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会发生感情?曾经相处的那么多时间无可替代,到哪儿都找不回来,这才是让我最绝望的地方。我和一个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人结了婚,还好端端过了这么些年。也许在他那边看来,我也同样不可理喻。本来以为磨合久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到事到临头,谁都不肯屈服。也不光是孩子,还有很多隐藏着的其他分歧。只是这矛盾过于尖锐,足够让其他问题都隐而不显。也足够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已经不需要我分析了。”李彤笑道:“你的理性足够自医了。可是你问过他没有,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小孩?”

“这一点我问过,也想过很多次。他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工作辛苦,从小被迫独立,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家庭。他渴望当拥有一切寻常幸福的普通人。他说不生孩子就是反人类,反社会。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性就是不道德。这话一说出口,我手依然紧紧地搂着他脖子,但是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坚硬的、毫无发芽希望的柏油马路。他在这同一条路上来来去去七年,依然毫无指望。是我耽误了他。是我不正常。”

她的声音低下来。呼吸开始急促。李彤便知道卷云又哭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她无法改变任何事,包括她自己。

“你不必压力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承受解决的问题。”他说:“张为也不是毫无问题,至少不够体恤伴侣。”

“我没办法不内疚——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总是可怜巴巴地说,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了,就想要一个小孩。但我就是给不了。一想到要生小孩,连生理欲望都没有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

话题就此陷入长时间的停顿。

“你究竟在怕什么?”五分钟后,李彤再次抛出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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