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问题:人应该怎样生活? 思想国

 

道德哲学的目的应该是什么,这依赖于其结果。...

《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是当代英国著名伦理学B.威廉斯的代表作,初版于1985年。在本书中,威廉斯检讨了伦理学理论的几种代表性理论如亚里士多德传统和康德传统,指出伦理学理论反思的对象应该是人的伦理生活,而不应该是人的伦理反思。如果把伦理学定位为后者,并且一味地要在一定的理论起点上为人的伦理活动寻找解释,就会实际地破坏了我们的真实伦理生活面貌。因此,伦理理论的问题,在于其不知反思的节制。威廉斯因此提出,反思有可能破坏人们的伦理生活。尽管现代社会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到了全面反思的阶段,我们仍然有必要对于反思在伦理理论中,以及反思在一般的哲学思考中的作用保持警惕。

*本文摘自新书《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 [英] 伯纳德·威廉斯 / 陈嘉映 / 商务印书馆 / 2017。
苏格拉底问题
——人应该怎样生活


我们所谈的,可不是个无足挂齿的问题。苏格拉底说,我们在1谈论的是,人应该怎样生活。也可能是柏拉图报导他这样说他在一本书里这样报导,那是关于这个话题最初写就的几本书之。柏拉图认为哲学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像苏格拉底一样,他曾希望,一个人可以通过哲学理解为自己的生活制定方向,如果需要,就为自己的生活重新制定方向;是的,这里所说的理解是哲学特有的:普遍而抽象的,理性反思的,关心的是我们能够通过各种探究获知的东西。

道德哲学的目的,以及它能够抱有的任何值得认真对待的希望,都与苏格拉底问题的命运难解难分—一即使实际上我们并不能合理地希望单单靠哲学来回答这个问题。说到这个希望,有两点一上来就应该提到。第一点尤其是写作者需要记取的—事关这些巨大的问题,他若说这种抽象的、论证性的写作值得认真对待,那他是在做出多么巨大的断言。还有别的书在讨论这个问题,说起来,所有的书,但凡以人类生活为话题又写得还好的,都是在讨论这个问题。哲学写作者必须记取这一点—即使他不认为他与苏格拉底问题的联系在于他要尝试为之提供答案。

一上来就要提到的另一点是针对读者的。哲学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件值得严肃考虑的事情们在大学里(但不止在那里)研究的专题,一个积累了大量技术性文献的专题,怎么竟可能为这么基本的人生问题提供回答,而我们竟还看得出它是这个基本问题的回答?很难看出这怎么可能,除非像苏格拉底那样相信,读者识认出这个回答,因为它是他原本可以对自己给出的那个回答。但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能跟存在着这样一个专题连在一起?对苏格拉底来说,这不是一个专题;他只不过是在平平常常地与朋友们交谈,他加以引用的(至少,怀有敬意加以引用的)作者是诗人。仅仅一代人之后,柏拉图把道德哲学研究与数学这样困难的学科连到一起;两代人之后,出现了专题论文,尤其是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直到今天,那还是一本最富启发的论著。

有些哲学家会愿意回到苏格拉底所处的位置那里,从头开始,反思着追问常理和我们的道德关切或伦理关切,不为文本重负和哲学研究的传统所累。这个想法自有可称许之处,本书也打算在定程度上尝试这样做:本书将以探究问题的方式展开,并希望把读者牵引进来。但在另一个层面上,没有根据可以认为,我们能够或应该甩开这个专题的研究史。一项探究之为哲学探究,在于反思的一般性,在于要求具有理性说服力的论证样式。很多敏锐的反思者曾劳其心力表述过讨论过这些问题,忘记这一点就太幼稚了。道德哲学面对的是这些而非那些问题,这是其历史和当今实际研究使然。此外还有一个重要之点:逻辑、意义理论、心智哲学等等其他哲学分支也有自己的研究传统,其中又包括某些技术性的内容。虽然除了数理逻辑,其他分支很难说有什么“成果”,但在这些分支的现状那里肯定有很多我们需要了解的东西,其中有些对道德哲学颇为重要。

我们还有一个理由:不能忘记我们是生活在当代而不是苏格拉底的时代。哲学是反思的,哲学从日常实践和争论退开一步来界说和批判日常态度;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那里,这些都是哲学特有的态度。而在现代生活中,反思无处不在,高度的自我意识对各种生活建制都是很基本的,这些品质不再成其为把哲学跟其他活动区分开来的主要特征。就说法律吧,它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种社会创制;再说医学,它被迫认识到自己既是疗治,也是企业和应用科学;更不说虚构作品——即使那些再大众化的虚构作品也需要自觉其为虚构。在现代世界中,哲学无法再声称反思性为其特有,虽然它也许能够以特有的方式来运用反思。

本书将尝试勾画出道德哲学最重要的那些发展,但所取的方法是沿着在我看来最富意义的一些方向来探究这些发展都有些什么问题。我希望本书对他人论著的阐述是准确的,但当然也只能是选择性的。这倒不只是因为我对道德哲学这个主题的阐论将不同于别人所作的阐论(想来必定如此——若本书还值得一读),这也不是本书有多大代表性的问题;这更多是因为我不会一味关心它有多大代表性。就当今学界——至少在英语世界里—讨论这个主题的种种常见进路而言,至少在一个方面,本书没有代表性。比起大部分当今道德哲学,本书对哲学具有多大力量抱有更多怀疑,它对道德也抱有更多怀疑。

道德哲学的目的应该是什么,这依赖于其结果。因为它的探究是反思性的,一般性的,它关心哪些东西是可知的,因此,它必须给出一种阐释来说明回答苏格拉底问题必须加以考虑的一些问题:科学知识能发挥哪些作用;纯粹理性探究能带我们走多远;在不同社会里提出这个问题,回答距预想会差多远;说到头来,有多少内容必须留待每个个人去决定。像这样,哲学反思不得不考虑,回答这个问题或任何实践的、不那么普遍的问题都涉及哪些方面不得不询问,它可以调动的是哪些心智能力与哪些知识形式。在这个过程中,不得不加考虑的一件事情是哲学本身的位置。这里似乎有个循环:在追问可以怎样回答苏格拉底问题之际,哲学将决定它自身在回答中的位置。

这不是循环而是推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待哲学,哲学都是从它可以且应该提出的问题出发的——这些问题问的是我们有哪些可能的途径来发现怎样过上最好的生活;从这些问题出发,在探问的过程中,它逐渐看到它自身在何种程度上可以为这种发现提供助益,这包括采用分析和论证这些论辩式的方法,以批评方式表现不满( critical discontent)以想象方式比较各种可能性哲学正是要把它它这些最具特征的内容添加到历史的个人的知识之上,添加到我们的这类日常知识资源之上。

苏格拉底问题是道德哲学的最佳起步之处优于“我们的职责(duty)是什么?”或“我们怎样可以是善好的?”甚至优于“我们怎么样能够幸福?”这几个问题都把太多的东西视为理所当然,然而,理所当然的究竟是什么,却并非人人看法一致。说到最后,这个问题,有些人,例如那些要从第一个问题起步的人,会认为它把起步之处弄错了,因为它忽视了道德特有的那些维度;而另一些人可能简简单单地认为它过于乐观了。在这些方面,以及在其他很多方面,苏格拉底问题是中立的。但若以为它不把任何东西视作理所当然,那就错了。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问一问苏格拉底问题都涉及哪些东西,以及我们若认为这个问题问得有意义我们需要先认定多少东西。

“个人应该怎样生活?”——“一个人”这个用语的一般性已经含有某种主张。而希腊语的相应表达甚至还不是“一个人”:这个句子是无人称的。此中蕴含的意味是,某种重要的或有用的东西是可以一般地对任何一个人说的,而这又意味着可以说出某种一般的东西,这种东西涵盖或塑造所有个体性的志向,即每个人自问“我该怎样生活”之际有可能用来回应的志向。(在这种一般性里不难发现一个更广泛的蕴含:这个问题自然而然把我们从自我的关切那里引开。我们后面将回到这一点。)苏格拉底问题在几个方面超出我们平常所问的“我该怎么办”,这是一个方面。另个方面是,它不是眼下直接的发问,它问的不是我现在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它是关于生活方式的发问。希腊人深深刻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问题问的一定是人的整个一生:良好的生活必须是这样种生活—到生活结束的时候,人将看到这一生过的是良好的生活。有的人生活得花团锦簇,后来却被命运击得粉碎,有些希腊人——苏格拉底是其中最早一批中的一个对命运的力量印象深刻,于是去寻找对生活的理性设计,藉以把命运的作用减到最少,最大限度地造就不受运道影响的生活。这同样也是后世思想的目的之一,尽管它们的形式不同。在这个十分一般的层面上,人必须思考的是人的整个一生,这个想法对我们中的某些人也许不像对苏格拉底那么势所必然。但他的问题的确至今仍在把一项要求压到反思上:从整个一生来反思人的生活,从所有方面来反思,把反思贯彻到终了,即使我们不再像希腊人那样极其看重一生是怎样结束的。

我们翻译成“一个人应该”的这个希腊短语不仅没提到它所涉及的生活是哪个人的生活,它也完全不曾指定要从哪个方面来考虑这个问题这有很大的好处。“我应该怎样生活”并不意味着‘我应当怎样道德地生活”。由于这个缘故,作为起点,苏格拉底向题不同于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关于义务或关于人怎样作为善好之人去生活的问题。它有可能等同于关于良好生活、值得去过的生活的问题,但这个概念本身并不包含鲜明的道德要求。结果有可能像苏格拉底所相信的那样,像我们大多数人所希望的那样,良好生活正是善好之人的生活(苏格拉底相信,必定如此;我们大多数人希望,可能如此)。但果若如此,这也是个有待得出的结论。应该只是应该,就这个词本身来说,它在这个极为一般的问题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于它在“我现在应该怎么办”这种普普通通的问题里。【本文为《伦理学与哲学的限度》开篇部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读这本书。】



安德鲁·怀斯的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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