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喜欢“为医学奉献一生”的人

阻止了随时可能会发生的心梗，让患者以很高的生活质量有尊严地继续活下去，才会带来最大的成就感。...

图｜通渠佬在导管室的典型的工作环境

这是“一百种人生：工作与我”的第2期，回答问题的是主要从事冠心病介入治疗的心内科主治医师通渠佬。

为什么邀请他？大概是因为他是我见过最辛苦的人了吧。在群里，当有人抱怨工作辛苦的时候，只要他一出来，讲一下他当天的工作日程，有时还附上一两张神情疲惫，在清晨的室内光照条件下显得脸色发黑的自拍照，大家就都服气了。

最初因为“懒且厌学”选择学医的通渠佬，现在最想做的是通用航空飞行员，如果你正好是通用航空飞行员，欢迎留言！

祝福通渠佬医生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谢谢你这篇朴实又动人的回复。会读书的人：如何入行？

通渠佬：医学这个行业很难回答是如何“入行”的，因为几乎没有几个大夫是从别的行业转行而来的，所以不如说说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吧。

其实选择这个行业完全是因为自己“懒且厌学”。上高中的时候虽然是理科生，物理化学成绩不错，但是数学出奇地不好，而且非常抵触学数学，所以在高考选择专业的时候就自然而然过滤掉了需要学数学的部分。

但是理工科几乎都需要学高等数学之类的玩意儿，选来选去能够供理科生选的又没有过多数学的也就是生物、医学什么的。然而我又非常讨厌政治这门课，觉得背的东西太多了，正好医学有本硕/本硕博连读这种不用考研甚至不用考博的学制，可以避免以后研究生入学的时候背政治，所以就选择了医学。

自己当年高中成绩还不错，有信心至少能考个本硕连读，就选择了这个专业。后来上了临床专业的本硕连读，实习的时候感觉自己还蛮适合干这行的，毕业之后就顺水推舟当了大夫。

会读书的人：工作初期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通渠佬：工作初期的困难要分两种来说。

因为医学的特殊性，要说临床工作实际上从实习就开始了，刚开始实习的时候可以算是“工作初期”，然后毕业真正工作了到了新的单位再来一遍“工作初期”，所以要分成两段。

刚开始实习的时候，虽然说是在老师的指导下管病人，但实际上很多时候老师都找不到，自己只能依靠刚刚脱离书本的知识，互相询问，抓到任意上级大夫请示来工作，那时候最大的困难是超级没有自信：

有的时候想要对病人进行什么处理，但是没有信心，还要到处去问；

有的时候自己处理完病人觉得处理得很好，但是被上级大夫狂骂一顿。

那个阶段特别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当大夫，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是白学了，临床就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必须从头学起。

这种感觉应该所有大夫一开始都会有吧，后来就慢慢好了，有自信了，敢于带着比我更小的大夫一起彻夜盯着监护室十几个病人了。

这就引出了第二个困难。工作之后到了一家所在领域几乎顶尖的医院，要学习新的技术，同时自己那点临床经验在顶尖的同事们看来完全没什么价值，又陷入了每天扣扣索索、超级没有自信的阶段，当然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见多识广，这种感觉没有了。

所以虽然是两个“工作初期”，但实际上是同一种困难。

另外一种困难是物质上的困难，刚入职的时候要去外院参加住院医规范化培训，为期两年，那时候一个月只有1350元的收入，而且前三个月不给，第四个月的收入到第六个月才发，穷得快要沿街要饭了。

还要准备结婚、装修房子什么的，中午吃个饭一两块钱的差别都要考虑考虑，晚上甚至还趁着滴滴之类的APP刚开始烧钱补贴超多，出去开快车挣外快，这应该是比前一种困难更困难的困难吧。

会读书的人：为何选择这份工作？是什么因素让你一直留在这行？

通渠佬：选择这份工作刚才说了，是因为自己懒且厌学，至于为什么留在这一行？第一是因为当医生纵然收入再低，工作压力再大，还是能从中得到一些成就感的。

第二就是，医学是一个非常专的学科，没什么分支，到了主治医师这个阶段，更进一步评上副高就算是人生成功一半了，所以基本上也就不可能说去改行，而且确实也不会别的，这大概是一种职业懈怠？

虽然我本人经常挂在嘴边“连医生都能干，还有啥干不了的”，但是其实内心对改行还是有点恐惧。

会读书的人：这份工作带给你何种满足感？

通渠佬：满足感啊，这个很难说，不如说几个我经历的事儿。

我参加规范化培训的时候曾经在抢救室当“上级医师”，有一天晚上999送来一个病人，说是呼吸困难，病人面色晦暗、皮肤粗糙，呼吸看起来很吃力，旁边的大夫有的说是肺栓塞，有的怀疑是心梗，有的怀疑是气道异物之类的，甚至有人要准备插管上呼吸机。

我过去之后看了一眼就叫停了这些奇怪的诊断，看了看病人粗糙的手（“技工手”），问了问病史，按住病人的胸口让他抬头发现抬不起来，高度怀疑是皮肌炎呼吸肌受累，但是平静状态下看起来还没有到完全呼吸无力的状态，血氧检测和血气分析也确实证实没有低氧血症，就查了一些免疫方面的检验，同时叫风湿免疫科来看病人，第二天病人就转到风湿科去了，最终结果确实是皮肌炎，经过治疗好转。

嗯，现在说起来，还是会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满足感。至于其他时候，比如在手术台上做动脉穿刺的时候，别人穿不上，我就能一针见血，这也能给我带来满足感。

会读书的人：这份工作有哪些意想不到的挑战/困难/麻烦？

通渠佬：选择了学医，其实任何时候都会有挑战/困难/麻烦，比如病人突然在病房猝死，手术中病人突然室颤什么的，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算什么。

医患矛盾，被患者恶言恶语甚至动手打，似乎也不是特别让人意外。

真正令人感到有些棘手的是，很难做到朝八晚五的工作，早上七点到单位，晚上十一点下班回家的情况经常发生，以至于不能好好地陪伴孩子。

老婆也是医生，工作比我更不规律，感觉亏欠孩子很多，这是目前来讲最麻烦，也最无法解决的问题。

会读书的人：描述工作带给你最大成就感的时刻。

通渠佬：最大成就感啊，大概就是在手术台上造影发现一根马上就要闭塞的血管，然后放了个支架给打开，避免了病人也许下一分钟就要发生的心梗、猝死之类的情况吧。

治疗已经心梗，呼哧带喘甚至都不能躺平的病人，或者给命不久矣的病人强行延续生命，并不是一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有的时候还会有点烦躁。

反而是，阻止了随时可能会发生的心梗，让患者以很高的生活质量有尊严地继续活下去，才会带来最大的成就感。

会读书的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可以在什么场景下使用到/遇到你或你的工作成果？

通渠佬：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根本就不希望任何人使用到我们的工作成果，毕竟虽然我是以治病为生，可是我并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生病啊！

但是这事儿没有办法，毕竟医学还没有能力从根本上解决生病的问题，所以如果你或者你的家人发生了心绞痛、心梗、心律失常等等和心脏相关的问题，而且愿意积极地就医，配合大夫治疗，就算是使用到或者遇到了我们的工作成果了。

哦对了，作为医生，对普罗大众进行医学方面的科普也是一个重要的工作，我个人在这方面自认为还是认真且努力地在做的，所以你看到的某些医学科普文（很遗憾我用的是另外一个笔名，所以你们找“通渠佬”的作品是找不到的，即使找到也不是我写的），也算是我的工作成果。

会读书的人：什么条件下你会选择不工作？

通渠佬：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因为是否工作是不由得我来选择的。因为我的主要工作是冠心病介入，所以几乎一年365天都在病房工作。

病房就是，病人来了，做完手术，走了，下一个病人又来了……这样子。

因为每个病人的住院时间长短不一样，所以你手里总会管着几个病人。这样就很难突然不工作，因为你手里还有需要你治疗的病人啊！

而且现在医生整体是数量不足的趋势，工作状态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一个萝卜两个坑这样，如果突然停止工作，连值班的顺序都需要变动，这样做是非常不好的。

感谢我现在的科室，即使是繁忙如此，还是会想办法给我们一个大概的时间范围去安排年休，只有年休的时候我不工作，我会在休假之前开始停止收病人，把在院的病人治疗好安排出院。

如果有实在是不能在我休假前出院的，要和留守的大夫做好交接班工作，主要是病历上的交接班记录，交班本上的书面交班，还有病人床边交接班，一切都做好了，才能真正地休个假。

如果平时不小心生病不能去上班，请一天假，病人交给同事代管的话，难免还是会不放心，会一直牵挂——并不是不放心同事的责任心，而是毕竟别人也满满地安排了工作，难免不会对你的病人100%上心，万一有些治疗方面的细节被耽误了，会非常自责。

会读书的人：工作与家庭可以平衡/局部平衡吗？你有小方法来搞定/局部搞定吗？

通渠佬：可以说基本没办法平衡吧。

对孩子来说，经常是出门上班时孩子没醒，晚上回家孩子早就睡了；对媳妇儿来说，我俩经常一周只能见到一两次。

有的时候下夜班因为疲劳过度睡过去了，据说女儿叫我起来我也没反应，醒来之后发现她又睡觉了，心里特别难受。

局部平衡有时可以，比如赶上我和媳妇儿都下夜班，强忍着疲惫带孩子出去玩儿，或者是趁着年休前后和别人换班，多换出几天休息带孩子出国。

二人世界是很矛盾的，有时两个人都赶上周末休息，会把孩子送到爷爷奶奶家，过一天二人世界，但是又觉得好容易都在家，没有好好陪伴孩子，心里特别难受，之后又会想到带一天孩子甚至比上班还累……

这是个无限的死循环。小方法？大概就是减少睡眠时间吧，但是岁数越来越大，原来一个礼拜值3个24小时班不合眼，下夜班照样出去玩儿，现在下了夜班感觉半条命都没了，这个小方法越来越不好用了。

会读书的人：你的工作有那种小的繁琐的部分吗？类似流水线工人的那种？你如何看待这些部分？它们是否有可能被避免或优化？

通渠佬：有的，我觉得任何工作都会有这种部分。对我来说就是写病历。

病人来了要采集病史，写病历什么的。病历写起来十分繁琐，要记录的东西很多，甚至有些基本信息比如住址啊职业啊也需要写进去。

对于初学者来说，写病历是一种非常好的锻炼临床思维的方式，但是对于老手来说，入院前已经非常明确地诊断了的疾病还要写一大堆鉴别诊断什么的，而且每天写好几遍，就让人觉得十分厌恶。

我觉得这些东西至少有一部分是可以避免的，比如住址、职业什么的，交由住院处的同事来填写，甚至采集病史这种工作可以像国外一样交由专业人员负责，大夫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手术、治疗策略的制定当中去。

当然我刚才也说了，写病历对于初学者来说是很有意义的，所以这事儿也不能一概而论，而且很多改病历连标点符号都要改的传统内科大夫一定会对我这个看法嗤之以鼻，这是观念上的差异，大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变化。

另外，我们还需要审核病人的治疗是否符合医保要求，把一些超规项目手动剔除到医保范围外，还有一些流行病学、工作量之类统计用的报表需要完成，这些明显是应该有专人负责的内容，大概是因为精简人员所以压到一线工作者的头上了吧，这些大概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改观。

会读书的人：不考虑家庭负担、经济因素等任何现实的原因，你最想做的另一份工作是什么？

通渠佬：我想做的工作非常多，因为我的兴趣爱好相当地不少，比如飞行员、摄影师、网管什么的。

我现在最想做的是通用航空飞行员，载游客空中观光、给农作物喷药、给森林大火灭火、紧急转运病人之类的，我觉得操纵飞机这种复杂的机械在空中翱翔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曾经相当痴迷于模拟飞行，在IvAO（International Virtual Aviation Organization）上有上百小时的模拟飞行记录，线下模飞时间更是上千小时，可惜没有记录了。

会读书的人：你自己有没有觉得，工作中的某个部分，是只有你才能注意得到而且做得特别好的？工作如何标记出了特殊的你？

通渠佬：目前没有，因为医学领域是一个精英荟萃的地方，任何细节方面都会有人做得比我好。所以我并没有任何做得特别好或者特殊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因为我比较喜欢结合多学科来解决一些问题，所以在操纵造影机的时候，会结合摄影方面的知识更加高效地使用机器，或者是给输入法做一些替换短语，在写病历的时候更加有效地输入一些格式化的内容吧，但是这些真的不算什么特殊，或者做得特别好的地方。

会读书的人：你最想给想做你这份工作的年轻人的提示/忠告是什么？

通渠佬：我本来想说的是“不要学医，不要学医，不要学医”，但是看了看上面自己写的那些内容，好像学医也没有那么不济。

怎么说呢，学医是有很多条件的，你必须能吃苦、愿意一辈子追逐新的知识、任何时候都足够努力、耐得住寂寞，而且要有相当佛系的心态，才能在医学的道路上走下去。否则，千万别碰医学。

当然了，我上面说的那些学医的必备条件，都是乍一看并不难做到，但是真正学了医之后才能体会到个中不易的东西，所以学医大概就是个围城吧，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总之，医学绝对不是什么光鲜的行业，不仅收入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高，而其最可悲的是你连那点可怜的收入都没有时间去挥霍。

如果有人看了这个采访记录选择了学医，然后后悔了，不要来怪我。当然了，学医并不是终身监禁，如果你正在医学的道路上半死不活、痛苦不堪，趁早改行，越早越好。

医学就像个沼泽，越往前走陷得越深，深陷痛苦且不能自拔才是最恐怖的。

会读书的人：在你的行业里你最喜欢的牛人是谁？你认为他的哪一点最牛？

通渠佬：一时想不出来，大概牛人太多了吧，都比我牛。

所以这个问题我来说说我最不喜欢的人吧，其实是一类人，就是那种“为医学事业奉献了一生，生病不休息、到岁数不退休、甚至因为全身心投入医学而终生未婚未育”的人。

虽然这种人大多数情况都被当成光辉的正能量进行宣传，但是人活一辈子，终极奥义在于享受人生的美好，享受身为人类所能感受、体会到的一切东西。死后即使流芳百世、丰碑伟业，又如何？

更要命的是，由于这些人的存在，医生应该“讲奉献，不求回报”这种道德绑架随处可见，甚至导致了医生群体不能按时上下班，不能享受应有的休息，不能要求符合自己劳动价值的收入。

对于医生内部来说，老人不退休，压着新人上不去，也不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解决方案。

会读书的人：近期或一直以来一款自己喜欢用的产品或软件，对工作或生活有很大推进，或解决了某个问题。

通渠佬：这个一时还真想不出来，我可能是医生里比较GEEK的，所以每天iPhone+MacBook+Apple Watch的闭环生态呆在身上，心安理得地体验各种APP带来的便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Apple Watch是个好东西，可以把很多提醒类的东西戴在手腕上，而且减少你被无用信息打断并掏出手机的次数。值班时有些需要定时看的病人，直接在手腕上震动提醒，真是好极了。

另外要推荐的是一些比较好用的冠脉扩张球囊……算了，绝大多数人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日程需要分两种，一个是手术日，一个是非手术日，列个表吧！

手术日

非手术日

6:00

起床

起床

7:00

到病房看病人

到病房看病人

8:00

交班

交班

8:20

给出院病人办出院

给出院病人办出院

8:40

第一台手术

收新病人、准备明天出院病历

17:00

手术继续

下班

21:00

手术继续

23:00

手术结束，准备明天出院病历

00:00

下班

当然了，通常手术日也是要收病人的，或者非手术日也是有接台手术的，所以这两个日程可能会混合在一起，总之就是工作时间很长且很累就是啦。

也有偶尔手术很少可以在手术日正常下班的时候，这个要看运气，可遇而不可求。如果赶上值班，理论上是早8点到第二天早8点，当然由于第二天也有相关的工作，而且绝大多数情况是离不开的，所以就是早8点到第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啦！



谢谢辛苦的医生通渠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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