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平安无事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儿,很多事是我此生第一次遇到,我为此惊讶、为此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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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无事

/文:格致


在旧街村住了一年,认识了村长、邻居小琴、小琴家的狗大黄、村民小畅、大神红满……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儿,很多事是我此生第一次遇到,我为此惊讶、为此迷惑。但这些事在我的眼里、心里是事儿,在旧街村村民的眼里、心里,这都不是事儿。一切如常,平安无事。

小畅挂秋千
从5月到6月,我一直在劳动。我种很多种蔬菜:豌豆、辣椒、柿子、茄子、南瓜、丝瓜、黄瓜;在房后,我还种了粘玉米、爬藤的紫花油豆角……这些菜种下来,就使我每天都有活干。不仅这些,我还种花,很多种:月季、美人蕉、凤仙花、小丽花、虞美人、鸟萝、大馒头花、金盏菊、地瓜花……这些花种下来,又使我的6月每天都有活干。我不读书、不写字,每天沉浸在种子、泥土、气温、阴晴里不能自拔。到6月结束的时候,种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时候就算你想干活,也不能干了。7月再把什么种子埋在泥土里,接近一种理想主义的。就算苗会长出来,花也会开出来,细小的果实也会在花朵之后闪现,但未及果实长成少年,蔬菜的终结者寒霜已经如期而至。蔬菜的生命随即戛然而止。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只好选择休息了。

农民把这一时段命名为“挂锄”。挂锄,好长时间用不上了,放地上碍事,就把锄头挂在墙上。7月,天很热了。农民们纷纷挂锄,节气上也入伏了。从字面上看,伏天应该怎样过,已经写清楚了。但我不想天天像狗那样趴在屋子里。谁说伏着一定得在屋子里?难道院子里就不能伏吗?没有人说不行。我于是着手搭建一个在户外伏的地方。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院子西南角的榆树下面停住了。树荫是帮我度过苦夏的好朋友。在伏天,我是多么需要一片树荫。而这片树荫是我奋力保住的。

院子西南角那几棵大榆树,它们长得并不横平竖直,有一条树枝向院子里斜伸了出来。它斜伸进这几棵树共同搭建的树荫里。它很粗壮,几乎和主干一样粗。这条粗壮的横枝在这里已经生长了七八年了,它一定是愿意成为一条承载重负的树枝。不然为什么别的树枝都向上长,只有它向东南集聚力量?我站在树下,仰望了它几次之后,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已经开始了。我感到那段树枝是有意志的,它的生长是有目的。如果我看不见它,那么它的愿望就得不到落实。如果没有这样一条树枝,我的伏天只能伏在一只树荫下的摇椅里。那样也很好了的,但相对于极致的好就差了一寸。

当我仰望了几次树枝后,我的伏天怎样度过已经确定了下来。

在树荫下放一把躺椅。一个漂亮的藤编躺椅,加上六棵榆树组成的巨大树荫,可以把酷夏推远三四米。这个树荫就像暴雨中屹立的一座风雨亭。它是多么珍贵。躺椅可以摇晃,但幅度太小,带不起凉风。如果树下挂一架秋千?一想到秋千,我就可以在没有风的盛夏,自己制造出两级凉风。

我把想法和樱儿说了,他去看了看那条树枝——因为他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堪当重任的树枝的存在——认为我的想法可以落实,那树枝确实像是有意的。他就去找小畅。小畅是后街的邻居,已经帮助我们做了一些院子里的活。比如搭瓜架、上房补上漏雨地方的瓦。小畅也来看了那条被我选中的树枝,就和樱儿上街去买绳子和木板。绳子白色,是做缆绳的。可以困在集装箱上,被吊车拎起来。木板是在一家寿材店买的。看来没有人给你准备好挂秋千的用品,只能从生活必需品中提炼。比如棺材铺、缆绳。如果这块木板不被我们买来,它将被做成一口棺材的一部分。被埋在土里或在火里化成灰。现在,它想不到的是,它的命运忽然转向掉头,它可以为活人服务。这辈子可以成为秋千的坐板,在几棵大树的浓荫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在微风里悠荡。偶有人会坐在上面,看看书或看看白云夕阳……一段树枝和一块木板、一条绳子,这三样互不搭界的物品,竟然组合成了一首诗。

小畅爬上了大树——他不用梯子就爬上去了。现在的农民还是很矫健的。只有城里人退化了。农民还可以徒手上树。

秋千很快就挂好了,我坐上去试荡。我和秋千斜着驶入夏日午后停滞不前的空气中,就像一只汤勺缓慢坠入一碗已经融化的冰糕之中。我的耳边刮起了细小的凉风……

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秋千、树枝,还有爬上树的小畅身上了——我担心他会不小心掉下来。其实那天在挂秋千现场的还有一个人,被我忽略了。这个被我忽略的人是小畅的媳妇。其实小畅的媳妇不应该被忽略。我现在意识到她的出现意味深长。

小畅可不是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有一些我们不会干的活都找小畅来。每次都是小畅来,手脚麻利地干完活,说几句话就走了。有时收下了我给的工钱,有时不收。小畅给我的印象很好。这次干活,小畅的媳妇一起来了。她爱人可能干过许多活,但还是第一次被叫去挂一架秋千。我感到即将被挂起的秋千吸引了她,要挂一架秋千的人家引起了她的好奇。

小畅的媳妇略胖,但是比较白。在农村妇女中已经是很白的了。小畅几乎什么活都会干,又手脚勤快。大概是不太让媳妇去大田干活,皮肤没受到烈日、风雨的袭击,白嫩才得以幸存了下来。小畅可能是宁愿自己多干活,也要保住媳妇的白。

小畅的媳妇坐在树下的几根木头上,对爬上树的小畅提供帮助。她说往左一点儿往右一点儿。在悬挂秋千的过程中,小畅媳妇指出了一个关于朝向上的错误,我意识到小畅媳妇智商很高。

在我对秋千试荡后,她也坐上去荡了几个来回。她穿着一条黑色紧身裤,上面是一件西瓜红的短袖。

我已经准备好了200块钱,上次上房补瓦小畅没收钱,这次一起给。小畅媳妇却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又坐回到树下的木头上了。她忽然沉默下来。这时候我不能把钱拿出来,那有撵人走之嫌。得等人家起身要走,在挽留之后仍要走的情况下,才能把工钱塞给人家。

小畅挂完了秋千,刚从树上下来,站在媳妇身边一时没什么事可干。小畅一没活干就有点发木。我忽然想到现在应该给人家喝茶,就飞跑进屋捉了两瓶矿泉水,又快速跑回来。从我去取水到回来,不会超过三十秒。就在这三十秒里,秋千下发生了变化。我走的时候,还是一片沉默,三十秒后,小畅和他媳妇已经把一个话题进行到达成共识的阶段。因为我听小畅说,咱家真有地方。小畅媳妇还是坐在木头上,头仰着和小畅商量事。她的脸白而饱满,水红色衣服在树荫下颜色变深了。我站在旁边拎着两瓶水,不忍打断他俩的讨论。两个人说话都和颜悦色,针对讨论的事情没有发生分歧。我站在旁边没办法插话。听了几句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是他俩也要在家里挂一架秋千。当我听见他俩就秋千的位置已经达成共识,才把水递给他们。临走,小畅说他媳妇爱看书,想跟我借一本书。我不知小畅媳妇的阅读爱好,不敢给她拿文学名著,就给她拿了《阅微草堂笔记》(这也是名著啊)。工钱他们说什么也没要。

我一直惦记小畅家的秋千,我没有时间前去看一看,她家的秋千到底挂上没挂上?如果挂上了,那么小畅家就是继我家之后,旧街村的第二家院子里有秋千的人家。会不会有小畅家的邻居,看见了小畅家的秋千,觉得好,也在自己家院子里挂上秋千?
赠送树荫
在夏天,也有不喜欢树荫的人。也有因为我给了他树荫而找我吵架的人。这样的人,我来到旧街村的头一年就遇到了。

我并不是一个多爱赠送树荫的人。在酷热的夏天,多少树荫我都不嫌多的。

院子里的几棵榆树,长在了墙角,长在了和别人家的田地的交界处。树干都在我的院子里,但上面的树枝,长着长着,就长到别人家的领空里去了。多亏农民对领空没有占有意识,农民关注土地。农民除了看天气、看时间,一般不爱抬头。我的树枝侵入人家领空这件事,该农民可能没发觉。但事情就败露在了夏天。夏天,我的榆树,株距很近的六棵榆树,形成了方圆五十多平米的圆形树荫。五十平米的树荫并不很大,我一个人还不够用呢。但是,这五十米的一半,落在了墙外人家的玉米地里。有一小片幸运的玉米被树荫笼罩着。别的玉米苗都被烈日暴晒着,树荫里的玉米苗,风吹不着、雨林不着、太阳晒不着。像是前世修来的福。

我异常珍惜落在院子里的这半树荫。尤其到了伏天,屋子里很热。我把生活的场地从室内移往室外。还有小白,那个全身除了舌头没有汗腺的家伙,它更是相中了树荫底下。在那20多平米的树荫里,我布置了一个吊床、一把躺椅。那个吊床我很喜欢,除了做必须做的事情,其余时间我差不多都在吊床上躺着。有时看看书,大部分时间看头顶纵横的树枝,透过树枝的缝隙看看天空。也常有看着看着睡着的时候。我这样看了几天树枝之后,树荫里的装备就又多了一架秋千。在我的视线之内,几乎所有的树枝都是向上生长的,只有一根树枝向东横着生长。向东生长意义非凡,东是院子里的方向。它要是向西生长,将对我没有意义。

这根向东横长的树枝要是很细弱也就罢了,可它偏偏生的粗壮,和那棵树上的主干几乎一般粗。这根斜生的树枝就那么长在我的头顶,它和别的树枝的不同是那么明显。我意识到这是一条优秀的树枝,是一条可堪重负的树枝。它出现在我眼前不是漫不经心的,它有想法。我看到它,也有了想法。两个想法是不是一个想法,我和那条树枝是不是想到了一块去,等挂好秋千,则一目了然。

现在,在旧街村的第一个夏天,我就有了一大片树荫,在树荫下有了秋千。有了秋千后,我更是不爱离开树荫了。如果不是害怕蚊子,晚上我也不想回屋子里去了。

在旧街村,我总是被迫和人发生冲突。我本不想和谁发生冲突,可我总是躲闪不及。我不知道什么事会侵犯别人。即将和我发生争吵的农民,就是西墙榆树外玉米地的主人。他将因为树荫和我吵架。这个我连做梦也想不到,如何做好准备?

当他站在铁栅栏墙外,我正低头看一本书。因此我没有看见他,也不知他打哪边过来的。他可能是在那站了几分钟了,看我也没有抬头的预兆,就主动和我说话了。

他说我菜地里的菜长得好。我一听就是假话,其实我的菜长得不好,农民都是种菜专家,我种的菜在他们眼里,那是漏洞百出,贻笑大方。

我说我也不会种菜,种的不好。自己吃,不用长得漂亮。

他抬了一抬左手,我看见他的左手拎着一把和他的腿差不多长的锯子。锯子的木柄是橘黄色的。

面对他的锯子,我呆愣着,不知说什么。他见我不说话,就又说,我来锯树。

他应该是来过多次了,到手里拎着一把锯子出现,是他做完了一个决定之后。这个决定是他一个人做的。在对待长在我的院子里的树这个问题上,他认为不需要和我商量。他只和那把锯子商量好了,并作出了决定。

他说出我来锯树,就像说出我没事来逛逛,用了一样的语气。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看四周,方圆之内只有我的院子里有树。他是要锯我的树!

我大惊:你为什么来锯树?这是我的树!你为什来锯树?

我显然已经失控,不能把自己的语气语调很好地控制起来。说话时满脸惊恐,那笑容早躲藏了起来。

他的脸上的笑容还牢牢地挂在上面,我激动的的语调使那个笑容稍微荡漾了几下:你的树罩了我的地。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稳,这个平稳说明他认为他有理。有理不用着急,也不用提高音量。我楞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罩,应该是笼罩的罩。他是说我的树荫罩了他的玉米苗。

我说,那树荫有什么危害吗?

他说,玉米苗见不到阳光,不爱长。会让他减产。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可因此就不能种树吗?我看见在村外大片的玉米田的边上,都是成行的大树,并没有被砍掉啊。

我说我喜欢树。我要看风景。这房子要是没有这几棵树,我还不买呢。这树是我的私有财产,你不能动。

他的脸色已经变了,说你看风景,可树罩了我的地。我意识到时看风景这个词刺激了他。不然他的笑容还能保持住。

他把他的道理讲了三遍之后,举起手里的锯子,就要锯树。他已经把锯子横在一刻树的树干上了。我一看,那正是我挂秋千的那颗树。如果,这棵树拒掉了,我的秋千挂在哪里呢?他这已经不是锯树,而是拆毁我的房屋。我冲过去,大喊,住手。然后我平静了几秒,尽力克制,压低声音:你数一数,总共罩了多少棵玉米,它们到秋天能产多少斤玉米,一斤玉米多少钱,我陪你。别动我的树。

他见我急眼了,也不敢硬来,但嘴里还是那句话:你要看风景,不能罩我的地。一边不停地说,一边向北面走了。

他走后我回想这件事,感到他似乎特别想拒掉我的树。因为在我说出赔偿他之后,并没有太高兴。他拒掉我的树是目的,而罩了他的地,是他找到的理由。因为我听见他反复地说,罩了我的地。罩了我的地。我发现这里,院子里栽树的人家很少。我的院子里有这么多树。他是不是看不惯我,找这么个理由,破坏我的树。我也只能把他往坏处想。

虽然他持锯的手垂了下来,但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嘴里反复说着他的理由。我站在我的树边,一只胳臂抱住挂秋千的那颗大树,在说完了赔偿他之后,再不说话,而是站在那里,瞪视着他。后来他走了。他住在后街。后街的房子我能看见,一排十几家,都院子里干干净净,没有谁家有一棵树。

好多天后,我出差回来,坐在我的秋千上,好多天没坐秋千了,我都想念它了。我缓缓地悠荡着,看着墙外的玉米苗又长高了。当我把目光收回来,落在我身边的几棵大树上时,我感到了异样。我感到我的榆树哪里有点不对。可树荫还是树荫,秋千还好好地挂着,我就是感到这里出了事情。但我找不到原因。又过了几天,我忽然数了一下我的榆树。榆树剩下了5棵,另一棵不翼而飞。

有一棵榆树的主干往西倾斜,它的大部分枝叶形成的树荫,都落在了那家的玉米地上了。这棵树的主干,从围墙以上的位置被拒掉了。

❖文章选自格致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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