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萌萌  和电影无关的怅惘与忧愁

 

刘萌萌|和电影无关的怅惘与忧愁露天电影。这个词语里包藏着一个时代的记忆,那些凌乱的事物仍在暗夜中发光……...





刘萌萌 | 和电影无关的怅惘与忧愁

露天电影。这个词语里包藏着一个时代的记忆,那些凌乱的事物仍在暗夜中发光……

1
空旷的场地上,一幅高高悬起的白色幕布像极了整装待发的船帆,幽邃动荡的夜色里,无声无息鼓荡起梦境中的波澜,又骄傲又谦卑,俯视大地上涌聚而来的人流。四面八方赶来的男女老少,兴奋、激动,投身革命般兴冲冲投入一场声色迷离的幻象之旅。这般场景,有可能出现在繁星点点,蛙鸣鼓噪的夏夜,也有可能是在万物萧索人影幢幢的冬天——那些心甘情愿为一场电影的欢愉而领受肌肤之苦的人们,在寒风中缩起颈子,扬起通红的脸颊,像一只只红皮萝卜,头上顶着梦幻的缨穗,在嘈杂的游走与移动中渐渐安定下来,蜷伏在黑暗中的大地之上。

露天电影。这个词语里包藏着一个时代的记忆,那些凌乱的事物仍在暗夜中发光:黑暗、放映机、幕布(它的颜色恰好与背景形成鲜明的反差)、贫瘠、丰富、人群、影像(幕布上的,幕布下的)、故事,还有,本质上更为深远,更加接近一场电影内核的美学部分——天穹上闪烁的星光、拂过人群与幕布向着远处游去的风、人群深处某个深情的注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擦着发际倏然落下的叶片,还有,人群边上,汩汩流过的不易察觉的时光……

对于一个出生于70年代中期的孩子,这些变幻不定的事物就像银幕上转换不定的光束,突然偷袭了她模糊的记忆,之后风一样消逝于空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黑三角》、《柳堡的故事》、《红楼梦》……母亲那么年轻,梦幻的光芒尚未来得及从她光洁的额头上消褪。她将襁褓中的婴儿包裹成严严实实的一团,夹杂在众人当中,克服着炎夏里盘桓不去的蚊虫或隆冬里砭人肌肤的寒冷,在一个又一个远离日常生活的故事里出没、辗转。那些遥远的爱恨情仇、重重危机与惊险、华丽的服饰,无不投映在一个人专注的面孔之上,陌生、艳羡、怀疑、向往、痴迷,赞叹……多年后,置身回望的一瞥,我发觉从前有过的种种,无论银幕之上还是银幕之下的人生,包括那些在空旷而又拥挤的场地,不断寻找着更好的观看位置,提着矮凳或一双大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频繁更换地点的人们,皆像一场水中的倒影——在时光的映现中,泛着粼粼的波光,他们混沌而绝望的寂寞,如此逼真如此虚幻。
2
后北窑。在一个不足六岁的孩子的记忆里,一处叫做后北窑的地段不比一座青灰色的院落更大,或者,她用一座踏实的宅院悄悄置换了空阔的“后北窑”的概念。那些更大更空的词语和概念从一开始就让她感到手足无措的空旷和不安,还有一种无端的空洞与茫然。那时候,她就站在那个院子傍晚的光线里,站在一大丛月季花旁,手上摆弄着亮晶晶的钥匙,佯装若无其事地等待母亲下班。事实上,她的心一直都是慌乱的,她感到有一尾慌张的鱼,在越来越昏暝的天色里,游来游去,又在她内心深处“啪啦啦”拍溅出惊心动魄的水花儿。她的秘密哽在喉咙里,却不向人说出隐隐约约的担忧和害怕——很多年过去,她仍是一个不肯轻易表述内心的人,除非在文字里。文字是她命中注定的劫与癖。

暮色越来越深地降落在一片叫做后北窑的地段上,也降落在一座青灰色的庭院里(很久以后,她在一个叫做博尔赫斯的南美人的诗作中,发现了那座童年中的宅院,除了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座葡萄架,一场细密透明的雨滴,几株忍冬与素馨的芳菲,那些隐隐的不安和忧伤,早已存在于暗中)。有一些人踩着杂乱的脚步忽然涌进这座黄昏中的院落,宣布即将放映一场露天电影的消息。他们之中,有大人,也有孩子,兴高采烈叫成一团。她在这些人当中,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玩伴,他们热情地叫出她的名字,要带上她一起。多年后,她想起这一幕,仍觉得那是一场逼真的梦境,那些梦中的人物,都有着一张模糊的不确定的脸庞。

他们像一条河流,迅速裹挟了她,涌到渐渐沉入黑暗的公路上。出了家门,他们开始调转方向,向北走,那里有一道高高的坡坎,不是很陡,但的确是高的,伴随着起伏的脚步,不断滚落黄色的尘土与砂石。他们必须要爬上这道坡坎,再穿过一条平整的柏油马路,继续向西,穿过一片幽谧的小树林,不远处,就是一所中学。他们嘁嘁喳喳热切议论的那场露天电影就在这所中学开阔的操场上放映。她磕磕绊绊地夹在他们中间,像一只孤单而笨拙的甲虫,怀着小小的兴奋和凄惶。黄昏,一场动荡的大水,缓缓淹没他们渐渐模糊的面影,还有气泡一样倏忽升起倏忽寂灭的交谈。

他们终于准时抵达那里,赶在电影开始之前。她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越来越多的脑袋,张开手脚的蹦跳与呼喝。啊,那面熟悉的白色幕布已然高悬在海水般涨潮的夜色里——隔着密集而遥远的人群,它高高在上,庄严而镇定地俯视夜色中的一切,包括她心里那个越来越害怕的秘密。幕布上滚过一行行字幕,陌生的风景与人事正川流不息涌过它的中央,那些与她毫不相关的人物,仿佛每一个都洞悉她内心的恐惧和越来越深的负罪感——现在,妈妈一定回来了吧?她一个人拖着满身疲惫,在黑暗的风中,怀着和她一样的恐惧,一遍遍呼喊出她的名字?

她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像一阵风,掠过一场正在放映的电影、向着空中指指点点的人群、一片幽谧的树林、平整的柏油路——她那么灵巧,飞鸟般蹦跳着,轻盈地越过那处高高的坡坎。就在那里,她看到了正在寻找她的妈妈。一如她的想象,母亲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一遍遍呼喊出她的名字,落入黑暗的每一声呼唤,都迅速燃起一盏灯火,耀亮她童年里难以命名的恐惧和孤独。

作者简介



刘萌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百花洲》《雨花》《滇池》《黄河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青年作家》《西南军事文学》《当代文萃》等杂志报刊。作品入选多个选本。著有散文集《她日月》,获首届孙犁文学奖。


    关注 深纹路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