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桂子天香

 

一人打自山野来,我亦染香花野去...



周吉敏 | 桂子天香



最后一只蝉羽化的衣蜕,挂在茶山古道旁一棵开满花的桂树上。从岭上下来的人说:“凉气上走落,桂花上开落”。乡语映涵的情境美好:月光如水,桂子应声落下。桂子是领了月神的旨意。桂子往山下移一寸,秋就深一尺。一抬头,不觉桂花已开了满山。

茶山在大罗山西麓。这座从东海中升起的山脉,经过火山喷发,海进,海退,风化剥蚀后形成的红土壤与黑炭般的古海湾沉积物,供养着那些古老的植物,春有茶叶,夏有杨梅,秋有桂花,冬有柑橘,四季物候分明,成一方福地。自然造物,各有其属。桂归秋的时间序列,把乾坤变化以花气灵敏于人。每年满山桂花从枝头簌簌落下时,蔚然成瓯域之风华了。

那日秋分,我是在茶山访友,不期然就逢着了丙申初秋的一场花事。行于村落迂回的小巷,不时见或方或长的片片金色花田,楔入俨然屋舍,秋阳如蒸,花气散发,须臾不离呼吸,人恍若入了“香窟”。迎面的屋舍,老树,石墙,鸡鸭,村犬,行人,都是香的。连卧龙溪淌着水也是香的。

桂之花气,于我是清远幽静,有着古气,接通天上人间,流动于已逝的时间长流,在民间口头与竖排的繁体字间氤氲。



老祖母的“吴刚伐桂”耳熟于儿时的月圆之夜。稚童一次又一次在黑夜的“明镜”里搜寻举起斧头的吴刚与那棵“树创随合”神奇的桂树。如今想来,太阴之精的月亮与月神嫦娥已然借这个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神话,赋予桂树洪荒的生命力,和宇宙的古芳。

而唐人精神浪漫,高远皎洁的月亮感于心,把桂花拟人化,呼为桂子。宋之问有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白居易有“山寺月中寻桂子”。繁复绵密的花丛里,赋形的是一位面如满月的芬芳女子。这一声桂子,仿佛附了魂,与人心相契了。天上人间如此真切可亲。

若寻桂子香生处,还是到山中去。拾级京山岭上山。古道是几个高山村落通往平原河川的主要通道,起于茶山舜岙村后京河浃边,岭脚就是河埠头,古之水路运转之处,有“启阜亭”。一路上来,老枫夹道,未到枫红游人寻秋闹时,山道清静。

秋有格物之好,枫叶的纹路肌理清晰毕现。从无数枫叶构筑的秩序里望出去,天空晶蓝,仿若绿色的天空浮着一张张蓝色的叶子。云朵不知哪儿去了?还不够一床棉絮。杨梅园里几株桂树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迹,未曾著花。桂子还未到山腰。



台阶不断抬升,忽有桂香入息,越往上,花气也越浓。原始山体喷发向上,桂子往下走,一朵桂花绽放的力量呼吸间可察。这纤毫毕露的明晰里花气拂动,秋天弗如一朵花。

一人荷锄从岭上下来。不正是日本俳人池西言水“一人打自山野来,我亦染香花野去”的意境吗?素净的俳句,恰如桂香不绝于缕。

沿途经过了“金玉亭”,“金山亭”,“故乡亭”。京山村华侨捐建的三个路亭取名在我看来也有着桂的意蕴。出了枫树岭就到京山村。桂花开遍了村庄。房前屋后,山坡田园,山岭道旁,树树著花满枝,京山确是“金山”。从其身旁经过,或站在高处相望,郁郁青山中这一树树的金灿天成,有着洒然壮阔之气。

这山野桂树如果让文震亨看到,想必是大呼作贱了的。这位长于艺林美学营造的晚明文士在《长物志》中对桂如是说:“丛桂开时,真称‘香窟’。宜辟地二亩,取各种并植,结亭其中,不得颜以‘天香’‘小山’等语,更勿以他树杂之。树下地平如掌,洁不容唾,花落地即取以充食品。”另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谈桂也是褒贬参半:“秋花之香,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其缺陷处,则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

文氏说桂树不能与其他树杂种,要给予更好的礼遇,高贵纯净以待;李氏说桂花开得过于繁密,盛极必衰。我以为混沌初开,万物初茁时,各自不同,哪有是与非呢?主观的谋篇布局是审美的绝对,倒像是一种仪式了。我喜欢桂树与石墙青瓦的屋舍相依,与山野草木相杂竞长,满树繁花,开出自己的气象来。

杜十娘百宝箱里的琳琅细软,唐朝仕女针脚密密的荷包,《一千零一夜》那袋金光闪烁的金币,故乡夜晚满天的繁星,与眼底这些细细的,密密的,金灿灿的花簇何其相似。这些绵密的美好,都是记忆深处的生命情事。物形各异,象却是相通。一花背后是人间万事。想起不知谁说的一句话:“宇宙皆是情事,漏泄春光皆是经纶”。



赏花人不是种花人。风日晴好正是收花时。长长的竹竿带起花树纷摇,花朵簌簌落于树下摊开的接器上,恍若一场桂花雨。不由想起已故作家琦君的一篇散文《桂花雨》。琦君在文中欢呼:“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呀!”簌簌落于字里行间的花朵是绵密的乡思,流动于天真素朴文字间的花气是浓浓的乡情。童年的“桂花雨”美好而梦幻。

这位瓯越女儿,故乡是她一生的情感所系,也是她的文学地图。故乡的亲人、师友、草木、乡味、民俗,这些琐碎的日常,在她的笔下温暖而善美,恰似桂花,细碎滋实,暗香飘远。甚至那些人生苦痛,落笔也是平心静气。不禁问自己:“内心有多么慈悲,才能把背井离乡、亲人离散的痛化为温暖祥和的文字呢?”我高中时开始读琦君的文字,曾在她一本著作的扉页上看到一句话:“像树木花草一样,谁没有一个根呢?我若能忘掉故乡,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那长达半个世纪的乡思,那对故乡倾其一生的写作,都源于此吧!故乡和童年是一个人空间和时间的生命之根呀!琦君的这句话在一位花季女孩的心上埋下了根植乡土写作的文学种子。十年来,我出入乡村荒野,寻觅民间老手艺,行走记录古道,正是这句话给了我精神的供养。

“桂花的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琦君如是说。“好香的雨”经了“母亲”粗糙的手,变成香暖的桂花糕,清香的桂花茶,芬芳的桂花卤。天香化作人间烟火之前,“母亲洗尽双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送到佛堂供佛”。这一切做得如此虔诚妥帖,深情稳实。这些桂花小食至今仍是我们瓯越人家的日常。



琦君在文章始处就直抒胸臆:“桂花,真叫我魂牵梦绕。”一花是故乡。她曾于杭州的满觉陇,和台湾公园寻找童年的那缕桂香。琦君不曾找到。他乡毕竟不是故乡。乙酉初夏,琦君叶落他乡,归根的遗愿至今未了。

乡人打落的桂花,晒在公路上,占据了半条道,蜿蜒开去,恍若一条金沙铺地的天路。天香桂子,花气如虹,上承长空碧落,下接繁华人间。天上人间,此岸彼岸,不再天高路远,两两相望。请接引琦君回到故乡吧!接引那些游子回乡吧!哪怕故乡已面目全非。

我折一枝插在发间,从古道上缓缓归。那萦绕于我的幽香,已然添得浓浓的乡情。我想,我也是走不出家乡桂子的花气了。我送桂子一个别称——乡思花吧!

如若君不解,且问天边月。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周吉敏:散文家,地域文化研究者,居温州,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音乐系。著有散文集《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泽雅古道》《斜阳外》。《塘河》文化生活杂志主编。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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