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湖在另一个地方熠熠闪光丨短篇小说

 

他这么决定了,就不再想这件事。他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仙湖在另一个地方熠熠闪光。他耳背,没有听见树林间的鸟儿们在欢快地歌唱。...

短篇小说
仙湖在另一个地方熠熠闪光

By 邓一光
3月11日下午,她和他联系上。她在梧桐山下租了一套民居,是个幽静的度假村,没有人打扰。他那天一直心绪不宁,接完电话,坐着犯愣。隔壁的邻居来敲门,说“对不起”,电视声音太大.影响孩子做功课,他反应过来,关上电视,赔了不是。又坐了一会儿,他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梧桐山。

她在门口迎接他。她打开一条门缝.看他额头上全是汗。她问他这一次能逗留多久。他说听她的。他说的是实话,他可以从地球上消失掉,只要她说,只说这么一句。她松了一口气。就是说,她还是担心他没有时间。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他说听你的。但她和他都知道,她在说假话。她每次都这么说,最后一次。她已经说了好几次了,三次了吧?他点头。他想,除了点头之外,他应该做点什么,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她冲他笑了笑,露出他熟悉的细米牙,从门口让开。他们在门口轻轻拥抱了一下,象征性那种。她很快松开他,把门关上。

考究的两居室,窗外的仙湖静如处子。起居室收拾得很干净,靠南边的墙角是视听区,支着一套三加一组合沙发。原木餐桌放在屋子当中,两张凳子,桌上的果篮里有一些刚采回来的枇杷和杨桃.枝叶上挂着明亮的露水。通往厨房的门开着.灶台上一只瓦罐嗅噗冒着汽,鸡汤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她的一只箱子放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没打开。他没进卧室。他知道她的习惯,她的衣箱肯定在卧室里,衣裳已经挂进衣柜里了,浴衣在卫生间里.洗脸水也在。她至少带着三件睡衣。

“不用关手机。”她说.绕过他去鞋柜为他取出一双棉布拖鞋,用剪刀摘去商标牌,递给他。她知道他,他刚才就在想,要不要把手机关上。

“你可以随时离开,想什么时候走都行,不用顾及我怎么想。”她朝厨房走去。他这才看见,她穿着一套宽松的居家衣裳,隐忍的小碎花,腰里扎着带花边的围裙。她的腰肢还那么纤细。“外套脱了,洗个手。衣柜里给你留了地方,我左你右。袜子替你买了两双。你没带袜子吧?”

“走得太急,给公司打过电话就赶过来了。”他解释说。

“今天晚了,明天去一趟超市,给你买两件衬衣,再买两条烟。我的烟也没了。你没戒吧?”她在厨房里查看瓦罐里炖的食物,大声说。“我没开车过来。这里打车不方便,不过,屋后停着一辆自行车.我让人把坐垫升起来了,你可以带我。”

她想得十分周到。也许她一直在想,想了几天,这要看她什么时候作出的决定。过去不是这样,过去他主外,也主内,她什么事情都由他操心,发夹放在哪儿了她都会问他。我是不是有过一件湖蓝色的裙子?或者,我的手机号是多少?她茫然不知所措,一脸沮丧。现在她变得能干了,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但他很快赶走不必要的念头。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她从厨房里出来,靠在厨房门口看他。

他也看她。她没有化妆,刚洗过头发,能看出护发水的湿润。他不知道是不是要休息一会儿,有些犹豫。

“昨晚熬夜了?”她问。

“没熬,睡了五个钟头。”他老实承认,“没睡着,想今天睡。”

“还失眠?”她问。

“好些了。”他说,“大多时候睡不着。”

“眼圈都是黑的。”她说,“你瘦了。”

“他们都这么说。”他说。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她不想问他们是谁。她觉得除了瘦了些,他什么都没变。他总是不变,这就是她的看法。他们又站了一会儿,他在起居室中央,她在厨房门口。后来,还是她让他去洗一下,他才放下背包,收起换下的鞋子,离开起居室。

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卧室为他铺好了床。她带来的床单和被面,新买的,洗过又烘干,她喜欢的那种苹果绿颜色。他穿着她事先为他准备的两件套睡衣.有些拘泥地反复研究松紧带。然后他们上了床。他先上床,她去卫生间待了一会儿,回到卧室,绕过床头去了另一边,从她那边上了床。她的绉绸睡裙一角扫过床头,滑落开,从他眼前消失掉,也是她喜欢的湖绿色。

他们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一只鸟儿落在屋后的露台上,轻轻叫了两声飞走。窗外的湖面上传来什么人大声喊叫的声音,不很清晰。天花板上刷了一层保洁漆,他们都看着那儿,看一波水光无声地漾开,接着再一波。他屏气凝神,听她近在咫尺的呼吸。然后他就睡着了。

他们基本上整天都待在屋里,看电视。继11日大地震和海啸之后,福岛一号核电站每天都在发生新的变故。12日下午,一号机组氢气爆炸。14日上午,三号机组氢气爆炸。15日,二号和四号机组相继发生爆炸。新闻频道滚动播出来自NHK电视台的消息。

他心里很不安,觉得有什么把他的坚持震垮了。他不想垮,但他坚持不住,再说还有海啸,还有核泄漏。他老是喝水,不断地喝水,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然后不甘心地去卫生间。他把电视声音开得大大的,不想错过变幻无常的新闻。

她不太关心地震的事,有些心不在焉,但也陪着他看新闻,间或起身去厨房为他换茶水,或者削一只水果。她带着几本书,一本纳兰容若的《纳兰词》,还有一本葛瑞格·摩顿森的《三杯茶》。他在看电视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沙发上读它们。他知道那个发生在喜马拉雅山地关于承诺的故事,公司里的年轻人在议论了不起的葛瑞格医生。他和她谈那个滞留在羽田机场的岩手县的中年妇女。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茫然地看他。他忘不了那个中年妇女。她坐在候机大厅角落的消防箱上,欲哭无泪,四周是麻木地走来走去的人们。那个中年妇女穿着一件玫红风衣,从背影上看,有点儿像她。

他们的手机没关,不断有信息进来。她的信息不多.主要是他的。有两个同事和朋友打来电话,问他的情况,简单交流一下防止核污染的情况。其他就是客户的电话。他很快回了,把电话挂掉。她没有电话,一个也没有。

14号那天,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女人叮嘱说,如果下雨就别出门,窗户关上,尽可能吃富含碘的食物。女人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他身边,电话里的声音很响,她能听见。她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开,去了厨房。瓦罐里炖着乳鸽,她用汤勺撇掉浮末,把洗干净的天麻放进瓦罐。他的听力不好,有点耳背,这个她知道。

他们没有亲人和朋友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岛国,是他没有。如果不算阿童木和一休、蜡笔小新和樱桃小丸子、幸子和奥特曼、哆啦A梦和美少女战士,但即使算,他们也是她的,他们一起成长过,是共同的朋友和亲人。

他没有往外打电话,也没问她需不需要和日本方面联系。问了她也不会说。她没有打电话是事实,也没有外线电话进来。他们说好,谁也别问谁的事,过去几次就是这样。只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她的事.她发了火,提前结束了假期。那次他很后悔。他知道她不容易。谁容易?

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们去湖边散步,沿着开满野花的湖畔小路。他们所在的地方不是游览区,几乎没有人走动。有一些水鸟,匆匆忙忙掠过红泥小路回巢,还有几只毛发乱蓬蓬的松鼠,或者大眼睛田鼠,在不远的地方好奇地看他们。湖从脚边漫开,漫到梧桐山下。

他告诉她关于湖畔植物的事,雌雄同株的红栎,开蝶形花的紫荆,还有两色叶的山楂。她听着,嘴角带着一丝笑容,不接他的话。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把话题转到福岛去,但很快就转回来。她挽着他的胳膊,傍着他往前走,踩倒一片开始聚集晚露的杂草。大多数时间里,她不挽他,他也不勉强。湖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彩釉,晚霞在天边快速变幻,黑夜来临的时候.梧桐山一点点地膨胀开。

有一天早上起来,她突然兴奋了,要去看清晨的湖水。他还在卫生间里刮胡须。她脸蛋儿泛着红光,急不可耐地推开卫生间的门,催他换上她给他买的运动衣。天还没亮,他们都知道那个游戏。一只刚醒来的长腿水蜘蛛静静地趴在水面上,突然起动,快速奔驰。水面划破,如果屏住呼吸,能听见轻微的“噗哧”一声。

她像个快乐的孩子,老是跑到他的前面去。他在后面有点儿跟不上。她穿了一套阿迪达斯运动衫,光脚穿一双运动鞋,细细的脚脖子上沾着露水,这个细节让他眼眶发湿。

如果没有遇到那只狗,一切都将显得完美无缺。那只皮毛暗淡的流浪狗饿了几天,情绪不正常,从一片树林里冲出来,吓坏了她。它咬住她的鞋跟,差点咬着她。他大声冲狗叫着,冲上去踢了它一脚。他额角青筋直冒,弯腰找石头。他差不多疯了,幸亏她拉住他。

“别欺负它。”

“放开我。”

“它只是路过。”

“它吓着你了。它差点儿咬伤你。”

“是你吓着它了。你没看它吓着了吗?”

“你会得狂犬病。”

“我不会,它也不会。”

他站了一会儿,把手中的石头丢在脚边。石头弹了一下,滚进草丛里。他觉得还是应该把它捡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流浪狗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走开,先是慢腾腾,后来小跑。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在叫。他心跳得厉害。

她看他。她已经松开他,又拉住了,换了两只胳膊,把他搂住,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小路上很安静。湖面有什么东西一跳,是朝阳,血红一片。他觉得他委屈了那只脏兮兮的狗。他委屈了整个安静的世界。

后来他发现,不是她,而是他。他被狗咬了一口,在踝骨上。他没告诉她。好在他穿着悠闲裤,这个帮助了他。三个切齿印,有点儿破皮,但没流血,应该没事。他在想,二十四小时是疫苗注射期,还是四十八小时?但他不能离开她去做这件事。他总得告诉她为什么,这样她会心慌意乱。他不想毁了这个假期。上一次的假期是十五个月前的事。他从没想过要毁什么,但他们就是毁了,这是他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

回到出租屋,他在卫生间里待了一段时间,用牙膏抹了几次伤口,还用了她的香水。他知道那没用,但还是那么做了。他养过一条狗,不是他们的,一条不知所措的小狗,不知谁丢掉的,到处找主人,唁唁地哼着。她反对他把它带回家里,他只能每天上班的时候去街头花园看它,下班的时候给它带一些食物。他打算赌一把。他灌了一肚子凉水,这样他就能不断地排尿解毒。

然后他们坐在起居室里看NHK的新闻。

插播广告的时候,他到院子里抽烟。三月的夜空很晴朗,满天繁星。他背后有两棵高大的唐棣,噗嗒噗嗒往沙地上滴着露水。他抽完一支烟,又抽了一支。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幼稚。她在卧室里叠衣裳,后来到院子里找他,挨着他在摇椅上坐下。她知道他哭过,也许现在没有,但哭过。他从不对人说,也不会让泪水流下来,通常情况下,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电视。他们什么也没说,坐了一会儿,她先起来,他也起来,一前一后回到房间。

她问过一次,他这几天不去上班,公司里有没有问题。他告诉她没有问题,她就不再问了。看得出她有些后悔,在心里埋怨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他换工作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在和她见面之后,这个她都知道。但这一次不同,公司的确准了他的假。经理不是很愿意,假还是准了。他是老员工,公司用工荒,招普工都困难,他这样的老员工是香饽饽。

他觉得还是不解释的好。他清楚她的性格,越解释她会越生疑。她还是在害怕什么,她一直在害怕,只是过去害怕的东西,换了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而已。

他很想知道她的事情,一切事情,但他不能问,这是他们的约定。他和她吵过,骂过,闹过,她从来没有服过他。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人在海啸中死了,有人在对抗政府的军事打击中活着,这就是世界的关系。他认了,但也不是全都认。

她清楚他心里想着什么,不过她不会说,一句也不说。她为他洗衣裳,熨衬衣,叠袜子,但不许他问她的事。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或者说,她已经有了她的生活,那个生活不是他的,也就不是他们的,不是他们共同的了,他无权过问。如果她连门都不让他敲,当然就更不会让他进门。

15号那天,他们正在厨房里处理膳后事宜。她洗碗,他收拾垃圾,把垃圾袋里的海鱼内脏包装好送到院子里去。他的电话响了,他接电话,是个女孩子急促的声音。

“你在哪儿?”女孩子问。

“在仙湖。”他说。

“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地球都爆炸了!”女孩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质问,“我都快急死了!”

“别急,我没事。”他快速地看了正在洗碗的她一眼,“有事吗?”

“我和人约好,明天去东京,再找车去岩首。”女孩子说。

“干什么?你去那里干什么?”他紧张了,提高声音。

“去做国际救援队。”女孩子说,“飞往东京的航班被限制了,我需要你同意,否则他们不让我出境。我还需要钱,一大笔钱。

“出了什么事?”他问,嗓子发干,“到底出了什么事?”

“Herry的妈妈在海啸中遇难了。”她在电话那头呜呜哭了,听得出来她用纸巾捂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我要去找她,把她救出来。我不要她死。”

“给我打住,那没有用。”他低声喝斥她,“十万自卫队员在那里,德国和瑞士救援队在那里,中国人和美国人也在,全世界最厉害的人都在飞往东京的航班上,有用吗?”他说,“没有用。”

他和对方通话的时候,她把水笼头关小,停下洗碗,站了一会儿,再把水笼头彻底关掉。她把保洁手套脱去,离开厨房,去了起居室。直到他收线,她还在起居室里。

他走进起居室。她坐在那里抽烟,眯缝着眼睛,看电视里自卫队员把一个老年妇女从海泥埋了半截的汽车里抬出来。下一个画面,是害怕得大声哭泣的小女孩,她的妈妈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也在哭泣。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说“没事”。他说了没事,没有接着往下说。她把烟蒂熄灭在人工水晶烟灰缸里,起身绕过他,去厨房继续洗碗。

晚上他们吃蔬菜沙拉。他来之前,她买了很多食物,牛排、匹萨、冷冻乌骨鸡。各种各样的食物,冰箱里装满了,厨房里也是,但他们只吃了蔬菜沙拉。她还是有顾忌,很多顾忌,还是在害怕。她在害怕什么?如果这一次他没有来,没有时间,或者决定不来,她会怎么办?她会松那口气吗?

她曾经提到过一次那个人,不是这一次,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是三年前,也就是前两次。

“他脾气不好。”她那次说。

他停下手中做的事。他记得,当时他在为她修笔记本。他抬头看她。她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微笑,并没有看他,而是怔忡着,看一丛正在凋零的插花。他等她说下去。她没有说,起身离开那里。他抓住她,然后松开手。

“怎么回事?”他问。

“我去看看窗户关上没有,好像下雨了。”她从他身边走开。

他知道那个人.一个上市公司的年轻股东,事业遍布亚洲和北美洲。他只是在报纸和电视上见过他。有几次是高端财经大会,还有一次是帆船俱乐部举办的慈善活动。那是大人物才能参加的活动。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近那个人。他曾经有过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和那个人见一面。他没有想好,见了面之后怎么办。他知道他做不到。他脾气太温和,这就是他的问题。

16日晚上,她对他说,明天他可以走了。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就是说,她要离开了,回到香港半山的豪宅里,或者暂时回到华侨城天鹅堡的豪宅里,关上门默默地待两天,再开着她黑白两色车牌的布加迪,从罗湖出境。这一次,他们结束了。

她对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正在为她刷鞋上的泥。他们下午去爬梧桐山,她偏要选择一条近路,不是他拽她,她就出不来了。他听她那么说,停下来,下意识地朝卧室后面的露台上看了一眼。一天前,他去了露台,在那里看到两张凳子,是起居室餐桌配套的。一共四张凳子,在他到来之前,她挪出去两张,只在起居室留下两张。

要是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呢,会怎么样?他的意思不是凳子,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另外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俩,当然这不可能,那就再加一个,最多再加两个,如果是这样,他们还会像今天一样吗?她会告诉他,他可以走了吗?

他看她,手里拿着鞋刷。她坐在沙发上,盘着腿,腿窝上趴着她带来的书。他记得有两张书签的,但现在他没看见。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那颗傻瓜才有的心哪!”她说,然后哭了。

他蹲在鞋柜边,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一个人离开什么地方,是有原因的,也许他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也许他不想再做原来的那个他,也许他真的做不到,离开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谁又会去想这些事呢?他是一名老员工.一名上司用得十分称手的老员工,他明白这个。

他还是放下鞋和刷子,起身走向她,把她搂进怀里。她哭出了声,指甲掐进他胳膊里。他拍她的背,轻轻地拍。他说,好了。他说好了,没事了。他就是那么说的。他不会哭,现在不会。他在想窗外的仙湖。他不知道湖里有没有鱼,有什么鱼,那些鱼,它们哭不哭?

他在想,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见面的,完全没有必要。他们见了面也没有更多的话说。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剩下刷鞋了。他还想,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不断地失去一点什么。他的家乡、父母、患淋巴癌的妹妹、青春和热情,它们在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一样一样地消失掉了。他不想让它们失去,却没有把它们抓住。他总是把事情搞砸。他想,其实没有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送他出门,没有送出门,只送到门口。他自己收拾的行李。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是一个简单的背包,塞进他从家里出来时随手抓的两件换洗衣裳。她留给他的衣柜空间根本是多余的,他没用。她本来想为他带一些东西,比如他们没吃完的水果,还有香烟,剩了很多。她为他买的睡衣、运动衫、内裤和浴巾,她在头一天晚上把它们洗了,烘干了,叠得整整齐齐,但最终没带。

她把门打开。先开了一道缝,她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然后她后退一步,拉开门,回头冲他笑了笑。

他没有动,站在那里。他真想做点什么,至少说点什么。但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想起十六年前遇到她的那个场景,她在一群大学生当中,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贴到脸上。她的脸上有一层细微的汗水。人们全都消失了。他们还在那儿,但他看不见他们,只看见她。那个时候她多年轻啊!

他知道已经结束了——不是这一次结束了,是永远结束了——都在说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说那首《木兰花令》的最后一句,“比翼连枝当日愿”。他有什么东西被她带走了,在那个人出现的那个夏天,然后他就死了,再也找不回来那个感觉了。

这四天,他们没有身体上的亲昵接触,一次也没有。他们做不到,想做.但做不到。

他朝门口走了一步,打开门。她站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直接走出屋子,回手把门关上。门锁咔地响了一下。他下了台阶,朝露珠晶亮的小路上走去,泪水蒙上了他的眼睛。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孩子很好。他本来想这么说,只说一句。孩子很好,只说这一句。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就是迷恋清水裕子。孩子有了第二个男朋友,第一个已经结束了。他知道她没有问,是她问不出口。她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她生的,她问不出口。他还想告诉她,他没有按照他俩的约定对孩子说,她妈妈死了。他们商量过,就说出车祸死的。有两次他已经准备说了,准备得很充分,但到头来还是放弃了。他和她一样,也说不出口。没有死就是没有死,他不能对孩子撒谎。也许这件事以后再告诉她和她,如果有以后。他可以向她们承认错误,这个他能做到。他至少可以在电话里告诉她。

而且,他觉得他也许能够找到那条狗。

他这么决定了,就不再想这件事。他沿着小路向远处走去,仙湖在另一个地方熠熠闪光。他耳背,没有听见树林间的鸟儿们在欢快地歌唱。
【文章转自公众号:上海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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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第6期目录

实力再现

把灯光调亮/张抗抗 

创作谈/不仅仅是书店

深水/罗伟章

创作谈/浮标与暗流

现实立场

天蝎/南飞雁

创作谈/我们的七厅八处

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赵瑜

创作谈/很有必要向麦克尤恩致敬

青梅了/窦红宇

创作谈/怎一个“了”字了得

新锐出发

父亲的猎枪/李蔷薇

创作谈/为爱而殇

平安里/张玲玲

创作谈/往日不复来

守戒 /觉乃·云才让

创作谈/追寻内心深处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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