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与书写：当照片遇到文字

摄影和书写一直有着复杂的关系，当它们的产物——图像和文字两者结合时，是你强我弱，还是相互融合，亦或是产生新的意义？...

摄影和书写一直有着复杂的关系，当它们的产物——图像和文字，两者结合时，是你强我弱，还是相互融合，亦或是产生新的意义？文化学者周宪谈到图文书阅读时，他曾说道："从文字到图像，再从图像到文字，来回的转换把阅读的抽象理解变成一种感性直观，或者说，形成了一种独特图像和文字之间的‘互文性’。两者之间存在对应、差异、缝隙和距离等种种情况，这就为阅读带来了新的乐趣。"[1]这很好说明了文字和图像两者相遇时观者的体验。

图像和文字的结合运用，在大众传播领域以及摄影师或艺术家的创作中都有出现，大致有“照片伴随文字”或“照片里有文字”这样两种结合方式，下面本文将以这两个线索做一番梳理，一窥在摄影领域里图像和文字相结合的多样化表达和其中的观念传递。

照片伴随文字

在照片旁边伴随的文字，看着更像是一种图片说明，其中的文本信息指的是为读者提供照片没有体现的文字，或是与照片有直接关联的文字。不过它也并非只是图解，或许如摄影史研究者博蒙特·纽霍尔所说的：“文字和照片不仅仅是解释与图解，而是两者相辅相成达到的‘第三种效果’。”[2]这在摄影报道和艺术家的个人创作中都有出现，而所代表的含义却不尽相同。

·照片旁的图片说明

摄影报道是图片和文字相结合的传播方式，文字和照片也成为互相依存和互相补充的关系。对于单幅图片报道，较强的画面独立性，使得留给图片说明的空间有限，通常只需要一两句话交代图中正在发生的事及其背景情况。而成组的图片故事就相对复杂些，需要总说明文字和分说明文字。

1886年9月5日，法国的《插图杂志》（ Le Journal illustré）发布《一百年的艺术生活：在谢弗勒尔 101岁寿辰前夕的三次访谈》的图文报道，这被认为是历史上首次的成组图文报道。摄影师是保罗·纳达尔（ Paul Nadar）拍摄的是他父亲 ——著名摄影师利克斯 ·纳达尔（ Felix Nadar）与谢弗勒尔做访谈的场景，下面的文字则是访谈内容。照片拍摄视角变化不大，只是人物表情和动作稍有变化，有些类似于漫画情节串联图板，可见图片故事报道的雏形。





1886年9月5日，法国的《插图杂志》（ Le Journal illustré）发布的《一百年的艺术生活：在谢弗勒尔101岁寿辰前夕的三次访谈》的图文报道

当然，这与被平面媒体视为图片故事典范的美国《生活》画报有很大区别。比如在1948年《生活》画报上刊登的尤金·史密斯的《乡村医生》，这个故事是摄影师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乡村里花了23天完成的，拍摄了乡村医生Ernest Ceriani忙碌的工作和生活。这组报道的整体推进，不得不说和其中的文字有很大关系。这样的图文报道范式同样也运用于如今的网络媒体，不管是哪种媒体，摄影报道中的图片说明在其中的作用，一方面是对事实有更多呈现，另一方面也加强了照片的意义。



1948年《生活》画报上刊登的尤金·史密斯的《乡村医生》

而对于艺术创作而言，在照片旁边伴随的文字，也有各种表达，文字成为作品不可分割的部分。20世纪70年代，美国艺术家杜安·迈克尔斯（Duane Michals）的摄影创作，文字在其中就扮演了很关键的角色。迈克尔斯最早开创了一种图文结合的方式：摄影序列（ photographic sequence），即在照片下面附上手写的一句话、一首诗或是一小段文章。这些照片和文字往往是关于爱、自我、文学、幻想、时间和死亡等主题观念的探讨。他曾说，文字比照片更善于做私密的表达，照片不能比文字更深一步地进入事物的内在。他并不喜欢摄影只是在报道一些事实，因此，照片中的文字往往不是对照片表面元素的图解，而是把照片中无法传达的东西，用文字表达出来，在照片之外说些故事。文字和照片也是处于相互独立，又相互交融的关系。



《一封来自父亲的信》，杜安·迈克尔斯，1975年。图中的人物是迈克尔斯的父亲、母亲和兄弟。作品名虽为《一封来自父亲的信》，但文字并不是信的内容，而是迈克尔斯对父亲来信的期待，直到父亲去世他也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



《这张照片是我的证词》，1974年，图中是一对情侣。文字部分写着：这张照片是我的证词。这是我们之间的状态处于良好的时刻，而且她拥抱了我，我们过得很开心。这一幕确实发生了，她也曾是爱我的，这你自己也是可以看到的！

另一位美国艺术家麦特·锡伯（Matt Siber），他在作品中关注城市景观中出现的各种广告语、标语和店名等，探讨照片中的文字是如何建构城市，在公共领域和公共话语中如何影响人们的生活。在他2005年开始的《无题》项目中，他在拍摄一系列城市景观后，将照片中出现的所有文本再剥离出来，放置旁边的一张空白纸上，他将这些文本的颜色全部转换黑色，并且让文本的字体设计、位置、方向和大小在空白纸上的呈现与原先照片保持一致。此时，文字和图像都被重新观看和阅读，观者会重新理解这些文字在城市景观中的作用，思考商家和企业如何在文字、标识、颜色、建筑结构和品牌推广等方面刺激消费。





·摄影书

摄影书可以说是使照片与文字关系达到最佳状态的呈现方式，这也是摄影师或艺术家将作品更为完整和固定展示的传播媒介。摄影书有各种各样的形态，优秀的摄影书也是如其他著作一样，有强烈的阅读体验。而带有文字的摄影书不仅提供更多关于作者和作品的信息，也可能更有浓烈的情感，更广泛的社会历史文化层面上的意义。同时它也让读者看到照片作者的多重身份下的创作成果，或是与作家、社会学家等不同专业领域人士的通力合作。正如摄影书策展人Russett Lederman的观点：在摄影书的语境中，照片和文字是一种新的混搭性叙事（new narrative “ mash-ups”），在其中没有哪个是所谓的主导，即文字不应该仅仅是一种描述，照片也不是文字的图解，双方都有其独一无二的贡献。

在1941年，摄影师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和作家詹姆斯·阿吉（James Agee）合作出版的《让我们赞美名人》（Let Us Now Praise Famous Men ），收录了关于南方佃农形象和美国大萧条时代的照片和文字。在书中，照片和文字独立呈现，一个单页一张照片，不在文字中穿插，但如果阅读全书，可以感受到它们之间的契合。这本书强调照片和文字同等的重要性，当时负责编辑这本书的罗伯特·林斯科特说：” 我们急着向每个人说明，这不是一本 ‘ 插图书’ ，图片和文字是融合在一起的，每一部分在传达主题上都是至关重要。 ”[3]当时埃文斯直接冷静的照片比阿吉冗长的文字更受赞誉，《纽约时报》的拉尔夫·汤姆逊的曾评价道：“ 图片从未流露出那么多信息。埃文斯先生用他仅有的几十张照片传达出的信息，阿吉先生却用了整整 15万字。 ”[4]不过，这本书成为新闻和文学写作革新的源泉，也是摄影师和作家合作的典范之作。



1941年，摄影师沃克·埃文斯和作家詹姆斯·阿吉合作出版的《让我们赞美名人》

此外，摄影书中的前言或后记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如罗伯特·弗兰克的经典摄影书《美国人》，在其1958版本里就邀请了作家 Simone de Beauvoir 、William Faulkner 撰写前言，以及之后一年的美国版本，则由作家凯鲁亚克写操刀撰写文字，这些文字不仅丰富了照片的意义，而且为读者提供更多社会和文化方面的内容。

照片里有字

将文字放置图像中，这似乎让图像和文字处于更复杂的状态。在这里，文字作为图像的视觉元素，成为摄影师或艺术家的创作语言，和照片成为整体一起被观看，同时它又作为一种文本被阅读。

·照片和文字的拼贴

文字和图像的拼贴可以追溯至上世纪20年代的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在德国，这种摄影蒙太奇经常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对艺术家约翰·哈特菲尔德（John Heartfield）来说，这是他的政治武器，在暗房里将反纳粹的宣传标语和报刊杂志的插图拼贴在底片或相纸上，对当时的纳粹政治加以讽刺和反叛。苏联的艺术家亚历山大·罗德琴科（Alexander Rodchenko）同样采用这种方式，试图在各种现成的视觉材料中，将照片和文字组合，来唤醒工人阶级思考当时社会主义存在的意义。



约翰·哈特菲尔德制作的海报



亚历山大·罗德琴科制作的海报：Maquette for a trade union poster Trade Union is a Defender of Female Labour c.1925

1970年代末开始，美国的艺术家芭芭拉·克鲁格（ Barbara Kruger）再次用这种挪用现有材料的创作方式运用于自己的艺术表达，它借用广告招贴的形式，将过期的杂志和广告，裁剪加工，添上印刷文字。在作品中常常选用红色或白色等反差很大的颜色，凸显文字，这些文字如她自己宣扬的口号，照片是作为一种直接形象存在，表达她对消费主义、政治和性别等主题的观点。例如，她为 1989年美国妇女在华盛顿举行的维权示威活动设计了招贴画“你的身体是战场”，在一张半正相半反相的女性面孔上写上这个醒目的口号文字。还有“我购故我在”、“金钱可以替你买来爱情”、“像我们一样信仰”等，对消费主义、金钱、和性都进行强烈的讽刺和批判。



芭芭拉·克鲁格制作的海报

·拍摄带文字的场景

拍摄的场景里含有文字元素也是另外一种文字和摄影关系的表现。这些文字内容对于传达照片中的信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把当时社会的具体面貌显露出来。沃克·埃文斯在美国大萧条时期在街头拍摄的广告、海报等充分表现了这一点。这种偏好也贯穿着他整个摄影生涯，他在晚年拍摄的宝丽来照片里那些文字元素也是无处不在。



Walker Evans, Chicago, 1947

同样有这样倾向的还有游走于纽约街头的摄影师威廉 ·克莱因，他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拍摄了大量的纽约街头的人物。在出版的《纽约》摄影集中，有一整个章节，里面的照片都含有文字信息来描绘这个城市的特征，从报纸头条到各处的涂鸦，还有在商店和餐厅橱窗上贴着的各种文字信息，以及各处张贴的广告海报。

·在照片上写字

直接在照片上写字，这则更为“激进”，在这里，照片成为了一个物件或者说是一种文本，摄影师对之的书写，打破了原先照片的结构，图像被重新建构，成为一张新的图像，形成了一种多维度的叙事。

照片之上的书写也有多种形态，比如美国摄影师兼作家吉姆·戈德堡让拍摄对象在照片上写下自己的故事，想说的话；而伊朗艺术家西丽 · 娜沙特（Shirin Neshat）在所拍的人物身上写字，更多是表达了自身对伊朗社会、政治和文化的理解。

中国的艺术家在照片上写字，会更凸显古代文人雅士遁世的气质，图像也秉承中国书画艺术的传统，透出一种画意效果。比如，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用摄影创作的郎静山，他将自己所拍的风景照冲洗后，像画家一样，会提上古诗词，盖上印章。还有当今的青年艺术家魏壁，也是将书法融入照片中，在他拍摄的有关故乡的系列作品《梦溪II》中写下自己所思所想。

相对于在拍摄好的照片上写字，罗伯特·弗兰克更是在底片上写字，让文字和照片保持着永久的固定关系，文字已是照片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Storylines. by Robert Frank

对于照片上写字的更多讨论，请关注我们明天推送的文章《写在照片上的语句：10位艺术家和他们写了字儿的照片》。

至此，无论是照片里有字，还是照片旁边的文字，它们都强大存在着，特别是在广告摄影中，看看你身边经过的各种广告海报，这显然上升为普遍存在的问题。虽然也不少人认为现在处于图片时代，图像充斥着我们的生活，但其实我们的思维和观看依然是文字式的。罗兰·巴特在1964年撰写的《图像修辞学》一文中说：“今天，在大众传播的层面上，语言信息几乎存在于所有图像之中，例如标题、图解文字、媒体文章、电影对白、连环漫画（fumetto）等。如此看来，侈谈“图像文明”并非十分恰当，我们仍然并且前所未有地处于文字文明之中，因为文字和言语依然是信息结构不可或缺的要素。”[5]虽然已过去几十年，巴特说的情况似乎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表现。

本文参考：Rubén Abella的文章Photography and writing，点击阅读原文链接观看原文。

注释：

[1]《视觉文化的转向》，周宪著，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79页

[2]《图片编辑手册》第四版，任悦、曾璜编著，中国摄影出版社，第261页

[3][4]《沃克·埃文斯》，顾铮主编，浙江摄影出版社，第120页

[5]罗兰·巴特《图像修辞学》，原载1964年Communications no 4；引用方尔平译 王东亮校，载2008年《语言学研究》第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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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书一世界}1.开篇：一书一世界

2.沃克·埃文斯和他的《美国影像》

3.《另一种语言》：坠入自然的漩涡中

4.《贫民窟的内部》：公益项目中的视觉图像

5.一本"标准"旅行摄影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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