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守望者”杯征文比赛获奖作品展：小说《崇光》

那句话说，十多年来，你是我的救赎之光，而现在我想成为别人的救赎之光。...

你绝望过吗？我绝望过。那种感觉就好像你突然置身于黑暗之中，害怕与无助疯狂的向你席卷而来，你扯破嗓子哭喊，然而却得不到任何救赎，于是你的灵魂只好疲倦的睡去。你相信命运吗？我相信。我相信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带有致命的牵连，好比我之于他，他之于他们。很多时候，我们走在逃离命运的路途中，却与命运不期而遇。

那是2003年的冬天，非典的风浪仍没有一点减缓的迹象。我坐在客厅喝着浓稠黑苦的非典中药，听着新闻里罗京的声音。在妈妈接到一个电话后，我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这与我印象中那个处事不惊的女人有些不太一样。简单的收拾过后，我穿着纯白色的棉袄和她走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夜里的风呼啸着，黑暗里袭来莫名的空寂，陪我们孤独的只有身后的雪地里那对一大一小的脚印。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拉住她的手，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她手心里冒出的细汗。本能的我把头用力缩进红色的围脖里，同时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呐喊，越走我越觉得不安。事实证明我的感觉并没有错，2003年像是被童话故事里的女巫诅咒了一样。这一年的非典让很多人失去了生命；这一年天王巨星张国荣于香港东方文华酒店纵身一跃化为灰烬；这一年成了有个人生命永久的转折点，这个人不知道从那时开始，他的人生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进火车站，妈妈就指着一个戴军绿色鸭舌帽裹着黑色大衣的叔叔对我说“小生，这是你的小五舅舅。”小五舅舅是谁，原谅我真的不知道。并非我矫情，小五舅舅这四个字在我的脑海里真的只是纯粹的文字。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姣好的面容，英挺的眉，水漾一般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但最让我难忘的还是他左眼角那颗泪痣。因为它与我眼角的那颗一模一样。他看向紧紧揣住妈妈衣角的我先是一愣，随后小心翼翼的把我抱起亲吻我的脸颊，我被烈风吹得通红的脸蛋被他的胡须扎得生疼。“原来这就是小生啊，长得真像你妈妈。”在那一瞬间，我发现鸭舌帽下他看向我的眼神是那么柔和，就像莱茵河清澈见底的一池清水，就像富士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年，昏暗清冷的路灯打在他的身上，他放佛是一尊被雨水侵蚀冲刷过的雕像。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但我只记得一句。我听见妈妈说：“小五，去自首吧。”可惜年幼的我尚不能体会这句话究竟隐含了些什么。

十七岁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雪花大朵大朵的堆积在我的头顶上，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被雪覆盖了的男人，我无法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唯一感受得到的是他柔和如黑夜里一丝明亮的目光。后来我曾努力的回想梦里的那个男人，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是同样的目光我一定在哪里见过。然而这个答案，要在多年后见到小五舅舅时我才能找到。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陪我妈踏上了去重庆的高速路。一路走去车里的气氛都是尴尬的，我们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我索性把目光透过车窗，定格在雪地里一闪而过的枯木上。第二天，我们早早的就等在重庆一个灰白相交的地方，看着周围冷清荒凉的一切，我不禁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深吸一口气。在一栋有着钢筋铁墙给人一种多呆一秒都会窒息的房子前，我妈指着远处一个清瘦的男人对我说：“快看，那是你的小五舅舅。”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眼神纯净目光温柔亲吻我脸颊的男人。我细细打量眼前的小五舅舅，他变了很多。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肤色暗沉得如黄蜡一般，嘴唇干裂得接近苍白，他厚重的眼袋疲惫的眼神让我觉得，放佛昔日那个小心翼翼抱起我的男人只是出现在我的梦里的一个幻影。舅舅站在原地心无旁骛的对着我笑，我心疼的跑过去抱住他。时光啊时光，你真的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魔法，不仅带走了他年轻的面孔，而且带走了他的那些纯白时光。“安生，好久不见。”是啊，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大概是有十年之久了吧。

回来后的小五舅舅沉默了不少，别人和他说话他只会微笑的听着不做任何回答。可能这十年来很多东西都已经悄无声息的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那个戴着红色围脖只会傻笑的小女孩，就像他也不再是那个裹着黑色大衣眉目干净的男人。小五舅舅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妈生日那天。一进家门我就闻到了红烧排骨的味道，于是我循着味道到了厨房。我看见舅舅戴着叮当猫的围裙手忙脚乱的炒菜“小生啊，菜马上就好了，等着你爸妈回来就可以开饭啦！”我感觉好像一切都开始恢复了正常，鼻子一酸我红着眼眶走出了厨房。饭间，他举着杯子对我们说“我决定要去找工作了，祝我好运吧。”话一出口，我们夹菜的动作戛然而止，吃惊之外我妈笑着说“是啊！该去找找工作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了。”然而我们都忘了这是个物质的世界，我们那些锋利的菱角总有一天会被现实打磨得光亮圆润。

小五舅舅开始四处找工作，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屡屡碰壁也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在我们都开始对他找工作快要失去信心时，事情有了转机，小五舅舅被一个修车行的老板收留了。那段时间他总是早出晚归，很快便成了修车行最努力的人。有天晚上他回来的很晚，我特地泡了一壶普洱茶等他。“小生，怎么还不睡？”“我等你呢！”听完我的回答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后他走近摸着我的头发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来还能像当初一样对我。叹了口气他自顾自的接着说“已经很久没有人等过我了。”他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可惜还是被我察觉了。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疲于挣扎的普通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他可以明白，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至少还站着一个我。

一个月后，到了小五舅舅结工资的日子，早早的他就去了修车行。一直到中午都不见他回来吃饭，我就用保温盒盛了菜为他送去。还没踏进修车行的门远远我就听见了车行老板刺耳的声音。“你装什么装，不过是个劳改犯而已，像你这种有案底的人我能收留你就不错了，还计较那么多干嘛！”“可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不是这个价钱啊！你给的钱只有说好的一半还不到。”“钱我就只能给这么多，识相一点就拿着，不然我就报警让你再吃一次牢饭！真想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如果我是你我早就去跳金沙江自尽了。”我在门口静静的看着，时间放佛冻成了一块冰块。我看到他握紧的拳头暴起了青筋，一根一根那么清晰，放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随时都可能破皮而出。我知道，那是他胸腔的没落之火。

看到他卑微的样子我真的好心疼，本能的我像一个身披盔甲的骑士义无反顾的朝他们走去。“坐过牢又怎样？坐过牢不代表你就可以这样污蔑他的人格。请你把工资一五一十的算给我们，在这种地方工作真是委屈了我舅舅。”“果真和劳改犯一样，你妈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是礼貌？”车行老板说出这句话时，我以为舅舅会再次选择沉默，毕竟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变得世故，可是他没有。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有底线的，而他的底线就是我。这是多年后他在餐桌上一脸固执地告诉他朋友的，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就听见舅舅开口了“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可以侮辱我，但请不要侮辱我身边的人。我是坐过牢，但我至少不会像你一样恶语伤人。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是你瞧不起我真的不及我瞧不起你。”扔下这一堆话，在车行老板惊讶的眼神里，舅舅牵着我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店门。这个场景，过了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

我的印象中，舅舅是个从来不抽烟的男人。可是那天晚上，我却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清冷的路灯打在他的身上，他落寞的背影让我觉得他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了的玩偶。我走到他的身边，他依旧沉默不语的看着远处。“舅舅，你别介意那些人的话，在我心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打断了。“小生，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被原谅的权利，无论他做错过什么。”“你介意过自己的舅舅是个劳改犯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或许，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真的没有多余的奢望，唯一希望的恐怕就是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受到别人的尊重。我看着他吐出的烟雾妖娆的围绕着我们。醉不过妖娆，凉不过人心。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告诉我，十年前你发生过什么？”我小心翼翼的问他，他又重新点燃了一根烟，他的叹息声伴随着袅绕的烟雾在六月的深夜里如此清晰。

舅舅以前结过婚，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会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如胶似漆含饴弄孙。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他们从重庆回云南的途中，发生车祸撞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吓坏了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本能的他们没有报警，而是开着车落荒而逃。再后来，就是我小时候在火车站看到的那一幕，他本来要乘火车离开云南逃往泰国。然而那天晚上，他却选择了自首。在那十年里，舅母失踪了。我问过舅舅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选择自首，但是每次他都是一笑而过。我其实明白，有些事真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可是我总是不甘心舅舅敷衍的回答。不甘心又能如何，他是我的亲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原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舅舅，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你的命运我来参与。”听完这句话他使劲的摁灭手里的烟，那力度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

出狱的第二年春天，小五舅舅向我妈借了三十万，他说他要创业。可是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为此，我经常会在半夜伴随着爸妈的吵架声从梦中中醒来。“看看你不要脸的弟弟，拿着三十万无影无踪，这笔钱肯定就这样打水漂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小五不是这种人，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说他，他也有他的苦衷。”“苦衷？就他一个人有苦衷我就没有吗？三十万对一个普通人家意味着什么，那是给小生上学的钱。”之后是一阵很长很长的沉默。每次我在阳台上一个人静静的看着远处时，我妈总会说“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你看，连妈妈都对你绝望了，可是我还是死心塌地的等你。因为我忘不了，你走的那天晚上三番四次喊我的名字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你问我“小生，你会相信我吗？”我微笑着对你点头。我承诺相信你意味着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依靠，至少你需要的时候，我永远是在的。

那是我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穿着白色条纹的T恤深蓝色的牛仔裙舔着香草味的冰淇淋在小区里散步。突然间，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我面前，看到车里走下来的西装革履的人时我手里的冰淇淋撒落了一地。事隔经年，我在他身上闻到了成功人士的味道。“这么快就不认识我啦？”听到他打趣的话，我傻傻的点头又傻傻的摇头。过了好久我才语无伦次的开口“小五舅舅，真的是你？”“傻妮子，多年不见都成大学生了。”我跑上去一把抱住他，任由鼻涕眼泪蹭在他华伦天奴的西装上。我该怎样形容这样一种感觉呢？就好像你丢了最珍贵的东西，你叫上生命里最信任的一群朋友帮着你一起找，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于是所以人都放弃了，在你快绝望也想放弃的时候，它又静悄悄的出现在了你脚下。我想，这是一种比失而复得还让你兴奋的感觉。

小五舅舅成了重庆有名的装潢大亨，接着他又垄断了武汉市场。让我觉得欣慰的是，事业有成的他无论多忙都会抽时间陪我喝喝咖啡聊聊天。他过四十岁生日那天，好多有名人士都来捧场了。餐桌上，他的一个朋友开玩笑，说我做他儿媳妇很合适。我显然被他的话吓到了，然而让我害怕的还有舅舅那张铁青的脸“不要拿小生开玩笑。”“嘿我说你这人，又不是拿你开玩笑你着什么急。”“我没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底线，而我的底线就是小生。”接着，餐桌上一阵尴尬，还好我妈机智的打了圆场。那天小五舅舅喝了好多酒，回到我家的时候他一个人又去了阳台。我妈弄了醒酒汤让我给他送去，我端去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他落寞的背影，和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小生，舅舅没醉。”我不可置信的冲他摇头，他反而笑得有些凄凉。“来，舅舅给你讲一个故事。”他把醒酒汤一放，目光温柔的看着远处。

从前有只青蛙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人们为了惩罚它就把它扔进一口常年不见光的枯井里。青蛙好害怕，它的世界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那些日子是青蛙这辈子最漫长最痛楚同时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人们看它的眼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准确无误的一刀刀刺向它的心口处。就在青蛙疼得快窒息的时候，一个天使般面孔的女孩出现在它身边，治愈它溃烂的伤口。她像一束射进枯井里的光，深深刺痛了青蛙的眼睛。于是，它得以重生。“小生，我是那只青蛙，而你就是那束救赎之光。”我听完他的故事，并没有作何回答，只是沉沉的叹了口气。还好，在你绝望的时候，我选择了握紧你的手。如果有那么一瞬间我迟疑了，那么你的人生又会怎样呢？毫无疑问会像一具死尸，发臭发烂最终被扔进万丈深渊，死生不得重见天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真正的一面是不会被我们窥透的，多数情况下我们不会知道不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稳的度过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是在尝试逃避命运的枷锁，以此来慰藉自己的灵魂。就像我永远不会知道，其实那年开车撞死人的是舅母而不是舅舅，那天晚上，年轻的舅母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求舅舅帮她一把，舅舅能为她做的只是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有他如火如荼的十年光阴。我也不会知道，舅母已经在另一个城市有了新的家庭，她曾牵着她女儿的手悄悄看过舅舅几次。就像我更不会知道，当初舅舅之所以会选择自首，是因为舅母那时有了他们的孩子，看到童年时我纯净的眼神，让他想起作为一个父亲该承担的责任，纵使这个责任让他万劫不复痛不欲生。瞧，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奇妙？

寒假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重庆。舅舅公司里的员工对他很尊敬，时常他都会收到来自不同地方的土特产。那天，舅舅带我参观他的公司，走到一个部门时他突然停了下来。那些员工看到他站在窗口，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笑着喊他“五哥。”说实话，二十年来我阅人无数，看过很多人笑过，然而再没有人笑得如他们这般真诚。舅舅笑着跟他们嘘寒问暖，然后才转身如释重负的离开。“他们啊，都是一群特殊的人。”我不解的看向舅舅，他神秘的凑到我耳边“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犯过错的人。”说完这句话，他拍拍我的肩膀头也不回的走了，剩我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发愣。新年那天晚上，我发了一条短信给舅舅，我问他为什么会收留那么多与他命运相似的人。当漫天烟花同时绽开时，我恰好收到了他的短信。看完那句话后，我靠着透明的玻璃窗看着明亮的天空轻轻的笑了。

那句话说，十多年来，你是我的救赎之光，而现在我想成为别人的救赎之光。

    关注 野草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