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空间】舅公的酱园

 

固守与信任。...



或许,正如托马斯·L·弗里德曼所说的那样,中国现在缺失的的,不是创新文化,而是一种更基本的东西:信任。
1
酱园里,露天的空场上,几十只硕大的酱缸贪婪地呼吸着夏季的燥闷。

这情景总会伴随干热的夏风涌入我的胸腔,然后留下急促的窒息,那是我曾经最不愿踏入的园子——乡下舅公的酱园。
2


园子里的人永远在忙碌,忙碌着从寒冷的黑龙江依兰县千里迢迢地运进脱脂、整粒大豆,忙碌着准备蒸煮豆子的大锅和开水,忙碌着将一个又一个的酱缸横放,然后再推滚到酱园,气势地铺排开来。

每每是清晨,母亲扯着我起了床,坐进汽车里。看着车窗外的楼房渐渐低矮,五光十色的街道变成灰头土脸的小巷,全部视野都是千篇一律的简陋、粗糙和单一,我就知道,又要见到舅公了。军装披身,袖口挽起,两只大手在身上来回地蹭,酱油点子飞溅过的痕迹随处可见,斑驳的白发乱蓬蓬地支着。

“舅公。”

“好,好!放假了?”

“嗯。”

“想舅公了吗?

”嗯。”

“快进屋,尝尝新下的酱油!眼看着到腊月,十里八乡都赶着来买,可不剩下多少了!“

“……”

与舅公的对话往往是苍白和简短的,就像他的酱园,四周是颓破得掉了白灰的围墙,灰暗的基调,陈旧的摆设,加上几十只呆板的酱缸,落后,保守,毫无情趣。

厨房里,翻煮大豆的铁勺恰到好处地飞舞在舅公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清香和白气弥漫着,一时填满整个厨房的缝隙。昏黄的灯光下,舅公微驼的脊背渗出大大小小的汗滴,给那黝黑和赤铜色镀上了一层油。他的脸常年蜡黄着,以皱纹装饰成的笑容像过了季的黄菊,残破,却挣扎着绽放。

这笑,是在等待什么?坚持什么?
3
煮熟的黄豆在锅里直接被捣烂,低矮单薄的舅公需要踩着两个板凳用力搅动,他不时停下来,靠住墙,背对着我们,我猜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上下浮动的肩膀和微颤的双腿,歇一会儿,便又开始。常常是从黄昏干起,入了夜,那一豆厨房的灯光还固执地坚守在茫茫暮色之中。

温暖的火炕上,舅公一家几双手合力把豆泥堆砌成型,长方体的豆砖,被包裹进黄纸,系上麻绳,然后捆绑结实,挂于墙上。酱坯静静等待发酵的两个月里,舅公自豪地讲述之后的忙碌。

接种曲菌、灌入盐水、夏季发酵成为酱醪、压榨出汁、静置、分离……全靠自己做,前前后后要一年多的时间。

全人力?一年多?!

“是啊,要一年多呢,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最痛快的是,到了燥闷的夏天,有了阳光的暴晒,菌们被激活了,酱醪压榨出了汁,那几十只大肚缸里盛满了酱油,我每天都踩在缸沿边上用四齿的耙子搅动他们,冒着泡儿打着璇儿的黑汁子,连同那黏稠的碎豆瓣,一起往上涌,看得人心里直痒……”舅公的眼睛里泛着光。

“舅公,你站在上面穿鞋吗?”

“当然穿啊!从小就在上面走,这么大岁数了还是行动自如!”

“那鞋底的脏东西……多不讲卫生啊!”我还是没把这话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啊……之后有高温加热……”舅公的脸涨红了,笑得有点僵硬。
4


我从未吃过一滴舅公家做的酱油。

即使是逢年过节收到从舅公家寄来的一坛坛僵硬,我都固执地走到厨房,打开一瓶“珍极”或“海天”,看着从精致瓶口涌出的清亮亮的褐黑色液体,我会满足的认为,这是干净的、现代的、属于城市的……我仿佛还可以看到那装备精良的生产车间,仅仅数月,成品酱油便可以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出售。科技、效率、创新,哪一点为舅公家需要一年多才酿成的酱油拥有?何况,那酱园破败、凌乱。

我还会偏执下去,如果没有那次无意间收听到的广播,一档介绍酱油的节目。东方酱油的代表,是日本酱油,而日本酱油,竟源于华夏,并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中国传统酿造技术!我呆呆地听着它的酿造过程,一切都如此熟悉,就像我曾经亲历一般。诧异、错愕、羞愧,舅公的酱园,定定地矗立在我的面前。这一次,即使仰视,也看不清看不全它的意义,它忙碌的意义、它对传统固守的意义。

我走向那个曾被我冷落的酱园,轻轻旋开酱坛的泥盖,一股浓郁的稠香立即四散,满整勺的酱汁和酱泥散布在白瓷碟上,豆泥的绵细、汁液的醇厚,从唇齿到灵魂,我被深深震撼了,哪台机器能酿出这包含厚爱和轻易的酱油呢?

我忽然看到了舅公的笑,那朵过了季的黄菊,在清冷的深秋,守着那份属于它的气韵,一份古老的美丽。

我再也不敢用城里人的短浅和鄙陋去窥视乡村人用勤劳、纯真、质朴与博大胸怀来珍视的那份古老与传统。

曾经对舅公的曲解和轻视,已在我心里留下深深一道自责与悔恨的伤疤,只有不时的刺痛才使我清醒。

我终于懂得,某个领域的守拙未尝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5
长期以来,我自诩深知创新精神的现代青年,对他们固守于传统的生产方式不屑一顾,幼稚地向往整齐划一的流水线、高端的机器设备、高度自动化的厂房和用现代科技知识武装头脑的人才。殊不知,正是因为中国酱油酿造技术不断改变,研制化学、配置酱油,缩短了必要的天然发酵时间,而日本保留传统,才渐渐把酱油发展成了一种文化,成为东方酱油的代表。

这种文化,那么泰然地沉静地睡在北方的舅公的酱园里,睡在绍兴,睡在安昌古镇,睡在仁昌酱园,睡在中国已保存不多的传统酱园里,沉默的等待着它自己真正的子孙懂得它忙碌的意义、存在的价值。

我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株等待着的坚持着的黄菊,隐忍的执着里夹杂着寂寞开无主的凄惶。

对一切创新的疯狂追捧,对一切停留和保守的不假思索的唾弃,是否已成为一种惯有的姿态,使我的浅薄自大理所当然了这么多年。

有些优秀的传统工艺不需要随时代变迁而改变,可除却工艺,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人格、道义、理念、价值观……是否有些也需要这种近乎执拗的固守?

当然,舅公的酱园并非至善至美,对高品质的坚守,也需要卫生环境的保障、基本设施的齐全。而这些,正是我们这代年轻人将要不断努力、不断追寻的所在。

酱园里,露天的空场上,几十只硕大的酱缸贪婪地呼吸着夏季的干热与燥闷。舅公不时地把酱缸的帽子拿下来、扣上去,单调的声响,单调的景致,先人们却重复了几千年。这样的单一,也未尝不是一种奢侈。

或许,正如托马斯·L·弗里德曼所说的那样,中国现在缺失的的,不是创新文化,而是一种更基本的东西:信任。

愿我能寻得这份信任,于我民族,于我民族的过去,于我民族的未来。
作者介绍:

张若轩,燕山大学文法学院12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编辑:肖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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