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短片 吞噬

天地不仁，此消彼长［4分钟，译制片062号］...



译制片 | 062号

在《科幻故事与人性》那篇文章里，我说过所有的乐趣都不能与思维的乐趣相媲美，而所有的思维乐趣都不能与发现理解事物的新视角相媲美。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有举例说明的义务，这既符合“谁主张谁举证”的民法原则，也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虽然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是不用负责的（比如刷在墙上的标语），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最近我家附近就出现了一种标榜武汉城市精神的宣传画，在一张硕大的海报上印着“敢为人先，追求卓越”的标语，背景则是十几位威武的城管队员。我猜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做法。如果用拟人手法形容这类标语，我敢说它们都有精神分裂的倾向——既自大又自卑。自大是指它们气势逼人，自卑则是因为人们并不把它们当真。

福柯说，话语即权力。他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必为自己说的话举证，那就说明你拥有了权力（别人只能听，不能质疑）。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意思是如果你拥有了权力，你就不用对自己说的话负责。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人们不把标语当真：因为标语的背后是权力，而权力是不值得信赖的。

标语的背后是权力，而权力的背后是集体。相比个人而言，集体虽然力量大，但缺少诚信和智慧。如果话语既无诚信又无智慧，我就不知道它还剩下什么。因为这个缘故，集体话语都没什么营养。你看，老庄的话虽然没有刷在墙上，仍然有人背诵，歇斯底里的标语写得很大，却没人当真。集体的话语不但不能当真，还要警惕——必须小心甄别，才能避免上当。“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就属于这一类，它出自商业集体。

我相信每个人都是负责任的，但是到了集体里就不好说了。在集体里，人有可能变成抽象的头衔，如办事员、科长、市场经理、董事长，等等。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躲在这些头衔后面代表集体发言（写文件、做广告、刷标语等），既捞好处又不担责任。而且依我看，人只要横下一条心不做自己，就没什么头衔是混不到的。因为这个缘故，我写完每篇文章都要在末尾慎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免得自己变成一个头衔。

今天的文章写得比较枯燥，这是因为我在尝试举证，而举证往往是枯燥的。好在我已经完成了第一次举证。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证明了可以从话语的角度理解标语、广告、权力、集体和人的尊严。这就是我所说的乐趣。举证的过程就是去权力化和去歇斯底里的过程。为自己说过的话举证不但合理合法，还能预防精神分裂，我建议大家多举一举。如果我们在网上讨论问题时多用举证，少用标语，我想大家的心情也会愉快些。

现在我要进行第二次举证。这次我以小说为例。我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看寓义晦涩的小说，因为只有看这样的小说，才能体会思维的乐趣。读这种小说就像参加寻宝游戏——把作者有意或无意埋在书里的宝藏挖出来。打个比方，米兰·昆德拉和芥川龙之介都是我喜欢的作家，但是相比之下，我觉得昆德拉的游戏没有芥川的游戏好玩。这是因为昆德拉喜欢在自己的小说里充当解说员，游戏还没结束，他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揭晓答案（如什么是永恒轮回、生命之轻），仿佛一个不甘心看别人玩游戏的小孩。昆德拉书里宝藏不少，但是他急于现宝，东西埋得敷衍。相比之下，芥川更沉稳含蓄，因而是一位更懂乐趣的游戏设计师。

但是这两位都无法与川端康成相比，川端康成让人读不下去是出了名的。这不是因为情节庞杂，而是你说不清他想表达什么。我最喜欢他的《雪国》，讲的是艺术评论家岛村到乡下旅馆度假，在那里遇到了艺妓驹子和少女叶子，并与她们产生了情感纠葛。故事虽然简单，却不容易读懂，它既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也不是主人公身患绝症的悲剧。只要去豆瓣上看一看读者评论，就不难发现读出头绪的人不多。我不敢说完全读懂了，但至少读出了一点线索。如果你看过这部小说，可以点页面左下方“阅读原文”查看我写的书评《生命本是徒劳，我偏要怒放的生命》。

这篇书评就是我的第二次举证：用叔本华和尼采的观点解读川端康成的文字。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没读过这部小说，请不要看书评，因为我不喜欢像昆德拉那样提前揭晓答案。

我的第三次举证是有关《吞噬》的。这部短片可以从热力学的角度解读。热力学用熵的大小表示系统的无序（混乱）程度。我这里将熵好有一比：如果把一桌酒席看成一个系统，那么菜刚上齐时该系统的熵最小（因为整齐有序），而散席时系统的熵最大（因为一片狼藉）。根据我们的生活经验，如果放任不管，任何东西都有变得一片狼藉的倾向，所以你不难得出结论，整个宇宙都在向着熵变大的方向发展。有人说这不可能，因为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有增加就有减少。不幸的是，熵不是能量，它不遵循守恒定律，因此可以不断变大。

看到这里，聪明的读者马上就能举一反三，说人活着时熵比较小（因为可以打扮得整齐有序），眼一闭腿一蹬，熵就达到了最大（因为瘫软得一片狼藉），因此熵变大就是死亡的近义词。如果你不想提前见阎王，就必须努力不让熵变大。又由于定时吃饭、喝水、劳动、睡觉可以推迟见阎王的期限，因此可以得出结论，定时吃饭、喝水、劳动、睡觉可以让熵减小。所以，自然界的物种竞争就是一场看谁能把自己的熵减到最小的比赛。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导出，能让人们安居乐业的事都有可能让熵变小，包括种地、盖房子、建城市、写小说、搞艺术，等等。总之，一切把乱糟糟的东西变得井然有序的努力都有可能让熵变小。最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人类发展文明就是减熵，自然界物种的繁衍生息也是减熵。既然大家都是减熵，就没有什么尊卑贵贱之分，不过是此消彼长而已。人类大可不必高看自己的文明，我们的永恒也许只是另一种转瞬即逝，而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好，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减熵而已。

这就是我对《吞噬》的解读，也是我的第三次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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