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第二十三章·食言而肥

 

------第二十三章·食言而肥------



第二十三章

小胖墩一个没防备,被他姨娘抱了个正着,不由眨着眼,抬头看向珊娘。

就只见他姐姐默默后退一步,却是并没有说什么,只微挑着眉,那么冷眼看着挡住去路的马姨娘。

而就在这时,旁边通往他哥哥侯瑞院子的那个角门开了。

换了身干净衣裳的侯瑞大步走出来,看着好像又要出去的模样。在他身后,他的奶娘正徒劳地说着什么,翠衣则殷勤地替他整理着腰间的饰物。三人谁都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嚎哭着的马姨娘,不由全都住了脚。

那马姨娘是接到消息,听说侯玦是跟大少爷大姑娘同车而回的,且脸上还带着伤,她忙不迭地跑来看儿子。这会儿看到当事人都在,那婆娑的泪眼儿往那二位脸上一扫,马姨娘心里便有了决断——显然,比起珊娘来,这脾气暴戾的侯瑞更有可能是那动手之人。

于是她抱着小胖墩,冲着侯瑞哭道:“大爷,便是我们二爷有什么错处,您教导便是,何必动手打人?还下这么狠的手。他好歹是您的兄弟!”

侯瑞身后,黄妈妈气愤地上前一步,才刚要开口分辩,却被翠衣一把拽了回去。

至于侯瑞……

珊娘看过去时,就只见侯瑞先是愣了愣,然后那神色微微一凝,便高傲地抬起一边眉梢,唇边挂着抹冷笑。

——这强装着不在乎的神情,蓦地就叫珊娘打了个寒战。

这神情,她太熟悉了……不仅从镜子里见过,也在……

……在那前世的儿女脸上看到过……

那种明明受了委屈,却偏要强装着无所谓的神情……

珊娘蓦地闭上眼。

直到一口气呼尽,她这才缓缓睁开,然后头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向侯瑞。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跟侯瑞长得很像。一样修长的眉,一样细长的眼,只是十六岁的侯瑞,那脸型轮廓要比才十四岁的她显得更为棱角分明。

前一世时,她这大哥最后怎么了?她这胖弟弟后来又怎样了?她的父亲和嫡母呢?后来又怎么了?她竟全然不知……

前一世她不关心他们,却不仅仅是因为袁长卿不喜欢她和娘家人来往,也因为五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而她却执拗地一心想嫁。所以她出嫁后,五老爷便和她断了联系……

而老太太……

老太太曾当面指责她是个“白眼儿狼”,借着家里的势力嫁了个好夫婿,却不肯替娘家谋利……那时的她,却是有苦难言。人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人人都知道,他们相敬如宾……却是人人都不知道,他们仅仅只是“相敬如宾”……

作为一个宾客,是没有权利要求主人替她做任何事的;作为主人,也不会刻意为了讨客人的欢心,而去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珊娘的唇角再次弯出一抹苦涩的笑。前世的事固然叫她觉得委屈,可更多的,却是种种悔恨和遗憾……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旋裙摆,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姨娘:“姨娘可哭够了?!”

马姨娘一怔,那哭声不由一滞。

于是珊娘又弯了弯眉眼,笑道:“我听着姨娘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二爷头上的伤,是我哥哥弄出来的?”

马姨娘一惊。才刚她一时性急,竟忘了这珊娘还在一旁,只习惯性地冲着侯瑞去了。这大少爷在府里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语出无心,得罪也就得罪了,偏这大姑娘……

于是她转了转眼珠,却是一把抱紧了小胖墩,又小声呜咽起来,却是一副她有满腹委屈也不敢说的模样。

偏那小胖墩看到他亲娘落泪,也忍不住跟着眼里含了泪,嘴里说着“姨娘别哭了”,便伸手去替他姨娘抹泪。

那马姨娘原只是装着委屈,如今见儿子如此体贴,那委屈顿时得到实质升华,只抱着小胖墩哭得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就如同他们母子俩果然被人欺负狠了一般。

看着这哭成一团的母子两个,珊娘抬头朝天冷笑一声,干脆也不问着马姨娘了,而是眯眼问着小胖墩,“侯玦,既然你姨娘怀疑你头上的伤是大哥打的,那么你来告诉她,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之前老九老十要小胖墩去偷他姨娘的钱时,他没敢说,其实他身上的钱,就已经是他从他姨娘屋子里偷拿的了。此刻做贼心虚的他哪敢再提此事,只懦弱地低了头,不敢抬眼。

珊娘原看着小胖墩还有几分纯良,可这会儿却是发现,这孩子已经被惯得唯我独尊,眼里竟再看不到别人,忍不住冷笑一声,低喝道:“我原当你只是懦弱,如今看来,你竟是自私自利!难怪你有难时别人不愿插手帮你,你就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男子汉大丈夫,原该有所担当才是,便是你姨娘不知真相,只冲着她把你受伤的原因推到哥哥身上,你作为弟弟就该跳出来维护哥哥,偏你竟一句话不说,由着那不相干的人来污蔑你大哥。可有你这样做人弟弟的?!”

小胖墩自被她教训了一顿,又被她维护了一场后,心里待珊娘早有不同。这会儿见珊娘竟那么鄙夷地看着他,他一时受不住,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马姨娘见了,忙抱着小胖墩向珊娘请罪道:“姑娘息怒,都是我的不是,请姑娘莫要迁怒于二爷……”

“哈,迁怒?!”珊娘一声嗤笑,“姨娘还是快打住吧,这可是姨娘第三次来惹我了!我这里不说姨娘,不过是替侯玦存些体面,姨娘就该知道自重才是!姨娘不过是老爷的屋里人,便是我和哥哥哪里做得不对,也轮不到姨娘来教训我们!就是侯玦他有什么不是,我骂得,哥哥打得,偏就不关姨娘的事,你在这里替他抱什么不平?!说好听了,以为你是真心为了侯玦,说不好听,你不过是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再退一万步说,便是我和哥哥都教训错了,上面总还有老爷太太管着,又关你个姨娘什么事?!”

这会儿,马妈妈也得了消息匆匆跑了过来。

看着马妈妈,珊娘的媚丝眼儿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只又是一声冷笑。这才是她回来的第三天而已。她原还想着能躲懒就躲懒的,却不想似乎谁都看不得她清闲!她是怕麻烦,可正如她跟五福她们所说,麻烦来了她也不会躲麻烦!何况如今看来,这五房上上下下的一片混乱,便是她再不想去管,怕是迟早仍会成为她的麻烦!

这么想着,她便再不给马妈妈母女存体面,扭头冲着马妈妈发火道:“妈妈来得正好!太太把内宅托给妈妈,是信得过妈妈的,不想妈妈竟懈怠了!前儿吴妈妈才刚说过,不该放任个姨娘满院子乱跑的,谁知今儿姨娘竟又犯了这毛病,还直指着我和大爷来问话了!妈妈说,该怎么处置?!”

马妈妈早就跟马姨娘说过,叫她暂时忍耐的,不想才刚方妈妈过来一通抱怨,她才知道下面的人竟借着她的名又惹了那个“煞星”,偏这会儿自个儿的女儿竟也出了纰漏。她这里还没想到什么替马姨娘辩解的话,就听到马姨娘在那里又哭嚎了起来。

“姑娘可委屈死我了,我不过是心疼二爷……”

“住嘴!”珊娘扭头就是一声低喝,“我跟妈妈说话,哪有姨娘插嘴的份儿?!”

又调头冲着马妈妈冷笑道:“妈妈是办老了事的,自然应该知道这府里的规矩。妈妈且瞧瞧别人家,哪一家的姨娘不是乖乖守在自己院子里不敢乱说乱动?!偏我们家的姨娘脸比别人家都要大,整天满宅子乱逛不说,还到处挑三拨四,竟连两位小爷和我都不放在眼里,也敢随意指责教训起来了!我知道妈妈这是事多,还要管着分派下人们住院子的事,可事情再多,也该分个主次出来,便是妈妈力有不逮之处,好歹也该知道放一放权,把您没时间管或者不想管的事分给有时间的人去管,没得为了你们的懈怠,倒要我和哥哥弟弟们受委屈的道理!”

马妈妈自掌家以来,还没当众这般受过辱,偏又被大姑娘抓住了明面上的短处,她只涨红了脸,在那里一阵期期艾艾,辩说着分院子的事自己并不知情。

珊娘冷笑一声,“西洋有句谚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妈妈既管着这家事,就该处处警醒着,没得一句不知情就能免了错的!妈妈与其在这里跟我争辩什么是非对错,倒不如先想想该怎么处置这乱糟糟的一团吧!”

马妈妈被她堵得一阵哑口无言,抬头看看挑着眉梢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大姑娘,低头看看仍被马姨娘抱在怀里,却早就忘了哭,只知道瞪着一双眼的二少爷,以及那斜靠在墙上,一脸看热闹模样的大少爷,她忍不住就是一阵烦躁。扭头又见马姨娘只知道抽噎哭泣,心下更是烦躁,便冲着跟着姨娘的两个小丫鬟一声低喝:“还不把姨娘扶回去!青天白日的,你们带着姨娘出来瞎逛什么?!没事全都给我老实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说着,挤着僵硬的笑脸,向着珊娘兄妹三人嘀咕了一句谁都没听清的话,转身跟在马姨娘的身后就要离开。

那边,只听侯瑞低笑了一声,抬手冲着珊娘一竖拇指,“果然是西园里教养出来的,厉害。”——却是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褒是贬。

他一转身,便要抬脚出那西角门。不想身后又传来珊娘的声音。

“我才刚回来,还认不全家里的人。你叫什么?在我哥哥院子里当着什么差?!”

侯瑞一愣,回头看去,就只见珊娘正问着他屋里的大丫鬟翠衣的话。

翠衣一阵慌乱,抬眼看向侯瑞。

侯瑞那和珊娘甚是相似的眉梢一挑,却并没有帮着自己的丫鬟,只仍那么抱着手臂往西角门的门框上一靠,竟又继续看起热闹来了。

自家主子的性情,翠衣多少还是知道的,此时见他如此,只得敛了手脚无奈上前,小心回话道:“奴婢翠衣,现管着大爷屋子里的差事。”

原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马妈妈也听到了珊娘的问话,忙回身过来禀道:“这是太太给大爷的一等大丫鬟。”

“哦?太太给的?”珊娘笑了,看着翠衣又道:“是叫翠衣吗?听名字,跟那什么翠翘翠羽的倒真是像。”她回头对着马妈妈一笑,“只瞧着这翠衣,便能猜到那个翠羽的模样了。难怪妈妈想着把那个翠羽分给我做大丫鬟呢,多谢妈妈费心了。”

她彬彬有礼地向着马妈妈微一颔首,转过头来,却是冲着翠衣一个冷脸儿,“不管你之前是伺候谁的,既然太太把你给了哥哥,你便该一切以哥哥为先。才刚姨娘说那些话时,黄妈妈那里尚且知道要过来替哥哥辩解,你为什么要拦着黄妈妈?!”

那“费心”二字,早叫翠衣心里发了毛。马妈妈为什么把她调到大爷身边,原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如今被大姑娘暗地里点着,由不得她后背不生寒,只捏着手讷讷道:“奴、奴婢只是……奴婢是怕妈妈跟姨娘顶撞起来,叫、叫大爷难做……”

“怕大爷难做,便宁愿委屈了大爷,默认下大爷没做过的事?!”珊娘冷笑一声,“好个忠心的丫头!”

她扭头转向看热闹的侯瑞,“这原是哥哥院子里的事,不该我多嘴的,只是,哥哥终究是我哥哥,哥哥这里有什么不好,便是不关我事,看着也叫人别扭。正如哥哥所说,我是西园里出来的,对规矩什么的,自然看得比较重,所以还请哥哥多担待了。”

她向着侯瑞福了福,冲着三和等人招呼一声“我们走”,便领着她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侯瑞看看马妈妈,从靠着的门框上站直身子,又拍了拍衣袖,转身才刚要抬脚,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冲他的奶娘道了声:“别给我等门,今儿我未必会回来。”

黄妈妈一怔。她家大少爷一向我行我素,便是整晚不归,也从想不到跟人主动招呼一声的,这竟是头一次……

等大少爷的身影消失在西角门外,黄妈妈这才扭回头来,看向马妈妈。

只见马妈妈仍死死盯着远去的大姑娘的背影,那张马脸黑得似能滴下墨来一般。

*·*·*

晚间,泡着澡的珊娘忍不住把自个儿全都埋在洗澡水中。她食言而肥了。明明说好不管这府里的闲事的,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叫她不去管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事,果然真的很难……

算了,管便管了,不然这乱糟糟的一团,也难以叫她平安度日。

至于……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林如稚……那个她前世并不知道其存在的木器行……这一切,又代表了什么呢?!

虽然珊娘总盼着这一世不会再重复上一世的可悲,可真正发现事情真的和她所知道的上一世不同时,她却忍不住又有些心慌。

林如稚的出现不同于上一世,那么袁长卿呢?他还会跟上一世一样吗?

但愿不一样。

也……但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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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吃亏是福------

第二十四章

珊娘把湿漉漉的脑袋探出她那半人高的柏木大浴桶时,李妈妈正拿着条毛巾过来。见状,忙不迭地将那条毛巾盖在她的头上,嗔着她道:“姑娘不是说只泡一泡的吗?竟又淘气。瞧瞧,头发都湿了,当心冻着!”

珊娘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此时她们正在春深苑二楼的起居室里。

珊娘不仅改造了她这绣楼的一楼,也把二楼作了改造。

二楼和一楼一样,也是一排三间屋。从西侧的楼梯上来,便是一排有着美人靠式栏杆的前廊。原本那三间屋的门全都是对着这前廊开着的,珊娘让人在屋内又开了相通的内门,将三间屋子从内部联成一体,然后把那西间作了茶室,中间仍做卧室,而把角落里的东间,改成了她的起居之处。

这起居室并不大,珊娘的梳妆台就放在南窗下,东墙下则设了一张软榻,北窗下,便是她辛辛苦苦从西园里带出来的柏木大浴桶——此刻,她便泡在那只大浴桶里。

至于那面将要做成玻璃屏风的猫趣图,珊娘早已计划好,将来就放在这浴桶的前面。

只是,此时屏风还尚未做成,李妈妈怕冻着她,便在起居室里燃了好几个熏炉,又叫六安把那茶炉也给搬了进来,一边替屋子里加着温,一边给珊娘烹着茶。

这会儿,原正看着茶炉的六安被五福赶到了一边,只捏着手,无措地看着五福。

五福则板着一张脸,以不必要的大力用力扇着茶炉,一副“快问问我为什么生气”的模样。

三和倒是一贯的心平气和,见六安站在那里没了主意,便把她叫过来,教着她怎么就着熏笼给珊娘的衣裳熏香,她则过去将另一只熏炉搬近浴桶,好便于李妈妈替珊娘烘干那头湿发。

一时间,起居室里除了炭火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剥”之声,便只有五福手里那把扇子“呼啦啦”的声响。

珊娘舒服地泡在大浴桶里,一边任由奶娘擦拭着她的湿发,一边闭着眼笑道:“五福,便是你扇的风刮不到我这里,光听着你这扇子的声音,就叫人觉得冷呢。”

五福的动作一滞,抬头看着珊娘才刚要说什么,却正对上奶娘警告的眼。她只好吞了吞气,生硬改过话头,问着珊娘:“姑娘这会儿可要喝茶?”

李妈妈忙道:“等姑娘出来再喝吧。”又对珊娘道:“姑娘还是别泡了,这才二月,天气寒凉着呢,姑娘的头发又湿了,当心可别着了凉。”

“不碍事,水还热着呢。”

珊娘把肩又往水里沉了沉,心里却暗暗筹划着明天要做的事。

家里这混乱的一团,叫当家做主多年(至少感觉上是如此)的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了。而既然决定伸手了,那么跟马妈妈对上也就成了必然。从马妈妈那强硬的眼神里,她就能看得出来,那位跟她之间,怕是没个善局……若是前世,她不定也就狠狠心,想着法子直接把人撵了,可这一世……

许是前一世的她也是那么个强硬的人,不懂得沟通,凡事只知道强逼着别人去顺从自己,所以这一世,便是面对马妈妈的恶意,她的心里也生不出多大的恶感来,只除了觉得麻烦和不耐烦……许正是这点移情作用,叫她忍不住想着,许她能找到什么方法和马妈妈和平共处。至少,她也该试着给马妈妈一个机会,试着改变她的强势……便如前世的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能有人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当然,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未必。便是她想要改造马妈妈,也得看看马妈妈希望不希望被人改造。既如此,她还是需要小心提防着马妈妈才是……

——那一刻,珊娘却是并没有意识到,果然一个人的“本性难移”,她便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改变自己,却仍是忍不住想要去改造她看不顺眼的事物……如她前世一般无二……

此时的珊娘只默默分析着她的对手,分析着她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

那马妈妈对于珊娘来说,其实并不难对付。难的,是马妈妈背后的人。马妈妈背后依靠的,无非是老爷和太太。偏五太太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所以她能依靠的——不,确切来说,是马姨娘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她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爹了。

既如此,她傻了才会放弃眼下这个可以叫自己占据上风的机会。明儿头一件事,她便是要去说服太太,从太太那里争取到插手家事的权利。想来太太那里早巴不得有人能站出来替她管事,这应该没什么难度。有难度的,是珊娘其实也不愿意陷进那些烦琐的家事里去……

前一世时,是迫不得已,此生她却不会再那么傻了,为了别人,全然放弃自己,所以她得好好筹划一番,该怎么利用眼下家里的一切,既要让这乱糟糟的家顺当起来,也要能保证自个儿的舒心小日子……当然,还得顾着太太的脸面,不能跟马妈妈彻底撕破脸……还有,她还得顾虑着那个爹可能会有的反应……

只可惜,暂时她还不了解她的那个爹。

前一世时袁长卿就曾说过,只有知己知彼,才能占据先机……

蓦地,珊娘抖了一下,以至于浴桶里的水波都跟着荡漾了起来。

想到袁长卿,不由就叫她想到那家前世不知其存在的木器行。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是不是说,前世时,袁长卿对于他们侯家,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一无所知?!

在被她逼急时,他曾说过,当初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她“最合适”——那是不是说,其实在参加春赏宴之前,袁长卿就已经全盘考查过她和她的姐妹们了?!因为他知道,她是家里最温驯、最听话、最循规蹈矩,最不可能给人惹麻烦的,所以他才选择了她?!

因为她……“最合适”?!

珊娘蓦地又颤抖了一下。

“看看,就说会冻着!”帮她擦着湿发的李妈妈感觉到她的颤抖,忙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水温,又劝了一句,“姑娘,随便泡泡就好啦,起吧。”

珊娘没有答话,只仍那么闭着眼。

前世时想不通的事,如今隔了一世,淡了对那人的心思后,才叫她感悟到,原来一直不是她想不通,而是她不愿意去承认——那袁长卿,自始至终要的就只是“相敬如宾”,而她要的却从来不是……

所以他才会说“适可而止”,所以他才会说:“你要求得太多。”

……

角落里,五福仍在摔盆打碗。

珊娘仍是没有搭理她,只闭着眼又问道:“给你们换的新屋子可还好?”

李妈妈叹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倒叫人说姑娘张狂……”

珊娘的眉头微微一皱,三和见了,忙笑道:“倒是离我们春深苑不远,只要过一道角门就能过来了。巧的是,那边正好有四间空屋,竟叫我们一人落了一间。这原不合规矩的,只是那几间屋子都不大,原也住不下第二个人,方妈妈也说,只当是陪罪的,故而倒也没人说闲话。”

李妈妈叹息一声,又道:“这又何必,不过是忍一忍的事……”

一个“忍”字,叫珊娘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那边五福跳将起来,嚷嚷道:“忍忍忍,妈妈总是这样,便是我们忍得,别人哪里就肯忍了?!”

“咦?”珊娘睁开眼,“她这是怎么了?”

“我生气!”五福气呼呼地道:“我替姑娘生气!”

既然开了口,珊娘便不再逗她了,笑着问道:“好吧,你生气。你替我生什么气?”

“五福!”奶娘忍不住再次拿眼逼住五福。

五福噘起嘴儿,告状道:“妈妈不让说呢!”

其实,便是李妈妈不让说,珊娘也能猜得到,定是她们在外面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李妈妈道:“不管外面传了什么话,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先告诉我一声儿,也省得将来谁问到我这里,我竟什么都不知道。”

得了珊娘的话,五福当即把那扇子一扔,愤愤不平道:“是姑娘说的,咱们不惹麻烦,可也不怕麻烦!才刚轮到我跟六安去大厨房里用晚膳时,我们在大厨房里听到,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在那里嚼蛆,说姑娘欺负二爷不说,竟还管到大爷的院子里去了什么什么的,我一听就火了,想要拉着那丫头理论,偏那厨房里的人竟好几个都偏帮着那丫头,居然放跑了人!我回来告诉妈妈,妈妈却又叫我们忍,还说我不该在外面惹是生非。这哪里是我惹是生非?!明明都被人欺负到鼻尖上来了,我再不说话,岂不被人当作缩头乌龟了?!”

珊娘看看李奶娘,忍不住抬手撑住额,默默长叹了一声。

她的奶娘人好心好,偏偏就是为人过于……相信美德。相信人性本善,相信只要她万事忍一步,别人便也会君子地跟着退让一步。却是不知道,当君子对上小人时,君子越是君子,小人便会越是小人……

恰正是因为奶娘这样的品性,偏偏遇到她丈夫那样一家子小人,才叫她最后遭遇到那些不幸……而正是因为奶娘的善良,才会被家里逼得走投无路时,怕牵连上她而选择了自辞出去……偏她竟以为奶娘是出去享福了……

因着一个“忍”字,奶娘便是被人逼得走头无路,也从没想过向人求助,只被动地选择着忍让,一忍再忍,直到无处可忍,生生被人逼死……

偏那时候,她竟仍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给了丧尽天良的那一家子很厚的馈赠……

奶娘的忍,不仅害了她一生,也叫珊娘终身负疚……

对于前世,珊娘已经有了深刻的反省,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走回老路,可奶娘却是没有她这样的奇遇,自然不会知道,她这种禀性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也自然不可能有那种自救的觉悟……

想着奶娘的家事,珊娘的眼眸微微一闪,忽地一阵冷笑。这一世,有她护着,奶娘自然不会再吃那样的亏。但若是奶娘始终不改她那烂好人的脾气,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奶娘依旧还是会说……

“吃亏是福吧。”

只听奶娘叹了口气,看着五福道,“当初你在西园时,脾气看着也没这么火爆,怎么这才回来两三天,就变成这样了?倒没的给姑娘招祸……”

珊娘的媚丝眼儿一眯,忽地在浴桶里翻了个身,伏着浴桶边缘问着奶娘道:“五福哪里替我招祸了?”

见她整个手臂全露在外面,奶娘赶紧将她往水里按去,摇着头道:“咱们才刚回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也不是别人说什么,大家就信什么的,公道自在人心。”

“公道自在人心吗?”珊娘一阵冷笑,“何谓公道?何又谓人心?任何事都可以有两种说法,便如昨儿的事,在我们看来,是那小屁孩儿找事,可为什么厨房里竟传出那样的话来?何况我确实是打了他,他也确实是在我这院子里跪着的。人们传话,往往并不会考虑全部的事实,只传着自己听到的说法。而若是我们不辩驳,别人便只会知道那小屁孩儿挨打罚跪的事。这样‘事实’传多了,信的人自然就多,自然也就成了所谓的‘人心’。人心向背,自然就成了‘公道’。奶娘所谓的‘公道自在人心’,其实说白了,是可以由人随意掌控的。奶娘若是一心把所谓的‘公道’放在别人的‘人心’身上,我只怕奶娘终究是会失望的。”

“就是就是!”五福连连点头道,“便是今儿的事,若不是姑娘出来说一句,可不就叫大爷受委屈了?!所以我才气不过,在大厨房里闹了那么一场……”

“哦?你闹事了?”珊娘扭头看向五福。

五福一扭嘴儿,“姑娘也太小瞧我了,‘有理有节’这四个字,可还是姑娘教的呢!我只是按照府里的规矩,把那些人都教训了一通而已。”

三和笑道:“我也觉得五福闹上一闹也好。便像姑娘所言,事情总有两种说法,若是只能听到一种说法,可不就叫人生了偏颇?总要叫人也听一听我们这边的说法才是。”

奶娘看看这“狼狈为奸”的主仆三人,又叹息一声,摇着头道:“我是说不过你们三个。可有一条,姑娘家家的,总该谦和温顺些才是,不然怕是要被人说闲话的。”说着,她叫过五福替她继续为珊娘烘着头发,她则转身进了卧室,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了。

于是五福过来接了手,一边冲着珊娘一阵挤眉弄眼。她们都是深知奶娘禀性的,一来怕给人添麻烦,二来怕引人说闲话,三来嘛……

“……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五福凑到珊娘耳旁,低声道:“妈妈要是知道姑娘打了九爷十爷的事,还不得吓破了胆?”

珊娘笑着睇她一眼。

五福又道,“我只担心九爷十爷回去乱说呢。”

“若是你,你会说你被个女孩打了的事吗?何况还是在抢别人钱的时候。”珊娘笑道。

五福顿时释然,冲着珊娘弯眼一笑,又扭头看看仍在卧室里翻找着的李妈妈,低声道,“我跟姑娘打赌,便是妈妈知道姑娘打了人,怕也只会说对方不是。”

“是啊,然后私下里教训我:吃亏是福。”

她学着奶娘的腔调,不想奶娘拿着一叠干净毛巾出来,正好听到了,便叹道:“是呢,吃亏是福。姑娘便是受了委屈,总还有太太老爷做主,姑娘不该自个儿和姨娘对上的。”

于是,五福看着珊娘做了个鬼脸。

偏这鬼脸也叫李妈妈看到了,伸手过来拍了她一记,责备她道:“便是你一心护主,好歹也该有个分寸,怎么还跟厨房的人撕扯上了?倒叫我们有理变无理了。”

五福不服道:“我才没跟她们撕扯呢,我只是在跟她们讲府规!说起来,府里的规矩真乱,若是在西园,哪容得人说主子半点闲话?!早撕了她们的嘴了!”

珊娘从浴桶里站起身,一边让奶娘拿大巾子裹了她,扶着五福的手出了浴桶,一边故意跟奶娘唱对台戏似的对五福道:“下次你直接撕她们的嘴好了。”

奶娘听了顿足道:“姑娘竟还蛊惑着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为什么要饶?!”珊娘伸直手臂,让三和替她穿了衣裳,对五福笑道:“咱们要的就是得理不饶人。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光讲理不够时你只管拿住了打。便是打出了什么问题,有你姑娘我替你兜着呢!”

“哎!”五福干脆答应一声。

李妈妈又是一阵顿足叹息,偏又舍不得指责珊娘半句。

珊娘看看她,忽地反身勾住她的脖子,笑道:“奶娘,倒是我要劝一劝你,便是要做个君子,好歹也要看一看对方是不是君子。你若只顾着做君子,偏对方是像我这样‘得理不饶人’的小人,便是你退让一步,我就要强占你三步,你待要如何?若是你一步步退让,我一步步紧逼,最后逼得你退无可退,你又待要如何?”

奶娘无奈地摇着头,从六安手里拿过大氅裹住珊娘,“姑娘也太过偏激了,我却是相信,这世间总存着一个公道的。事情总能分辨出个是非曲直,便是一时不能,终有一日是可以的。”

终有一日?!等着别人给机会澄清自己?!

珊娘懒懒一笑,拢着大氅道:“说句让人绝望的话,有时候,便是事实摆在眼前,只要不是合乎自个儿的需要,便不会有人愿意相信呢。”

因此,当次日侯十四娘亲自过来“探病”,以状似无意的口吻问及她罚侯玦的事时,珊娘只笑了笑,心里暗道了一声:果然,错的是奶娘,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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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古代言情小说 《麻烦》

作者:竹西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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