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的小确幸：《枕草子》丨 如是书评

对于一代才女来说，这是最没意思的结局了。好在那些记录了她种种欢喜乐趣的文字，不受任何影响地流传下来了。如果清少纳言泉下有知，说不定也会微笑着说“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第一次所见的《枕草子》，是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01年版，装帧版式，纸张印刷，皆不过普通水准，标题后一行古朴墨字：周作人译。底下落了朱红小印，如龙点睛。不经心，却惊心。寻遍各大图书网，全部缺货——竟是绝版了。旧书网上偶有拍卖，我后知后觉，待到发现的时候，网页上只留一个高价成交的数字。不死心，写邮件给出版社，对方回复：此书已无库存，因版权问题未能重印，如能再次印刷，必定及时告知，云云。措辞极为客气，然而说了等于没说——我依然两手空空。



十五年后，我在如是书店看到这本书的新版，激动得几乎当场落泪——封面设计宛如雪天的清晨，几近出尘的洁净。从装帧到纸张，全都是超出期待的惊喜，厚实的精装本，配得上平安贵族的意趣。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位译者的名字：周作人。



《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时代的随笔集，作者清少纳言是皇后身边的女官，生于世代文官家庭。能读汉书。每晚写几张纸放入枕边匣中，此书因之得名。这种写作方式类似日记，所描写的也都是平常事物，但是文字清新宛转，读来趣意盎然。有评论家说此书“随便翻翻，可消永夜”，实在是很妥切的。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细微的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这是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那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

“在冬天很冷的夜里，同了情人很深地埋在被窝里，卧着听撞钟声，仿佛是在什么东西的响着似的，觉得很有趣。鸡声叫了起来，也是起初是把嘴藏在羽毛中间那么啼的，所以声音闷着，像是很深远的样子，到了第二次三次，便似乎近起来了，这也是很有意思的。”



最常见的景致，在她的眼里，都是值得记录下来的美好。风雨，云彩，草花，池水，三四七月的早晨，五六月的傍晚，菖蒲的香气，水鸟的叫声，女官们拖在地上的衣裾，年轻官吏们沾了雪的靴子……她兴致勃勃地描述着，末了总会加上一句“这是很有意思的”，孩童般纯真的心境与口吻。



——所以会轻易地被她感动。

“怀恋过去的事是：枯了的葵叶。雏祭的器具。在书本中见到夹着的，二蓝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绸绢碎片。在很有意思的季节寄来的人的信札，下雨觉着无聊的时候，找出了来看。去年用过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这都是使人记忆起过去来，很可怀恋的事。”



那时候她是定子皇后最宠信的女官，想来也是风光人物了，然而她所喜欢的，并非权势或者财富，而是这些小小的意趣。旁人看来不值一晒的东西，却都是她的宝贝。

“清洁的东西是，土器。新的金属碗。做席子用的蒲草。将水盛在器具里的透影，新的细柜。”



每句话都是一张照片，有形有色的，是对生活的珍重与情意。日本的女摄影师川内伦子，喜用大画幅相机拍摄身边微小事物，自己冲洗120胶片，以清淡色彩和低对比度作为时光的印记。女性的视角总是独特微妙的，她们看见的，是那些微小而发光的东西。古代和现代，其实并无区别。



——就好像是清晨起床，看到窗玻璃上有白雾凝结，手指轻轻抹一下，从那细微轨迹中，可以窥见外面磅礴天光。这本书，不过是一篇篇短小而散漫的记述。但是叠积在一起，却是千年以前平安朝的绝代风华。

“……从九月末到十月初，天空很是阴沉，风猛烈地吹着，黄色的树叶飘飘地散落下来，非常有意思。樱树的叶和椋树的叶，也容易散落。十月时节，在树木很多的家庭里，实在是很有风趣的。”



她从不伤春悲秋，也许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季节变换，光阴流转，繁荣也好，肃杀也好，对她而言，不过是“有趣”而已。与另一部著名随笔《徒然草》中流露出的厌世悲伤情绪相反，她对生活，始终是积极的态度。

“捶打得很有光泽的衣服上面，头发并不散乱的，整齐的分列着，这景象是值得怀念的……收拾得很好的火盆，灰都弄得很平整，里面的火光照见火盆上也看得见，很是有意思。而且火筷子特别的显著，看去歪斜的放着,是有趣的事。”



“……这在我说来实在很是好玩，但在别人看来，或者是一点都没有意思也正难说，这样的替人家设想，也是好玩的事情。”

——好一个自得其乐的女子。

有大臣想要追求她，写了诗句试探，她随手从炉边拿块木炭回信，用半句唐诗化作和歌作答，在当朝传为佳话。旁人有背后说她坏话的，她也不当一回事，泰然处之。



如此宠辱不惊的心态，才是最难得的。然而这样一个恬淡温和的女子，终究也还是被卷入进政治斗争里去了。皇后的叔父藤原道长夺权之后，逼天皇将自己的女儿彰子立为中宫。自那时起，定子与清少纳言的生活便变得风雨飘摇。定子去世之后，清少纳言落发为尼，下落不详。

更可悲的是，《源氏物语》的作者，同为女性的紫式部，在清少纳言出宫之后，竟严厉地批评道“清少纳言是那种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想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而性质都变得轻浮了的人，其结局怎么会好呢？”



自古文人相轻，如若再加上政治因素，就更了不得了。紫式部是彰子身边的红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因此，对于彰子的情敌兼政敌（定子皇后）身边的清少纳言，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不顺眼。谁又能想到，说着这样刻薄话的紫式部，根本就没有见过清少纳言本人呢？

——对于一代才女来说，这是最没意思的结局了。好在那些记录了她种种欢喜乐趣的文字，不受任何影响地流传下来了。如果清少纳言泉下有知，说不定也会微笑着说“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吧。



读外国文学，翻译至关重要。《枕草子》有三个译本，我也都找来看过，始终觉得周作人的译文是最好的，信达雅三者俱备，文笔古朴怡然，正合平安时代那种带着淡淡樱花香气的氛围。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周作人本身便擅长写小品散文。之前买过一套他的自选集《饭后随笔》，后来又买了《雨天的书》，读完之后，只觉得他写萝卜白菜也比别人的燕窝鱼翅来得美味。至于种种民俗古事，信手拈来，寥寥几段便妙趣横生——这只能说是一种境界了。



周氏兄弟因家事起争执，最终分道扬镳，其罪魁祸首应是周作人的日本悍妻——相比之下，鲁迅和许广平可就幸福得多了——我曾有过倏忽一念：如果当时周先生娶的是清少纳言这样的女子呢？

异想不能天开，正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周作人精通日语、古希腊语、英语，并曾自学古英语、世界语。他本是一代散文大家兼翻译巨匠。只可惜，只可惜。

1939年，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1966年8月2日，他被红卫兵查封了家，并遭到皮带、棍子抽打。其后周作人两次写了短文让儿媳张菼芳交给当地派出所，以求服用安眠药安乐死，都无音信。1967年5月6日，周作人下地解手时突然发病去世，享年82岁。”



以上，是我搜索到的，他最后的人生。老舍尚且可以选择自尽的方式，他却连一死都难求。我为他悲哀。

写得是“有意思”的作品，最后却是这般“没意思”收场。自古多少文人，恐怕都跳不出这个悲剧的循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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