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啸 一盏油灯一碗面

 

程啸作品《西北风情录》之《一盏油灯一碗面》...



一盏油灯一碗面
程啸


父母从西北甘肃过来江南宁波的第一个晚上,家里就停电了。刚准备出去买蜡烛,父亲问我墨水瓶有吧,我说饮料瓶倒是有。只见他借着手机的光线,用锥子在瓶盖上钻了个洞,剪了两根毛线插进去,转头问我,煤油呢?煤油?我差点晕过去,他竟然是在做煤油灯。父亲自嘲的笑笑说,我还以为在老家呢,没有算了,就这样坐着说话吧。

父亲说我刚出生那会,火柴和煤油灯都属于贵重物品,家里用石头和U型的铁圈摩擦生火。夏天的傍晚,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饭,用一种野草拧成绳,然后点燃绳子,既可熏蚊,也可做火引子。

母亲笑着说,还记得小时候把羊肉吃了一炕吗?当然记得,那次在煤油灯下把一盘羊肉端上炕,然后熄灯吃肉。黑灯瞎火的摸到羊肉塞进嘴里,却怎么也嚼不烂,顺口就吐到炕上。母亲发现炕上黏糊糊的,点灯才发现是我吐的。于是熄灯继续吃,我却怎么也摸不到盘子和羊肉,急的大哭,鼻子上却被塞了一块羊肉,原来是母亲在摸黑给我喂。

上小学时跟老师要了墨水瓶,跟母亲要了毛线,亲手制作了一盏煤油灯。借着煤油灯的昏暗光线,母亲在被卧里教我识字,凌晨我起床在炕头写作业。

小学快毕业时村里通了电,但为了俭省每一分钱,依然每夜在煤油灯下读书。总能记得半夜父亲在窗外喊,快熄灯睡觉了。煤油也是花钱买来的,也需要俭省。但我真的很迷恋于读书,尤其是父亲收藏的一些通俗演义,于是披着被子,背靠窗户遮住光线继续阅读。

母亲说我小时侯眉毛很稀,后来越烧越茂盛。半夜看书入迷的时候,火烧眉毛属于正常,头发就不用说了,所以我一直保留着光头的美好传统,却烧出了一对浓眉。只是有一次,把被子也点着了。从此只好半夜坐在地上看书,风经常从门缝吹进来,煤油灯开始晃动,于是靠着门板,把煤油灯架在凳子上看书。

父亲说还记得去县城上高中的路上,你兴高采烈的说要留长发吗?当然记得,我以为到了城里就不会被煤油灯烧焦额头了。没想到第一个周末结束,就跑回家找那盏煤油灯。学校规定九点关灯睡觉,根本满足不了猛增的阅读欲望。

长发自然没有留成,学习却一直保持在了前列,直到考上大学。本来想把那盏煤油灯带到大学去,后来弟弟要了过去,据说他考上大学的时候,又送给了小师弟。

同样陪伴西北农村孩子长大的,还有那一碗面。如今生活在江南鱼米之乡,我却总喜欢做碗面来吃,每每端在手中,就会想起,一碗面在我生命中所留下的印记。

我小时候很爱哭,但大都忘记了。只有一次,如今想起,还隐隐心痛,可能那次哭的太伤心的缘故吧。约莫五岁左右,我端着一碗面条到邻居家去吃。西北农村的习惯,吃饭总喜欢到大门口去,或者到邻居家,大伙凑到一起,看看你家吃什么,我家吃什么,或者分享,或者攀比。我边走边吃,没小心脚下被土疙瘩绊倒。洋瓷碗滚了老远,半碗面就撒在脚下。我呆了一下,那之前也许还没有认真想过任何一件事,但那次,我非常认真,我知道一碗面对我的意义。倒了,就没有了;倒了,就浪费了。父母去地里干活时,总把我挑着,田地里的艰辛,我从小就见识了,麦场上的仔细,我也很清楚。每一颗粮食都不能浪费,而多少粒麦子才能做成一碗面啊?我手足无措,只能用哭声来表示我的难过。邻居的阿娘出来,说没关系,来我家给你倒碗接着吃。我哭的更加厉害,直到母亲来了,微笑着把我拉回家,把她自己剩余的半碗面倒给我,我却更加愧疚而伤心。

上高中时,从家里背一袋子面粉到学校,每天自己擀面条吃,调料只有盐,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寒酸,相反却吃的津津有味,因为一起的同学都这样吃,并不知道面条还有其他吃法。

直到去兰州读大学,才知道了什么叫拉面。那天和父亲从家里提着饼子到兰州,到了晚饭时分,有老乡来叫去吃饭。还不知道食堂在什么地方,就跟着去了。那时候兰州拉面一碗一元七,我站在饭馆门口,看到价格表,心里忽然一阵痛,甚至有恶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一天没吃东西的缘故吧。我就跟老乡说,我肚子不舒服,你们先吃吧。然后和父亲一起回宿舍。父亲默默走在前面,他知道,一元七,对于我们父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价格。回到宿舍之后,父亲吃了点饼子,我什么都没吃。第二天早晨,他自己带了23元,把剩余的钱都给了我,其实也没多少。我让他多拿两元,因为从老家到兰州的车费是25元,但父亲说,他知道车站门口的票是23元。

在兰州读大学,一元七的拉面其实是最节省最便宜最实惠了,后来几乎每天都去吃。到了第二年退学,家里已经欠了一屁股债。回到高中去,弟弟给我做饭吃,一碗面条,撒点盐,还有点葱花,那是给我接风洗尘的优待。我吃着那碗面,眼泪刷的就下来了。自己曾经艰辛的日子,并不觉得艰辛,在城市里呆了半年,再吃到这样的面条,却是说不出的伤感!我补习一个月之后考到北京继续上大学,弟弟继续在高中吃着只有盐做调料的面条。

在北京的日子自然也不宽裕,打工、赚稿费,什么手段都使出来,生活还是很拮据。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翻硬币,能翻到两个一元的硬币,就能解决一顿饭。两元自然买不到什么好菜,但是,可以买一碗面。那个饭馆在学校的侧门,山西人开的,我们称为山西大酒店。冬天的时候,再加一元,就可以做出热乎乎的沙锅面条来,如今想起,那都是世间美味,要流口水的。

很多年之后,将父母从西北农村接到宁波来,他们在大街上看到兰州拉面几个字,感觉很亲切,说想去吃一碗。虽然我知道不正宗,但起码可以安慰一下胃口了。父亲吃的很慢、很仔细,吃完之后很严肃的说,原来兰州拉面是这个味道啊?我一下子惊呆了。母亲笑着随口说,那年送儿子去兰州上大学,没吃到兰州正宗的拉面啊?然后他们二人都笑起来。我却笑不出声。因为有次回老家,有亲戚跟我说,你们现在都在南方,家境宽裕了,对父母要尊重,过日子要简朴。亲戚还告诉我一件事,那天父亲拿着23元到车站,一直在车站门口等到深夜才上车,到县城时分文不剩,饿了两天肚子从县城走20里路到家,大病了一场。

生命中的那碗面,甘甜而丰盛。对于贫穷,或者富裕,我都没有特别确切的概念。贫穷时,我并不知道自己贫穷,富裕了,我也不觉得自己富裕。我只知道,一碗面,足够养活一个人,足够养活一个家。一碗面所喂饱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肉体,一个家庭的存在,更是一个人的成长,一个家庭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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