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和解的战斗——观《愤怒的公牛》

或许我们不会同杰克一样在拳台上战斗，可我们都同他一样，流汗流血也流泪。...

——'Jake LaMotta'

Robert De Niro

in film Raging Bull

《愤怒的公牛》的主角是位拳击手。我喜欢拳击，因为拳击中的搏斗赤裸而直接。我觉得既然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从未停歇，与其尔虞我诈不如拳拳到肉。我因此喜欢看拳击电影，新近的作品如《铁拳》（Southpaw）、《激战》、和《勇士》（Warrior）。

但《愤怒的公牛》跟上述的几部“拳击电影”不大一样。如果说拳击电影里除了主要人物，拳击运动本身也是一位主角，那么《愤怒的公牛》不能算拳击电影，因为片中的主角分明只有人物本身。换言之，《愤怒的公牛》不是关于拳击的电影，而是关于一个人的电影，拳击是这个人的职业，仅此而已。

这也许是为什么相比通俗易观的“拳击电影”，《愤怒的公牛》于我显得晦涩。纵使它盛名在外，纵使我喜欢拳击，第一次看它我还是看不下去，看到十几分钟便作罢。那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又想起它，是因为前几天看了本片导演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和主演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 Niro）合作的另一部经典影片《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很巧，第一次看它也是看不下去）之后，意犹未尽。

尧十三在《龙港秘密》里唱到“贪心的年轻人，只会唱一首歌”，有自知之明的文艺创作者对这句歌都会有同感吧！放在电影创作上，或许每个导演翻来复去都在讲同一个故事。

当然这可能仅仅是我的附会。不过假如我蒙对了，那么《愤怒的公牛》和《出租车司机》应该同样讲的是一个关于孤独的故事。

《出租车司机》里的孤独很显然，镜头里常常只有主角在。他沉默，间或自言自语。《愤怒的公牛》则不同，主人公杰克（Jake）一登场就是实力被认可的拳击手，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他身边始终簇拥着不同的人。但他仍旧是孤独的。当他在热闹的宴席上格格不入时，他是孤独的；当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察觉自己的弟弟和妻子暧昧的互动时，他是孤独的。

孤独不取决于数量。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不一定孤独，一个被众星捧月的人也不一定不孤独。孤独取决于一个人为人处世的态度。这也是出租车司机和拳击手杰克共通的地方——他们孤独，因为他们都是愤世嫉俗的人。

假如你对人群深感不满，你便无法融入人群，孤独感便应运而生。

杰克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满，因为他心里充满了抱负。拳手生涯里，他不顾一切，一心求胜。他是个自大狂，他说他要只靠自己，只靠自己也就够了。他因此屡次回绝黑帮首领的“好意”，他也因此在不得不接受黑帮的交易而故意落败时痛哭流涕，黑帮对比赛的操弄让他委屈，也让他愤怒。他无法与这些人为伍，他因此感到孤独。

他还是个控制狂，他为了自己求胜的欲望努力控制其他的欲望，而且他还要求身边的人也是如此——他让自己的娇美的妻子跟他约法三章，赛前和他一起禁欲；这样还不够，他还让弟弟帮自己“看好”她。当他发现妻子似乎出轨，甚至和弟弟举止暧昧的时候，他一次次逼问两人，并且把逼问之下获得的只言片语当作证据，暴怒地对两人大打出手。后来，他孤独的坐在自家的沙发上。

前者，即不甘心被黑帮操弄，是谓愤世；后者，即不谅解亲人的欲望，是谓嫉俗。

杰克不是外星人，他的个性鲜明，但并没有脱离我们每个人的心性。这样的愤怒人皆有之，西方的七宗罪里有它（wrath），东方的三毒里也有它（嗔）。因此，恐怕不少人应该都和我一样，最初对杰克充满了同情。

我理解杰克对公平的追求。拳击作为运动就应该是竞技至上，怎么能受黑帮的操弄，怎么能为了钱而放弃求胜呢！有一幕，杰克就算必须输也要站着输，让我大为感动。

我也理解杰克对道德的追求。妻子怎能背叛丈夫，弟弟怎能和嫂子有染呢！

尽管杰克对于这两者的追求都很偏执，但在观念上理解他的我很认同他。可看到后来，他众叛亲离的下场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杰克这样做真的好吗？

最后，当影片展示了杰克的醒悟时，我也随之有所改观。影片最后，杰克成了酒吧里讲脱口秀的演员。乍一看他失去了拳王时期的荣光，潦倒落魄，可他分明多了一份安然与自得。或许选择在酒吧里讲笑话不是因为他自暴自弃，而是因为他悟得了拳击和人生都不仅仅是比赛，亦是表演。原先杰克一心求胜，是厚前者薄后者，是重结果而轻视了过程。

既然是表演，胜负就不是唯一必要，因为演出效果也很重要。作为黑帮写好的“剧本”里的失败者，杰克是不合格的，因为他每次都不愿意倒下，甚至不愿意闪躲。他太骄傲了，把自己的胜负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实质上不比那些买输买赢的赌徒更高贵，因为他或许比他们还要计较自己的胜负，计较个人的得失。

比赛被操弄也是可以接受的，看似操弄比赛的是黑帮，实则是命运。假如每个人都是演绎自己生命的演员，那么并非每段戏份都能出自我们自己的手笔，总有一些时间里，我们需要按照剧本的安排去演，而不是随心所欲。有时候也许这个剧本来自你的老师，有时候也许来自你的老板，有时候也许剧本就和影片里一样来自于黑帮。

片中有一手隐笔——一位衣着体面、被称作“上校”的人，在杰克赛前特意跑到后台跟杰克寒喧，一番交谈后杰克和我这个观众才明白身份显赫的上校来搭话，是因为他买了杰克赢，又听闻杰克这场要输的传闻，所以想找杰克确认。这该是在暗示一场拳赛的利益纠葛又何止是在于黑帮。命运的不可抗当然也不仅仅在于黑帮，不仅仅在于非法的暴力。

事实上，万事万物联系紧密，作为其中的一员，谁都说不上能够主宰这一切，也说不上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因为自己的命运和万物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想要主宰自己牵扯在万物之中的命运的欲求，其实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傲慢。杰克后来逐渐放下了这份傲慢，他甚至成了一名喜剧演员，嬉皮笑脸地拿自己开涮。

影片还展示了杰克对待家人的变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逼问之下，再清白的人也会暴露污点。进而抓住他人的把柄不放，并不是高尚，相反，是狭隘自私。杰克原先只看到家人对自己的背叛，却并没有看到自己对家人的辜负。其实背叛和辜负，前者是果，后者才是因。

一心求胜的杰克漠视了家人的需求，才逼得家人投向他人的怀抱。假如在自己爱人的怀抱里就能取暖，谁会去另觅他欢？人都是懒的，不会自找麻烦，倘若一个人宁可背负道德压力也要偷欢，他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往往，他背叛的人就是这个理由的重要部分。杰克又何尝不是背叛了自己的前任妻子？杰克意识到了这些，不再一心归罪他人。他主动寻求弟弟的谅解，并努力拥抱曾经被他视为叛徒的弟弟。

于是，头破血流也不甘心停止战斗的杰克最终与世界和解了。他接受了自己作为世界一员的事实，在这个事实里，胜负并不完全受他控制，而且有时候他不能寄希望于用拳头解决问题，而是需要迎合与表演。他接受了他人的缺限，接受了自己与他人的关联。

正如影片所暗示的，原先的杰克很像莎翁笔下的理查德三世，一心求胜，孑然一身，“My kindom for a horse.”（我愿用我的整个王国交换一匹马），这匹马就象征着胜利，象征着虚荣，杰克曾经为虚荣所诱而目空一切；结尾的杰克更像他两次提到的奥利佛（很可能是指精彩演绎了多部莎翁剧作的演员劳伦斯•奥利佛），“It ain't the ring, it's the play. Give me a stage where I'll rage. Though I can fight, I'd rather recite. That's the entertainment.”（重要的不是王戒，而是表演；给我一个舞台，一个我能暴怒的地方；我能争斗，但我宁愿吟诵），洗尽铅华的杰克，不再把世界看作战场，而是看作舞台。

杰克那种愤世嫉俗、舍我其谁的戾气已经收敛，但作为拳击手的斗志还在，登台演出前他还是会挥拳，会为自己打气；纵使在一个观者寥寥的小酒吧，他还是会对自己说“I'm the boss; I'm the champ.”（我是头头，我是冠军）。这或许是一句大话空话，或许是败者的自我安慰，但或许，它也是一个历经荣辱与得失的生命至诚至真的宣言——我为我的生命负责，我将挑战自我，无论我站在万众瞩目的拳台上，还是在无人问津的地下酒吧的舞台上。

影片结尾引用了圣经福音，极妙：

So, for the second time, (the Pharisees)
summoned the man
who had been blind and said:
"Speak the truth before God.
We know this fellow is a sinner."
"Whether or not he is a sinner,
I do not know." the man replied.
"All I know is this:
once I was blind and now I can see."
（腓尼基人第二次传唤了曾经是瞎子的人，他们对他说，在神前说出事实吧，我们知道这家伙是罪人。瞎子答道，他是否是罪人，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我曾经眼瞎，如今我重见光明。）

原文里“罪人”多半说的是耶稣，耶稣被抓起来审判，法庭传唤了曾经跟耶稣有来往的“瞎子”，先前这位“瞎子”的眼疾被耶稣治愈了。电影里，“罪人”像是杰克眼中的他人，“瞎子”像他自己，他曾经看法偏执，看不见他人的善。

电影外，“罪人”像是劣迹斑斑的拳手杰克，“瞎子”像被杰克自传打动的主演罗伯特•德尼罗、导演马丁•斯科塞斯，也像被这部出自杰克自传的电影打动的观众们。我们多少也愤世嫉俗，身处这种情结的我们不识庐山真面目，看不到这种情结，而这部影片把它生动地刻画出来了。借由影片里杰克的罪与罚，我们得以看见每一个人类似的境遇；借由杰克的自我救赎，我们也得以看见了每一个人救赎自己的希望。

杰克经过一场场让他流汗流血甚至流泪的战斗，最终领悟，到达和解；我们或许不会同杰克一样在拳台上战斗，可都会同杰克一样流汗流血流泪。于是，经过我们自己的“战斗”，或许有天我们会同杰克一样到达和解。

5.20

曾阿牛

于细雨中的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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