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经之一 · 凿窍篇

伯牙从崖石底下走出去，透明的天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



伯牙傳

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伯牙幼则极聪，五岁辨万物声，七岁识天地籁。牙父为郢都上大夫，引伯牙北拜成连先生习琴。成连观伯牙神貌，曰：“恝然。”因不受。牙父复拜，成连又曰：“天地遗珠生此子，天地无情，此子亦然。”牙父再拜，成连曰：“伯牙浑然抱朴，太上忘情之道是也。然琴之道悖于天地，是人间道也。欲成其道，必毁天然。”牙父对曰：“以有涯之身承无涯之道，世间之乐，终不可得。”成连遂徒伯牙。

伯牙学琴，三年不成。门徒皆谓伯牙辨音微奥，操琴能鼓，然至于精神寂寞、用情专一，不能动以分毫也。操晴不喜，操雨不悲，以晴雨皆法自然，不以为悲喜也。成连因谓伯牙曰：“吾师方子春，今在东海中，善移人情，子欲随往？”伯牙曰：“善。”乃与俱往。至蓬莱山，留宿伯牙曰：“师住某所，吾将迎往。”一去不归。

伯牙近望无人，但闻海水洞滑崩澌之声，山林寂寞，群鸟悲号，不觉心绪大起。少焉，群鸟毕绝，止松风呜咽，终复怆然。伯牙太息，长揖四合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歌。成连旬日而返，闻《水仙操》既成，遂曰：“七窍既凿，六欲上身，汝将出师矣。”伯牙回，遂成天下妙。

伯牙及冠入晋，拜上大夫，世有盛名。时文章曰：“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可窥一斑。王遣伯牙使楚，道汉阳往郢。舣舟入江口，骤雨忽至，遂泊舟小山下。时值中秋，见月光倒囊入水，满川风雨生潮，心有所感，遂取琴而鼓。忽见岸边一樵子，独立风雨中，问之则答曰：“晚归遇雨，闻先生琴音美妙，流连而忘返也。”伯牙作倨态，不发一言。操琴又鼓，志在高山，则樵子喃喃曰：“善哉！峨峨兮若高山。”志在流水，则曰：“善哉！汤汤兮若江河。”伯牙心异之，延樵子至舟中，问其姓名，曰钟期。伯牙每鼓，心之所念，子期必得之。伯牙曰：“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遂为至交。

子期善听，伯牙每以良曲鼓之。子期拜之曰：“先生深致，亦不以樵子为鄙，鼓我以良曲。”伯牙对曰：“闻琴音而知志之所向，此岂非谓知音乎？知音之恩，岂良曲可以为报乎？”子期见其形神每郁，问之辄曰：“良曲易寻，知音难觅。昔者吾虽誉满天下，亦未尝有也；今若得而复失，则竟不可复得矣。”

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山崩之音。伯牙指落则风雨静，山阴暴雨，不及伯牙弦上之悲。曲毕，见子期神色戚戚，不发一言，乃叹曰：“吾于何逃心声哉？”山中之雨，倏忽来去；骤雨初歇，苍苔沾翠。伯牙负琴而立，步入天光，忽谓子期曰：“望子速死，吾亦绝弦。吾与子可成千古佳典否？”复笑曰：“山中困顿，不过弹指；吾生困顿，亦不过弹指，何有于我哉？”

伯牙访成连于郢郊。师徒对饮，醉则大哭。成连曰：“曲高和者寡，天下鼓琴弄瑟者，概能外邪？”伯牙闻之大恸，曰：“世间岂无方子春？”成连曰：“痴儿，松呜涛咽耳。”又曰：“悲哉太上忘情！七窍成而浑沌死。”伯牙归晋，子期送至汉阳江口，复定一年之约，中秋为期。再拜而别。

伯牙期年而至，不见子期。问山中老者，盖染疾而终。以听伯牙鼓琴故，葬于江畔。伯牙席地而坐，援琴而歌。鼓《高山》、《流水》，其声铮铮然。斯人已逝，江涛依旧，琴声依然。曲毕，伯牙摔琴而去，终已不顾。

伯牙不复鼓，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预计里，南华三篇分别包括凿窍、梦蝶与忘羡。总之，我一向作为解构狂魔而解构《庄子》的大志自此始算是有一些进展。伯牙传大概是组织了一些零碎的文献（甚至包括冯梦龙（捂脸）），捏造而成了这样一篇传记。把伯牙塑造成一个天生无情无感的家伙，大概就是为了应和庄子的寓言吧……（结果反而成了最大的bug——伯牙春秋人，庄子战国人。你发现了吗？没有？很好。）

写成文言不是为了逼格，乃是因为懒。大概文言组织出来的这样破碎的故事，有一种淡淡欲散的感觉吧。写成白话文的话，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啪得碎掉了——

泰山之阴的暴雨怎么敌得过伯牙弦上之悲？伯牙每挥一指，山阴的暴雨便静一回。

曲毕，钟子期半个字也没说。

伯牙摇摇头：“子期，你叫我把我的心声藏到哪里去呢？”

伯牙收起琴，背在背上。山中暴雨来去弹指，大雨已经歇了，水珠从光溜溜的崖石下砸碎在苍苔上。

“子期，我盼你快快死去，让我再不受爱恨之苦。”伯牙从崖石底下走出去，透明的天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从此我的琴音永不响起；从此你我二人的典故永远流传。”

唔……咳。

提到灵感的话，不外乎现实中的一些事情——总之有一天我幡然顿悟，知音这个东西，岂不是一种单方面的关系吗？子期是伯牙的知音，反过来却不是。我想，处在这样不对等的关系当中，曲高和寡的伯牙即使得到了知音，也依然是一个孤独的人吧？子期去世，伯牙绝弦，“伯牙摔琴而去，始终都没有回头。”写的大概就是，终于还是放下了一些什么的意思。

凿窍乃入世，庄子是不甚苟同的。牙牙的爸爸认为他应该获得俗世的快乐，所以送他去学琴，好像倏与忽一样。可是入世是好还是不好？尽管伯牙后来一生的痛苦——求而不得、失而不追——不外乎是源自当初的一个选择；但你若问他，这一切，你后悔吗？

你猜他是后悔，还是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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