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 山魈

 

「好好生活吧。」...

山魈
文|雨声百谷
(一)
他独自一人走在无边无际的大雨里。没有雷声,没有闪电,除了漫天大雨和浓重夜色再没有其他。他仰起脸,大雨迎面袭来,衣服湿嗒嗒的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周遭夜色浓重悲伤浑浑噩噩,每一分每一秒都一样难熬无聊又让人不知所措。

他开始奔跑,身体的感官开始麻木,疲惫从心底升起,不断重复的奔跑动作变得乏味呆滞,令人痛苦再到腻烦。能量的持久迅速消耗让人急喘,他摔倒在满地泥泞里,他任凭雨打在身上,他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
(二)
廖老板今年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在一所大学附近开了家奶茶店,喜欢喝酸奶,喜欢吃芹菜,最爱的季节是夏天,最爱的歌是最炫民族风,开奶茶店是「为了能每天都看到漂亮的女孩子」。

奶茶店每天早上九点开张,晚上九点关门。夏天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街上人最多,廖老板这时会准时倚在门上,看外面穿着碎花裙小吊带超短裤的姑娘们。

「女孩子们多好看啊,看一眼感觉人生都充满了希望。就是有些不太好哄啊,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她们的喜爱度…」

奶茶店刚刚开张的时候张宇就在这里打工,那时候廖老板也是刚来,一次谈了三个女朋友。有一次被一个女孩子当街质问,廖老板说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然后就被甩了一巴掌。

张宇对廖老板的人生追求不发表评价,他擦完桌子,解下奶茶店因为廖老板的恶趣味而设计成粉红色的工作围裙,叠好放到橱柜里。

廖老板还在喋喋不休,张宇像没听到一般,说了一句「我走了」,走出了奶茶店。

「我还没说完呢,诶你再走,信不信我扣你工资,还走!」

「我还有课。」

廖老板不满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张宇刚踏出店门,廖老板的手机铃声就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突然笑的一脸谄媚,「小甜心啊…唉是是,我马上过去…」

已经是晚上七点,一阵风拂过,奶茶店门口挂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廖老板不经意地往外瞥了一眼,目光突然被牢牢锁住。他的目光越过街上闲散的人群,看向那边居民楼上的一扇窗户,那里的窗帘被掀起一个缝,有人在朝着这边看。

电话里传来女生好听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喂,喂?」

廖老板回过神来,「在呢亲爱的~」

再抬眼看时,窗帘已经放下,遮的严严实实。

廖老板下了血本。灯光柔和,桌子上精致的花瓶里插着还沾着水的玫瑰,侍者把盛着红酒的高脚杯放到桌子上,微微弯腰,「您的牛排马上就好。」

「山魈是什么?厉害吗?」

「厉害。山魈可是会吃人的!」廖老板做出夸张的表情,对面漂亮的女生还是没抬头,继续玩手机。

「真的。要是山魈和你做了交易,一定要完成他的要求,不然就会被吃掉。山魈只按欲望行事,很可怕的!」

「说白了就是妖怪是吧。跟鸡啊鸭啊狐狸精什么的都一样。」

廖老板像是噎住了,他想了一下说,「可是山魈会吃人...你不怕吗?」

漂亮的女生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白痴。」

话题就此终结,牛排也终于送到,廖老板把七分熟的肉慢慢切成小块,送进嘴里。

还真是味如嚼蜡,他想。
(三)
房间空间开阔,廖老板慢慢踱步到正中央一个形状奇特像是巨型蛋的仪器前,地板和墙壁一样泛着不锈钢的光泽,皮鞋踩在地上,没有发出声响。右边的金属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旁边的茶杯还在升腾着热气。电脑没关,上面显示着对各项指标的观察记录。

廖老板对着眼前精密高端的仪器,不知如何是好。面前有两个按钮,一红一蓝。他沉思良久,按下了红色按钮。机器滴滴的运转声响起,廖老板等了一会,再没有其他动静。他点了一根烟,拿出手机,开始放最炫民族风。
(四)
手机铃声催命似得响起,张宇睁开眼睛。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只有大雨。

他坐起来,感觉头有些疼。

张宇今年大二,他不住宿舍,一个人在外面租地下室。房间很小,放了床以后空间所剩无几,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电磁炉,旁边摆着一盆快死的仙人掌。

他拿过手机,关闭铃声。手机反应有些慢,按了关闭键还是一直在响。张宇用的手机是好几年前的产品,样式早已跟不上潮流,各方面功能慢慢地越来越差。可这是妈妈留给他…

敲门声突然传来,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缓慢响着。他下床打开门,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正在门外看着他,她留着齐刘海,眼睛很大,面容可爱。他往下看去,女生的右臂往下滴着血,半截校服被撕下来扎住伤口,已经被血染透。裸露的胳膊上长满黑毛,健硕强壮,犹如黑猩猩的手臂。

女生面无表情,仰头看着张宇。张宇侧身,微微点头示意女生进来。

充满复古风情的黑白小电视响着嘈杂的声音,张宇忙完看了一下表,已经下午四点。他给廖老板发了一条短信「今天有事,不去上班」,走到放着电磁炉的桌子旁,拉开快要掉了的桌柜门,里面有一个保险箱。

输入五位数的电子密码,然后是指纹,保险箱内部上面放置着王水,指纹输错保险箱便销毁。

他把医疗箱放进去,身后的女生嗤笑了一声,「用得着么。」

「习惯了。」

张宇站起身,给小饭锅里添了点水,「你要吃饭吗?」

「你这有生肉么?」

「没有。」

女生的眉毛皱起,「你连这个都没有?那就鸡蛋。」

换了几个台,都在播某市某高中旁一条小巷有人遇袭的事。死者有三个,经辨认是常在周围游荡的混混。死的很惨,胸膛处被人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心脏不翼而飞。电视上的男主播强调市民出行一定要注意安全,女生出门最好结伴而行,走路要走正道,不要挑偏僻的小路走。尤其是××高中的同学,不要恐慌,提高警惕,注意保护自身安全。

电视上尸体打着马赛克,拍到小巷的地方全是血。

他搅鸡蛋的手停住,转头看向女生的校服,「是你干的?」

女生嗯了一声,「挺好吃的。」

「除非交易,不可伤人性命,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这样扰乱秩序,廖老板不会坐视不理。」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也不会。」他的手摸到腰后的匕首上。

女生转头,像是并不在意这些威胁,她的瞳孔缩小成一条窄缝,犹如蛇瞳,「你打不过我。」

张宇的匕首已经抽出,黄铜色,上面花纹繁复,「那也得打。」

有时候心里沉重地像七老八十的老头一样,有时候有少年脾性固执地要命。她知道不可伤活人性命是张宇的底线,他几乎冥顽不灵地守着这个底线,像是守着他和人类最后一点联系。

就算自己死了也在所不惜。

这是一件在她看来很蠢的事,就像有人杀了鸡鸭猪鱼另一个人要和他拼命一样蠢。她无法理解,但也不想和张宇对着干。

女生的瞳孔又恢复正常,她转过去继续盯着电视,「是交易。他们失信,理应受到惩罚。」

活在世上,各有各的规矩。定下了规矩就要遵守,违反就要受到惩罚,不管是对人,还是山魈。方才箭弩拔张的空气沉静下来,张宇没再说话,匕首收进鞘内,转过身继续做饭。

「你没吃过生肉吗?」端上饭的时候女生明显有些不满,口气里颇有抱怨。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了一句,「我和你们不一样。」

「人类残忍又伪善,自以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实际上是最卑微渺小的生物。他们说自己善良,却千百次的屠杀其他物种,他们说自己强大,却又十分脆弱,轻轻碰一下就会死去。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帮人类?」

「因为我也是人类。」

女生像是听到了最意料之外的答案,她冷笑了一声,「你这个怪物。」

山魈--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见人笑亦笑。残暴嗜血,无善恶道义之分,无爱恨情义之别,只按心愿欲望行事。

女生名字叫赵静,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张宇高中二年级时遇见她,奠定铁哥们关系不是因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山魈本就没有情感。

夏天的空气有些沉闷,阳光从繁茂的树叶中穿过,照的张宇脸上一块块亮斑。他穿着短袖,正往奶茶店赶。

路旁种着一丛木槿,现在开的正好,张宇的手机突然响起,拿起手机一看,是妈妈。

他站在原地愣住。若有似无的奇怪感缭绕在心间,来不及抓住就消散。他按了接通键,

「最近怎么样?」

「都好。」

「那就好。」

「小晨怎么样?」

「挺好的。」

接下来就是良久的沉默。

「没事我就先挂了。」

「等等。」

妈妈在电话那边有些犹豫,她嗫嚅着说,「小宇,要不去医院看看吧…没人觉得你是怪物…小晨他还小不懂事,你…」

「妈,」张宇突然开口打断,「我…我都知道。」尾音几乎轻到听不见,带着一股难言的惆怅。

他挂断电话,有些茫然。

转头再看向木槿的时候,视野中闪过一个黑影,他四周看了看,没有人。

街边转角的地方停着一辆面包车。

「干完这一票,我们就收手。」

「可是大哥,他好像有点厉害…」

「放屁!再厉害能厉害过枪?」被叫做大哥的人猛吸了一口烟,「再说这地方荒郊野外的,别说打晕拉过去,死了都没人知道,怕啥?」

「这,这是买卖人口,被发现了要坐牢的!」

「跟你说多少遍了,这不是人,死了都没事。这次出这么多钱,兄弟们一定要把他拿下。」

张宇走在路上,脑袋一阵一阵地疼。从接了妈妈的电话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寻常,空气里像是隐隐飘着黏腻的香气,他甩了甩脑袋,午后的阳光太刺眼,照的人昏昏欲睡,他走着走着感觉就要倒地睡过去。

头开始越来越疼,脑浆像被人用一根棍子用力搅拌再扔进油锅里,张宇双手捂着头,痛苦地喊了两声,口水从大咧狰狞的嘴里滴下来,指甲突然开始暴长,再抬头时眼睛已经变成血红色,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大地像是开始摇晃,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不知从哪里落下一张网,一群拿着棒棍刀的人从后面嘈嘈杂杂地围过来,有人大吼了一声,「打,快打!」

棍棒狠狠地落在身上,被网住的怪物低吼了一声,声音嘶哑。挣扎中体格又变得巨大,上衣爆开,露出动物一般布满背部的黑毛,脊沟鲜红如血,随着撕扯殴打一起一伏。有人用刀插进怪物身体,刀拔出时鲜血立即涌了出来,被埋在最下方的怪物吼声由嘶哑变成怒吼,他用力拱起身体,脸上开始浮现各色花纹,牙露在嘴外,长而尖锐,指甲划过结实的网,几个人被从背上甩开。

一群人开始混乱,怪物即将占了上风。又有一个人高声急切地喊了一句,「用桑刀!桑刀呢!」

桑木前端削尖。看起来毫无杀伤力,怪物巨大的手仿佛一下就可以折断,一直站在一旁畏畏缩缩的人脚步不稳地扑过来,为首的从他手里拽过那截桑木,对追怪物的背狠狠插了下去。

怪物一切动作突然停住,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悲鸣,像突然被抽去了骨架,颓然倒在地上。

「晕了?」

「嗯。」

「死了没?」

「应该没死。」

网里的怪物变成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边上的人上去探了探鼻息,「没死。」又摆了摆手,几个人站出来把他拖到了车上。
(五)
刺耳的铃声又响起。张宇身体猛地一沉,突然清醒。若有似无的黏腻香气仿佛还缭绕在鼻尖,头好像还在隐隐作痛。

他刚刚起床,正坐在床上,右手大拇指停留在关闭键,坚持不懈地和老旧手机做着抗争。

刚刚那个是…梦?

依旧昏昏沉沉。

手机铃声像是越来越大,屋子里很暖,暖地人有些烦躁。

张宇思考不能,眼皮直打架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又要倒下睡去。

竟然有水开始打在脸上,张宇打了个激灵,惊觉这铃声怎么这么像廖老板的手机铃。

越来越多的水打在脸上,他抬头望去,大雨如注,毫不留情地砸向大地。自己躺在满地泥泞里,看着上方黑云压空,周围一片浓重的夜色。

有什么东西越来越快,汇聚力量不断逼近,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耳边响起不可思议的响声,由远及近,像大迁徙中的犀牛在雨中跑过,像失控的火车骤然相撞,像雷电在头顶轰然炸开。

「轰!」

在这轰鸣中,手机铃声还在清清楚楚地响着。

快点醒来吧。
(六)
张宇从胃部泛起一股恶心感。他脑子昏昏沉沉,耳边响起从远方传来的雨声和手机铃声,遥远又隐约,像是对着雪山朝拜的人听到来自圣地高原的歌声。

胃部的翻腾感越来越强烈,他感觉被人揪着头发将头按入水中,窒息感传来,张宇猛地坐起,干呕了一声。

廖老板坐在旁边的旋转椅上,穿着西服裤,脚上蹬着一双皮鞋,翘着二郎腿,「哟,这么快就醒了啊。」他摸出手机,关了最炫民族风。

张宇此刻正坐在一个大型玻璃器皿里,里面装着淡绿色的营养液。他伸展了一下腿,拔掉贴在额头上的红色管子,一阵电流流过的酥麻感传来。

他站起身,「这是哪?」

「一个私人研究所。」
(七)
「通过仪器使人陷入沉睡,营养液提供生存所需物质,观察试验品各项生命指标。这个研究院的资金提供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钱多的没处花,深感生命无聊,搞出点事解解闷。今天早上出事了,消息传到研究院,本来就是违法的机构,院里的人听说消息全都快速撤走了,一个不剩。」

「那个人怎么了?」

「我给警察送了几张照片。那老头做过不少坏事,警察也关注他挺久了。诶,我虽然是山魈,可是个好公民,从来不干违法的事,全心全意致力于建设和谐社会的。」廖老板语气里颇有不满,「哦对了,那机器看起来挺高级的嘛,你睡着的时候都梦见啥了啊。」

「梦见了被打晕之前的事。还有…一场大雨。」

研究社地处郊区,内部很高端,大门处却荒草掩映,像是一个破败的小院。已经是下午六点,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阴沉,头顶上乌压压的云积在上空,俯瞰着地面上的众生,细小的雨滴砸下,冷风从袖口灌进来,很冷。

廖老板从杂草中拖出一个摩托车,「警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这儿。被发现又是一件麻烦事,走吧。」

张宇正定定仰着头看着天空,他回过神来, 「好。」
(八)
天气一直不好,总是暗沉沉,要么小雨,要么暴雨。张宇背着黑色书包,坐在一家咖啡厅外面摆的精致的椅子上。街上的行人大都神情冷漠,匆匆赶向自己的目的地。擦肩而过的

「你想好了?」

张宇点点头。

「现在山魈和人的交易越来越多,你不留下来帮我?我们可是朋友啊。」廖老板拍了拍张宇的肩。

「我想换个地方生活。”

「人的感情太复杂,虽然很有趣。我尝试了你们会做的很多事,也试图去理解你们的感情。」廖老板停了一下,「为什么?」

「过得不好而已。」张宇看向身边的街道,黝黑的雨水聚成水坑,被车碾过,溅起水花。「有时候我总会想,每天不断地消耗能量是为了什么。拥有一些东西就必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我小时候我妈总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成长,就算我只是她在暴风雨夜捡来的会变成怪物的孩子。」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但是总会不一样的。有时候孤独感压得我要窒息。如果我是个完整的山魈或是个完整的人,那应该会很好。可是有些事是无法选择的,命运再怎么困难,都要去承受。」

廖老板眨了一下眼睛,他微微皱眉,露出疑惑的表情,眼睛里却一片空寂没有情绪。

张宇站起身,「我得走了。」

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向廖老板挥了挥手。

「好好生活吧。」廖老板对他说。

这是一个电影结尾的一句话,男主角失去了一切,站在瓢泼大雨里,回想他的爱人临死前给他的遗言。电影没什么意思,至少廖老板这么觉得。旁边聚精会神看着的女孩子听到这句话,却突然小声哭了起来。

好好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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