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听吴天明的二弟谈了谈吴天明、《百鸟朝凤》、唢呐

此刻我恍然大悟，原来，捡垃圾、拍百鸟朝凤这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竟在骨子里是这样的一脉相承！我们的生命赖以生存的田园啊，何时迎来百鸟回家？我们灵魂得以安放的精神家园啊，何时能盼来凤凰涅槃？但愿，“百鸟朝凤”不是一曲绝唱！...

这是二零一三年在看了《百鸟朝凤》初剪之后我写给吴天明的一首诗。诗中表达了我对这部影片的理解，也隐喻了他在当今影坛处境的无奈和尴尬。

当初，对于这个剧本，没有人看好它的票房。我也认为拍这样的影片是得不偿失。因为知道他长久以来对民间文化情有独钟，尤其是对关中的秦腔、皮影、碗碗腔等民间艺术他更是爱到了“骨头缝里”，所以我理解他的用心。

还是在儿时，四九、五零年间他就在家乡西阳镇的戏台上参加了“血泪仇”“穷人恨”“改造二流子”等多部戏的演出。尤其是，他还领着我们几个半大小子，用捡来的马粪纸做皮影，用一张麻纸做幕布，有模有样的在镇子上演起了皮影。随心所欲的唱，为所欲为的喊，陕西话夹杂着山东腔（西阳镇一半人口是山东移民，我们亦是），任着性子的胡说八道，天马行空的胡编乱造！在这个人口不算多的小镇上，每晚总能吸引不少人来观看。那种所谓的演出是不分台上台下没有前台后台演的看的随你乱串，现在叫作“互动”。其实何止是互动，在场的人谁都可以是导演、是编剧、是演员……。当然，有时也会上演一场全武行，其结果常常是将所有道具毁于一旦。不过没关系，稍加休整就又会重整旗鼓卷土再来。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民族文化的魂就深深地渗进了他的骨头缝，也注定了他这一生和民族文化的结缘。

但是，对于《百鸟朝凤》，我虽能理解他的初心，却不能理解为何是唢呐？因为我以为唢呐不是能承载他初心的理想载体。

直到看了初剪，才发现了自己的浅薄，真正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原来，多年来对中国电影现状的忧虑、愤懑尽在这唢呐的嘶鸣和呜咽声中！

但是，此刻我眼里的他似乎还是那个堂吉诃德，威武、真诚和不合时宜的执着——可爱而不可笑。

只是到了公元二零一六年五月，在和更多的人一起观看、一起欢笑、一起落泪之后才算是真正的读懂了他！心里的愧疚使我不止一次的为自己的浅薄而默默地向他道歉。

孤独的唢呐啊，中国电影应该因为有你这伟大的孤独而自豪！中国电影应该向你伟大的孤独致敬！

不知为什么，每一次看“百鸟朝凤”我总会想起一件事：

大哥爱钓鱼这我们都知道，他有许多在美国海滩钓鱼的照片便是证明。可是一直到08年和我们一起钓鱼时才发现其实他就不会钓鱼，号称二三十年的钓龄却压根不会调漂！实在是有点怪异。不过那时候，发现了他的可笑也就笑笑罢了，谁也没去深究这个一向做事认真的人，怎么会把钓鱼这件事做的这么马虎？马虎的钓必然带来马虎的渔获。显然，这个钓翁之意并不在鱼，那，难道仅仅是“在乎山水之间也”？

其实，让我想起的事并不是钓鱼本身，而是由钓鱼引发的一件事。有一次我们哥三在一个水库钓鱼，期间有一段时间不见了他的人影，起初还以为他方便去了，可是太长时间了，难免有点担心。于是我便循着他的足迹去找。结果发现他竟然在岸边的树丛里捡挂在树上扔在地上的形形色色的塑料袋，身边地上已经圆咕隆咚的装了三四个大袋子了！看着他被汗水沁透了的T恤，心里真是有点五味杂陈，眼圈不由得也有点湿湿的了，毕竟七十岁的人了啊！此情此景心很不平静，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这你能捡得完呀？不知他是否觉察到了我声音的异样，也只是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嗨，捡一点少一点嘛。

这座水库因为游人多钓鱼的多，水边草丛里树梢上挂的乱扔的各种各样包装纸塑料袋也就多了去了，绿绿的草丛高高的树稍在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各具形态的纸的塑料的垃圾点缀下，远远望去倒也另是一番风景。这，也算是工业文明给我们创造的一个另类文化吧。

奇怪的是，每看《百鸟朝凤》我眼睛里总会时不时地浮出他捡塑料袋的场景，有时清晰有时朦胧。尤其当师徒三人在树林里学鸟叫的镜头出现时，这种景象就格外清晰。许久都没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叠影？

七八年了，那让我眼圈发湿的一瞬，那“捡一点就少一点”的一句，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延伸而淡漠，反而是越久越清晰。

难道是触景生情，是画面中的青山绿水勾起了记忆？

五月二十七日，在给《品味》杂志记者找《百鸟朝凤》剧照时，一张大哥光着膀子的工作照引起了我的注意，突然脑子里窜出一个问号：捡塑料袋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是啊！难道只是为了“捡一点就少一点”的保护环境？可这杯水车薪的枉费心机难道他不明白？

他当然知道，但他还是要做！

当神圣的电影家园被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塑料袋铺天盖地的装点的眼花缭乱，“美丽已经没有了让美丽圣洁的田园”的时候，他别无选择!

一个人的战斗几无胜算，可他还是不选择退缩！

任性良心，不管结果只做该做。因为他相信良知、相信未来！

此刻我恍然大悟，原来，捡垃圾、拍百鸟朝凤这两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竟在骨子里是这样的一脉相承！

我们的生命赖以生存的田园啊，何时迎来百鸟回家？

我们灵魂得以安放的精神家园啊，何时能盼来凤凰涅槃？

但愿，“百鸟朝凤”不是一曲绝唱！

原文标题：《孤独的唢呐》

作者吴继明系吴天明导演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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