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朱翠仙

 

干爹的母亲那得叫奶奶了...



今天母亲节,胡干爹贴一篇两年前写给母亲的文章应景吧——

我的母亲朱翠仙



(作者一家合影 摄于1978年)
我的母亲下月就70岁了,刚才在洗碗的时候,我在想怎么回老家为她做寿的事情时,突然想起许多事情来。这些事情像山地里的番薯藤,越拉越长,最后扯出了一串小宇宙。每个回忆都像考古学的新发现。平时我很少去正视的事情,现在像后视镜一样一幅幅闪过,栩栩如生。

我从没有为妈妈写过一个字的文章,甚至打电话回家也多是父亲在接。她最终也会像祖辈一样悄然消失,跟《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歙县猫一样,在空中留下一张淡淡的笑脸。可是,我知道,我现在感知到的整个宇宙,都是她带来的。这个谦卑的创世者,创造了我的一切,却默默地站在命运的背后,忽视自己的存在。

我的记忆开始得很早,我记得在我两岁的某一天,妈妈抱着我去到一条田埂,自己下田去收稻草。我乖巧地站在田埂边,远远看着妈妈收稻草,觉得世界很静谧,像一幅梵高的画。但天空乌云密布,气氛诡异。很快就要下暴雨了,第二天就是当地史称的“83洪水”发生于1972年8月3号,死了许多人,包括一位8岁小男孩的父亲,他父亲抱着他在一块木板上漂着,经过桥洞时将孩子扔到桥上,自己的尸体在十几里外找到,这小孩长大后在我妈单位里负责杀猪,现在也五十多岁了,时间真是可怕的东,但情感更可怕,它跨越永恒。

那一年,我妈妈27岁。我掐指一算,27岁就相当于现在1987年出生的姑娘。而我87年那年高中都毕业了。我今年44岁,我妈妈44岁那年,我正在街头闹事,担心得她手脚发凉。我至今还记得她找到我时紧抿嘴唇的样子。想到如果我那时完蛋了,她到现在都不会得到公平,我就原谅了命运对她的忽视。

为什么我认为命运对她忽视,因为我觉得以她的智力和努力来说,她经历过的人生配不上她。她经历过的痛苦和苦难,有负于她。当然对于旁人来说这是一家之言,所有人都觉得命运对他们不公,尤其是我母亲那一代人。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总是枯燥无比,但对我们来说,这些痛苦是活生生的感受,由一个个具体的事例构筑。

我真正知道到她叫朱翠仙的时候,是再六、七年后,我识字了,要填家长姓名。我的户口是跟她的,领粮票的时候,他们单位里的人都叫我朱儿子,对于文盲来说,我的本名太难写。那一年我们拍了一张全家福,她在里面笑得像一朵水仙花。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漂亮的一次。在她一生中,能称得上漂亮的时候非常有限,苛刻的上帝!只有衬上青春,和慈爱,这个表情才称得上完美。纵然如此,也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感知到,甚至未必包括我父亲。但我很小就知道,那就是美丽,小孩的视角总是比较刁。

我的母亲朱翠仙出生于我家乡那个小村旁的小镇里(当时还是小县城),兄弟姐妹共六个,她排行老五。有一个舅舅早夭了,我只在一张六十多年前的照片上见过他们的合影。她父亲朱吉安是个外地过来我们家乡的移民,早年丧父,所以带了弟弟和母亲过来我们这边,投奔当时在这里当老板的远房侄子朱同裕,在他的棉布店里当学徒。说是侄子,其实这侄子当时五六十了,而我外公自己才十六岁,同族远亲而已。
(作者外公一家 摄于1949年 )


那张六十年前的照片上,我外公表情严肃,跟我小舅舅后来的样子很像。而妈妈站在外婆旁边,不到十岁的样子。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自己后来会有那样的人生。在母亲和外婆的描述里,外公是个勤勉的人。抗战后他自己开了一家杂货店,名字叫朱复源记。生意一度还满红火的,我没见过有别人开了个杂货店,几十年后还有报纸写它的,但朱复源记就可以。

好景不长,解放来了。虽然这解放来了没给他带来什么直接的恶果子,但真不算是什么好事。在全国通用的苦难中,他去世了,店也被充公了。我妈妈在下乡做知青之前有两三年,都在他的病榻前服侍他。我没见过外公,他死得比我出生要早。总结下来,这是一个一辈子勤勤勉勉没有得到什么好下场的普通老实人。

我外婆刚好相反,我觉得她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位老朋克。说朋克可能夸张了点,但那个时代的人中,我没见过比她更叛逆的。外婆姓费,是当地四大财主之一费大财主的千金,闺名双珠。在我小时候,她经常和我说她为了和我外公结婚,不惜和自己父亲决裂。

每当说到这事,她总要用自己的小脚狠狠地往地上跺,暴躁得不行,后来有一次来探我们时,回去气得搭车都搭反了。那个时候还有为爱情蛮干的人,好稀罕的,我一般都只能从书里找到,何况是那种小镇子里。后来我外婆说,她父亲死前的遗言说,她是他所有子女里脾气最像他的,可惜就是不听话,废话!听话还能像他么?

这个不听话的基因后来好像传给我妈和我姨妈了,她们各自找了一个我外婆不太喜欢的人当老公。不过外婆后来还挺喜欢我父亲的,看来有过叛逆经验的人比较善解人意。但和外婆不同,我妈顶多算个外柔内刚。我家的主意哪怕都是她出的,拍板的也不是她。最终她还是一个传统的人。比我外婆更传统。我指精神上的。

为什么在我看来,我母亲比她母亲更传统?因为文化大革命伤害到了她的人生。这革命口号像伪劣的鸡血,打得人耗尽青春,最后面对的是一场骗局,像玻璃瓶里无望扑腾的苍蝇。努力就像一场笑话。自从下乡做知青,她再也没能回城。一生都钉在那块土地上了。看得出来,这个怨气比外婆对她父亲的怨气要强烈一百倍。你可以和自己的父亲决裂,但是你不能跟命运决裂,它再怎么蹂躏你,你都只能接受。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做些小调整。在一个狭窄的牢房里,也许你侧个身睡,手臂会没那么麻。只能那么安慰自己。

我为什么这么计较这事,因为母亲觉得她的人生毁了,所以只能指望我。所以列位看官,你们知道我的压力了?但我并不抱怨这种压力转换,全中国有近100%人望子成龙,但叫成龙的只有一个。

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能感觉到母亲的孤独。我知道她无法向任何人说清楚这种感受,哪怕她絮絮叨叨几十年,也排遣不了孤独感。她从一个絮絮叨叨的妇人,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仍然不能说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取得一个更好的人生。如果有时间,我都会听她说上大半天。其实那些故事我都听几百遍了。如果她早点有信仰就好了。可能佛祖或上帝会解释给她听。可是文化革命把信仰的机会都毁了。没有人能解她的惑。

我也算不上有信仰,所以不能解释。但我把人生视为自我修行。你所做的任何事,都有它自己独立的意义。你折腾,你耗费,你进取,你放弃,你主动,你被动,都是一种应劫的状态。如果你没有合了那个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我认为许多人都在徒劳。所以要去寻找那个道。

那个道是什么?我自己也在摸索。在我自己找到它之前,我并不愿意去评估父辈们的人生。在多数人看来,父辈的人生绝大多数是失败的。至少相当长时间带给大家的是失望。回顾自己的童年,充斥着这种苦涩。但什么叫失败?你不能说父辈就没有努力,也许他们是我们所见过的最努力的一代人,但他们多数人都没有取得功利意义上的成功。

什么叫成功?你能在破败的时代里保持自我热情和尊严,甚至还能笑得出来,那就是成功。我认为,许多人最后从对苦难的漫长忍耐中,得到了广义的成功。人生中一丁点小快乐,一丁点感人的小片段,一段小到微不足道的运气,一张计划外的笑脸,都是成功的福报。

我母亲是她众多兄弟姐妹里最容易被忽略的角色。简单地说,就是一位配角。说到家族传承重要性,她不如我大舅舅重要,大舅舅负责守住他们家的基本盘,他也是他们家族温敦传统最好的传承人,他本人也乐天知命,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人,他犯愁的时候都要说笑话。说到家族前途重要性,她不如我小舅舅光彩夺目,我小舅舅是他们家最聪明,也是最有成就的人,负责提升他们的增值盘。

说到家庭支撑重要性,她不如我大姨妈贡献大,大姨妈是长女为父,扮演父亲与母亲的综合体,在磨难的年代,像母鸡一样罩着弟弟妹妹们,一言九鼎,不怒自威,宝相庄严。长得最像我妈妈的二姨妈,也活得比我妈妈顺。当一个人的成功低于预期的时候,便会带来挫败感。我个人认为,我母亲不服命运的这个安排,因为这与她的智商不匹配,我认为她在这方面是很自傲的。但是上帝给她准备了许多小挫折,破坏了她的诸多努力。

这一个个微小的磨难组成了难以言述的磨难大方阵,构建了整个不快的人生,来自家庭的忽视是上帝给她的众多忽视中最小的一个。不良命运就像一只小虫撞上蜘蛛网,挣扎不脱。可笑的是,蜘蛛一直没有来,直到现在它都没来。

如果她的人生就是这样充满在抱怨中,那也没什么好书写了。母亲的人生实践证明了努力未必一定能通向成功,但没有努力的人生是缺乏尊严的。无论你手里的材料多么少,你也要螺蛳壳里做道场,把它做出精彩来。一盘豆腐还要做出四菜一汤呢!我还记得有一年断粮没有饭吃,我母亲把豆角做成许多花样,有些当饭,有些当肉,有些当菜。我都忘了豆角的味道了,但还记得那昏黄灯光下慈爱的脸。

螺蛳壳里做道场是我们的人生指南。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努力就算是徒劳的,也要令它发出尊严的光芒来。母亲贯彻这个人生信条,把她的社交关系经营得很好。她一直在向我灌输这个观念。很羞愧我并不是一直如此进取,在少年轻狂的时候,也曾迷失方向。在母亲心急焦虑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她紧抿的嘴唇,和手上粗糙的老茧。

我会一直想,辜负这样的期望是一种罪恶。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再替我担忧。但我并不想因此成为一个功利的人。我觉得做一个有完整情感的人更能符合她的要求,虽然她不一定能理解这一点,但我还是要感谢她一直支持我的选择,纵使不一定理解。

有一首歌里唱道:如此生活三十年,一直到大厦崩塌。妹妹车祸去世到达了母亲人生磨难的顶峰。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或者惩罚。它只是一场磨难,令我们更深入地体会到痛苦的含义,了解到人生的真义。痛由心生,如果我们意识到残缺和抱憾也是一种令我们开悟的点化,那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抱怨了,遍地都是修炼内心的工具。

我从少年变成了中年,很快也会老年,而母亲则将步入耄耋。我们都没有适应这种时间的变化。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她觉得我还是幼年,我觉得她还是盛年。34岁的她,那个最美丽的母亲,像水仙花一样微笑,如此便是永恒。祝她健康,平安喜乐,找到自己的宁静。 (原文最初刊发在QQ空间“胡混诗”,后来刊于微信公众号“21克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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