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真正只活在那一个小时的呼吸里。

时间到了，我们心照不宣。...

生活在公元前的贺拉斯说：

“我们的财产，一件件被流逝的岁月抢走。”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想了很久。

我想岁月它真是残酷啊。

它抢走的东西，每一件我都那么爱惜。

它给我留下的，让我珍惜，让我清醒。



离去火车站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我的东西才完全收拾好。

父亲洗好了碗从厨房里出来，围着客厅绕了一圈，象征性地碰了碰掉漆的桌角，在我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父亲看看挂在墙上的钟，指针又走了一点。

我的背后，午后一点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我感觉得到热量，却又觉得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冷。吃饭的时候喝了一杯冰镇的橘子水，流到胃里，全身的热气都静下来，这大概是所谓的共感觉性。

吊扇孤独地悬挂在天花板上，不紧不慢地转着，那样子倒像喜欢在屋檐上散步的猫。

父亲坐在对面看手机，歪着脖子，眼角下垂，偶尔清清嗓子。

我盯着他看。

我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盯着他看了。

他好像比从前白了些，比从前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窝在沙发里的缘故。他的手上，依旧清晰可见分明的骨节。我想象着以前，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大概也是用这样骨节分明的大手抚摸我的头。

他穿一件米白色的Polo衫，我觉得那件衣服很熟悉，该是有些年头了。

“想什么呢？”

他抬起头来，按灭了屏幕。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眼神里仍是担心的样子，“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会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小的，皱纹浅浅地露出痕迹。

不是有人说过吗，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看他的眼睛就能知道。

我看着这双眼睛，从小到大，从校门口到月台。

他用这双眼睛注视着我，他看到的，他担心着。

直到我坐火车去了远方，他的眼睛不能看见我了，可是心却可以看见。



“在火车上，要小心财产和人身安全，这两天总是看见诈骗一类的消息，你多注意着点。”

“知道了。”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放心吧”。

其实他哪里会真的放心呢？

他好会撒谎。我知道的，比如在他每一个夹菜给我的瞬间说他不喜欢吃牛肉和虾，比如在他用小电动接我放学过那一座桥的时候说他不累。

比如，在每一次我说完“放心吧”以后他总会回答“嗯你已经长大了，不用我再操心了”。

分针在钟面上划了半个圆弧，附近安静得让人心颤。

“再等半个小时我们就出发。去那么早在火车站等着也没意思。”

我应了声“好”。

狗从沙发底下出来，躺在我脚边，任我一下一下摸它卷曲的毛。

“该给它洗澡了。”

“是啊，等你走了，我晚上给它洗，然后再梳梳毛，那边都打结了——”他干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奈的滋味，“你走了，家里就只剩我和它了。”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画面来，男人牵着体型小巧的狗在夕阳下的山坡上散步，也许还可以加点松针的味道，那么协调，那么孤独。

即将一个人坐一天火车的我是孤独的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

我开始去往另一个展开另一段生活了，他被留下来，做一个人的饭铺一个人的床，隔一个礼拜给狗洗一次澡。

我开始觉得岁月从他身上偷走了很多东西，他的青春他的激情，还有他忍受孤独的能力。我看着他眼神里的无奈，无能为力。那也许是一句简单的独白，但那是他那一刻最卑微的诉求。

“哈哈，等我回来这只狗可能又认不到我了，上次就是。”

我拿狗打着趣，接过了话头。他也笑起来，一切又回复轻松愉快。

我引导着话题不往我走之后的日子上靠，转而聊一些身边的事。



还剩四分之一个弧，狗睡着了，在水磨石的地板上看起来小小一只。

“听说咱们前头邻居家的孩子今年考上了传媒大学。”

“A？A早回学校啦，上个礼拜五就回去了。”

“妈妈说我的棉服放在二楼房间最里面的柜子里了，到时候你找着了给我寄过来就行。”

“寄快递要寄圆通的，离学校近。”

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与我一唱一和般地应着话，像还在上幼稚园的孩子，为着每一个平淡无奇的互动而兴高采烈。

好像这样兴高采烈，就能中和孤独的酸涩。

我很后悔，这样的聊天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整整一个夏天，只有卡在末尾的这一个小时里，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亲密，它来的真实甚至可以触碰，不再是隔着房门的简单客套。

我想起从前去福建的火车还没有通的时候，他带我坐巴车，坐十几个小时。

巴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徐行，窗外是厚重的黑和几点薄星。夜很深，我们停在路边吃晚饭，大概十一点的样子。那时候我有一刻曾希望白天永远不要来临，让我和他坐在这暖黄色的路灯下，看远方的群山褪色，直到天亮。

我知道那是悖论，可那是我心中的永远。

岁月偷走了我的悖论，没有巴车没有盘山公路没有路灯没有永远不来的天亮。

事实如此，我只抓住这一个小时。

我把它当成一颗钟爱的弹珠，既然抓紧了，就别轻易松开。

我想多抓几颗，同小时候那样，抓一大把放在玻璃罐里，看一大罐七彩琉璃在日光下色彩斑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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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我们心照不宣。

他起身出门去推车，我叫醒狗，抱到膝上，为它套好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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