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尔文学】:远去的涛声(韩庆功)

 

一黄河是北方的烈马,连绵的波涛声即是激越的马蹄声。纵缰扬鞭的汉子,一定是浪尖上起舞的人梢子。黄河与撒拉人厮磨...





黄河是北方的烈马,连绵的波涛声即是激越的马蹄声。纵缰扬鞭的汉子,一定是浪尖上起舞的人梢子。黄河与撒拉人厮磨的话题,应该从当年的筏子客说起。

二十世纪初或更早以前,黄河边有过一群放漂木材的撒拉人,人们把他们叫筏子客。筏子客,是勇敢者的称呼。

一群筏子客在深山密林里一呆就是半年,每天抡着斧头,把一棵棵大树放倒,按着尺寸一截截砍断,在木头粗壮的一端钻一个穿绳的小孔,用麻绳一头套住窟窿,系牢。然后顺坡把一根根木头牵引到山沟,直到黄河边。

拉木头的情景很像长江边上弓着身、逆水拉船的纤夫。纤夫们吆喝着船工号子,把一生的命运拴在了沉重的纤绳上。黄河边上也有过这样一群艰难的纤夫,那就是撒拉的筏子客。拉木绳重重地压在他们肩上,一排人勾着头,死拉硬拽,一步步朝着黄河爬行。他们忘记了一切,只知道一遍遍重复着拉木号子:

用力拉呀!

弟兄们拉呀!

年轻人拉呀!

加油啦呀!

嗨吆嗬如嗨呀拉,

年轻人就这样拉呀!

……

等到所有的木料伐齐了,就到了金秋时节,满山披红,秋风瑟瑟,该是放排的时候了。于是,筏子客们把采伐来的木料齐齐整整地捆绑在一起,投放到黄河里,把一年的辛劳、一年的希望托付给一河的水流。他们祈愿顺流而下的木排不要撞散,不要搁浅,不要落入他人之手……摇摇晃晃的木排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落何处。忐忑、焦灼与惶恐占据了他们的心头,来不及细想自家的热炕头,顾不上盘算拿到工钱后给老婆孩子买点什么。终于到了收取木排的码头,望着躺在河面上结结实实的尤物,他们知道梦想成真了。

那时候,黄河就是男人的河,是筏子客的河。

如今,当过筏子客的老一辈撒拉人相继过世,他们伐木拉木漂木的故事早已风干,只留下依稀残缺的记忆。提起筏子客,后人们多半会把自己喻为黄河浪尖上的起舞者,象征性大于实际意义,很少有人把木匠滩、木场等地名与当年的筏子客在黄河上泊靠木材的往事联系在一起。



说到黄河,我就想起长城。长城有点威严,有点固执地长卧在蜿蜒的山脊上,守望着脚下的万里疆土,虽然不能给土地以濡养,但它的坚实的存在,给了人们强坚的意志和踏实的理由。黄河摇摆着柔软的身态,九曲回荡,有点调皮、有点放浪地抚摸着身边的高山大川,又以节节细流融进干涸的土层,流入万千家庭的灶台。这样看来,长城其实就是黄河凝固的雕塑,黄河是长城扭动的身躯。

五千年以前,逐黄河而居的祖先们用黄色的水拌着黄色的土,和着第一粒稻谷的醇香、甲骨文的构思、《诗经》的风雅,唱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诗句,把一群群茹毛饮血的原始先民教化成刀耕火种的炎黄部落,把融合了华夏子孙智慧的黄泥巴烧制成中华文明的精致器物。

世上有很多河流,有的不乏气派,有过浩浩荡荡的流程,但因为缺少远征的抱负,最终迷失在茫茫沙海间。黄河是一条见过世面的河流,大气而洒脱,执着而勇敢。青藏大地原本是海洋的儿子,只因为一次地壳运动,使它们母子失散。后来,这个年轻的高原把寻找母亲的梦想托付给了一条黄色的河流。就这样,巴颜喀拉冰川的第一滴水承载着高原的梦想,出发了。它一路跌跌撞撞,走过五千多公里的行程后,终于将青藏高原的问候带给了大海。

说黄河为母亲河再贴切不过,她放弃了无数个名山大川,偏偏把巴颜喀拉的琼浆玉液当作生命的原体,郑重地把扎陵湖和鄂陵湖作为万里征程的出发地,然后劈山开谷,浩浩荡荡,率领投奔而来的万千细流,让那些小孩子在自己的怀抱里获得奔向大海的体能,自己也在孩子们的簇拥中慢慢变大,拥有了滋润华夏的体量和气魄。而今,人类使出一些工程手段,把急促而下的黄河小心拦截一下,挽留片刻,让它把峡谷中特有的野性稍稍收敛后转化成温暖世界的电流。

既然华夏子孙把黄河视为托付终生的母亲,那么照顾好自己的儿女则是母亲撇不开的天性。九省、两亿亩广阔田地一经母亲河的滋润,中华文明就有了纵横五千年的深厚根基;一亿多炎黄子孙一经母亲河的哺育,才有了代代相连、生生不息的气脉。每当我路过兰州时,总要在黄河母亲像前久久伫立,母亲脸上那份历经沧桑的疲惫,疲惫中露出的慈祥与安宁的神态,向儿女们敞开胸襟的情怀,让我感到她的深邃与伟大。



到过循化的人们都对清水湾留下深刻印象,人们习惯于把印象中的循化跟这一湾山水联系在一起,放佛清水湾成了循化人最拿得出手的名片。这里并非黄河第一湾,也没有其它河段那样的曲曲弯弯。但是,清水湾自有它不可复制的魅力,那就是它带给人的悠远与迷离之感。

靠近河湾的路边有一个农家小院,巨大的树冠把不大的庭院掩隐其间。与普通的撒拉人家不同的是,门口置放着两颗硕大的石头,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户人家一定跟石头有关。不错,这家的主人正是远近闻名的石头客。不大的身材,清瘦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头平发,给人以干练爽利的印象。稍稍让我意外的是,他精明的外表下藏着一副细腻、柔软的禀性,谈吐与见识远超过村野农夫的品级。乡间很少遇到这样的另类角色,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很想了解他。

他叫韩玉忠,与黄河石厮磨了二十几年,把所有的兴趣和精力都投注到了石艺上。早在二十几岁时就着魔于黄河石,不听家人劝阻,硬是用打工挣来的几万元收购散落在民间的石头。听他说,循化段黄河石外观细腻柔润,色调沉稳古雅,图纹清丽流畅,形貌生动活泼,大如巨鼓,微若鸟蛋。上品黄河石画面浑然天成,或以色彩悦目,或以意境赏心。读懂黄河石,就是对智慧和见识的一大考验。再丰富的想象力,也难不住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从中都能找到对应的象形物。

我对黄河石的鉴赏能力实在说不出口,现在之所以有点感觉,得益于韩玉忠的点化。他几次邀请我到家里参观他的宝贝,都未能去成,多半是我提不起对石头的兴趣。2010年的一天,他突然开车来接我,说又得了几件好东西,无论如何要我去见识一下。一进他家门,我暗暗吃惊,这哪里像居家过日子的样子?院内外几乎所有空间都垒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连一般撒拉人比较讲究的客房内也都层层累累摆满了石头。韩玉忠说有些名贵石头不忍心搁在人面前,都藏在地窖里。他如数家珍似的把他的心爱之物一一介绍给我,什么李白醉酒、明镜高悬、小桥流水等等。他最得意的镇宅之宝是“金碗”,有人出价八十万元,他都舍不得卖。

那时候,一到枯水季节,黄河骤然缩身,宽阔的河床上无数个形态各异的石头便袒露出来,那可算得上是一个天然的石头博物馆,有磨圆了的、刷润了的、嵌着粗细纹络的、形似各类动物的、状如山川河流的,令人眼花缭乱,遐想无限。

黄河石看似平常,却有着不一般的来历。那些千姿百态的石形,原本是一些粗粝的山石,顽劣中带有几分野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石们也有了远行的冲动,于是借了黄河的力量,穿山越谷,跌跌撞撞地来到循化川,再经过河水亿万年的摩挲,才打磨成如今这般可人的形态。每一枚石头都有一段脱胎换骨的经历,每一块石头都是大自然的艺术珍品。真是难以想象,如此柔软的河水竟然把粗劣的顽石选择为创作对象;那样坚硬的石头,居然在河水的抚弄下变得万般温顺,一改顽皮不驯的性子。相比于大自然的造化,人类的创作实在是过于急功近利了。

十几年前,人们对黄河石并无太多联想,有人偶尔遇到可心的象形石,便捡回家中,放在案几上,当成摆设。黄河石进入到商业运作阶段,则有赖于韩玉忠等一批石头客的全力投入。他凭着全省石艺协会成员的身份,跟南来北往的玩石专家建立了畅通的信息渠道,把多少年来躺在河边的名不见经传的石头转换成真金白银。

韩玉忠与石头有着无法割舍的情缘,只要碰见上心的石头,手心就发痒,哪怕手头再紧,也要设法弄到手,几年下来,搭进去好几百万。我问他可否出手一部分?他说河床就要被淹没了,以后再添几枚黄河石就难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有点伤感,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动情地说:无论如何,也要把手上的石头保存好。我明白了,石头和钱对于他构成了双重情结、两难选择,但我确信他更垂青于乌黝黝的黄河石,因为黄河石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对眼前看似平常的撒拉汉子,我不得不肃然起敬了。

其实,他在珍藏着一个梦,为自己,也为黄河岸边的撒拉人。



跟黄河石一起淹在水下的,还有循化人更大的一个梦想。循化人天生就是爱闯的命、敢拼的料,东闯西荡,起起落落,就站立在一个陌生的舞台上。外地一位朋友说,撒拉人太像一把电钻,钻来钻去,硬是在毫无缝隙的地方钻出一个孔来。这样的比喻有几分贴切,祖辈们留下的庄稼地实在太小了,那里已经装不下撒拉娃膨胀的心。他们只想跨过黄河,去更远的地方寻梦。积石山再高也挡不住他们的视线,因为他们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

十年磨一剑,方显英雄本色。出门时,他们除了一身力气,连干粮也没有带足,也没有谁为他们举行过出征仪式,就像多少年前父辈们出门那样,悄悄地从热炕上爬起,告别那双难舍的大眼睛,勒紧腰带,匆匆上路……后来他们又悄悄摸回来,把心里的牵挂都带走了……再后来,小拉面拉出了大经济,五子登科的他们春风满面,重归故里,给期待中的故乡带来了几多喜气,几多热闹。盖好房子,娶了媳妇,把车开进了家,还想着有一个更大的聚会,不为别的,只为了放飞心情。富有想象力的循化人发现了黄河冷厉的美:水流急促,水温超低。既然黄河的气质蕴含着另一种美,就让它呈现出来。于是,从2005年开始,以循化人特有的自信,年年举办国际黄河抢渡极限挑战赛,在黄河边摆起了大场面。看那场面,迎来的四海宾朋、明星大腕不过是过眼烟云,而人山人海中换了模样的循化人才是真正的主角。这时候,瓜果的香味、欢快的歌声、五彩的人流把循化的黄河装扮成天下至美。

美好的场景总是转瞬即逝。还没有从八月挥洒的激情中回过神来,就听有人说积石峡电站的库水将要淹没比赛地段,“挑战赛”也将偃旗息鼓。黄河刚刚展示了喧腾的面容,却又要转过脸去,留下无尽的缺憾。也许,黄河只是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我们,家门口的那点险情算不得什么,外头的风浪越发凶险。



循化的黄河虽不像壶口瀑布那样汹涌澎湃,不曾有过淌过中原时的狞厉不羁,也没有入海时的烟波浩渺,却有着气壮山河的英雄本色。大禹抡斧劈石的传说实在是太久远了,说起来有点将信将疑。那么,就说近一点的吧。受到红色文化的感召,前不久我专程探访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红光村,就在黄河边上。雕刻在清真寺礼拜殿屋顶砖瓦上褪了色、或许根本没有上过色的五角星、镰刀等象征革命的信物,封存了一段闪光的岁月。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从南国的烽火中闯过来的西路红军,在祁连山蒙难后,四百多名被俘战士押送到黄河岸边的赞卜乎村,敦厚善良的村民接纳了这些流落他乡的汉人。就这样,撒拉族跟逆境中的中国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黄河虽然带走了过往的岁月,但红光村却默默地看守了这一切。

说来也巧,1949年8月29日王震将军率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一兵团二军抵达循化直取西宁。大军在摆渡黄河时,船只奇缺,情急之下,把一座架在河面上的磨房从连接处砍断,当成渡船。160余名解放军战士急急忙忙上了这座奇特的“磨房船”,不幸整船被急浪掀翻,所有战士无一幸免的落入水中。这一幕也许是黄河的特意安排吧,让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丧命于它的漩涡中,并不是黄河的本意,略使性子的目的,是让撒拉族与中国革命以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紧紧牵手。果然,遇难战士被清水乡阿石匠村撒拉族村民奋勇救起。王震将军深为感动,写下了这样一句

赞誉之词:

奋勇救船

全村光荣

珍藏在循化县清水乡阿石匠村一位撒拉族老人家里的陈年照片清晰地记录了那段峥嵘岁月的一息瞬间 。黄河浊浪滚滚,冲走了多少英雄往事,留下的依旧是阵阵涛声。目视着远年旧照,侧耳倾听,这涛声里分明多了一曲英雄救英雄的赞歌。



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而下,到了宁夏才算放缓了脚步,冲积出一个茫茫苍苍的塞外江南,天下黄河富了宁夏川。相比之下,循化却没有了那样的福气。这一段黄河行程过于匆忙,除在清水湾扭了一下身子外,来不及环顾左右,连擦身而过的那么多村庄和田野都没有瞥一眼,就快步而过,只让这片土地背上一个干循化的名声。即便如此,循化人在内心里对黄河构不成太多的抱怨,如果没有这条河,他们多半会寂寞。就像草原牧民对于马的钟情,纵然是一匹顽劣不驯的野马,只要它在草原上疾驰而过,爱马的人们也会投以赞许的目光。过了多年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循化的九十公里河段是修建水电站的天然宝地,是真正的黄金河道,国家在这里齐刷刷地规划了四座大中型水电站,其价值富可敌国。人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黄河在此处埋下了一个重大的伏笔,滔滔河水终究没有亏待了循化。

四座电站造就了渺渺茫茫的一片水乡泽地,循化以八万亩水域争来高原江南的美誉。身在高原江南的循化人从此不眼馋宁夏的塞外江南,走在大街上的时尚女子活脱像江南小镇上的靓女。

青海高原是三江之源,有着足够的理由把自己浸润在湿漉漉的水汽里,但站在高处的它,偏偏有一腔豁达的胸襟,于是向中华大地敞开它的胸怀,把乳汁般辛辛苦苦分泌出来的清流献给脚下的万里疆土,自己却守着一个孤寂的青海湖,旱巴巴地站立在那儿。还好,如今有了东南边山角下的这个小江南,酷旱的高原终于可以吸一口清凉的空气;有了这一方万顷碧波作伴,青海湖从此不会孤伤垂泪。发展路径抉择上,循化人无疑是理性的,在机器轰鸣、狼烟滚滚的当下,不居人后的他们仔细打量了眼前明丽如画的风光后,犹疑了,没有像往常一样冲在前面。他们在冲动中的举眉凝思、忙乱中的止步端详,竟然让这里保持了难得的清静,循化

由此成了青海人赏心悦目的后花园、歇脚纳凉的好去处。

积石峡是大禹最先劈山导河的所在,峡谷幽深,两岸险峰对峙,雄关漫漫。黄河一进入积石峡便即刻缩身,最窄处仅有数步之距。狐跳峡,把望而生畏的黄河肆意挑衅了一下,留下一个窄窄的河道让黄河委身而过。

流出狐跳峡,黄河一改沉闷的流态,似一条游龙,转身而过,身边留下一方开阔的台地,然后又一头窜进狭长的深谷。黄河拐弯处便是孟达大庄村。孟达地区两头闭塞,成为撒拉人聚居的一处世外桃源,因此鲜与外界沟通,至今还保留着地道的乡音和淳朴的民风。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深山老林间发觉了一泓仙池,从此开山造路,各色游人慕名而来,寻奇探幽。也不知何时,一群头戴安全帽、操着山外口音的陌生人,长年在山脚下指指画画,后来村里人听说这里要修建水电站。但他们并没有把这样的传闻纳入到与自己有关的生活当中,冬去春来,桃花谢了,核桃满枝,除了后生娃们出关闯世界带来的新鲜话题外,黄河的涛声依旧,山寨的炊烟依旧,清真寺的唤礼声依旧。



直到2010年黄河水悄悄爬上村后的田埂、没过悬崖上的树枝时,孟达人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跟峡谷中一天天见长的水泥高墙是脱不掉干系了。

这是一爿被人遗忘的旮旯地,除了倚靠山林的给养外,人均几分的薄地上求存的艰难可想而知。左边黄河右边崖是这里的真实写照。即便如此,在人的潜意识里,再穷僻的故土依然是魂归心至的所在,犹如随风而起的风筝,只要线头攥在手里,即使飞得再高再远,也不会飞落他乡。人一旦习惯了一种环境,就会把生命投注其间。四周翠绿的山峦、夜里沙沙作响的涛声、长卧在山坡上的祖先、一丛丛披荫一方的核桃树,还有那眼清冽冽的丫丫泉,不久连同大禹留下的足印,永远地被埋没在一片汪洋下面。面对即将消失的故乡,孟达人心中的惆怅如同不断涨起的河水在暗暗滋长。

循化这地方人多地少,四周都是荒山秃岭,草也长得很费劲,在如此薄瘠的地盘上讨个好光景,实在是对生存能力的莫大考验。过日子就像两边对峙的恶山那样严峻,是用力气和汗水硬碰硬地度过。别的地方再怎么不济,土地也能养人,而循化偏偏是倒过来的,男人们出去拼命挣钱,回来却要百般伺候脚下的土地。循化人倒也乐意生活在这样的处境里,外面怀揣万贯也不比在县里的大街上溜两步舒坦,外头享用山珍海味也没有在家乡吃一碗面片滋润。辛苦得来的钱花在自家门口实在是荣光。细心的人们发觉街上的车辆愈来愈多了,饭馆的生意冬夏火爆。可是,当人们依旧在饭馆里逍遥地品着盖碗茶、品咂着某某人在电站库区得了几百万几千万、某某人买了奔驰宝马的当口,一心向东的黄河却在积石峡口犹豫了一下,翻了个身,又拖着臃肿的身躯爬了回来。这时人们才感觉到黄河真的要变模样了。变了模样的黄河究竟意味着什么,大概人们是懒得去想此类问题的。



我被抽调到积石峡库区征地移民政策宣讲组时,1843米的一期蓄水已接近尾声。每天来回在峡谷中穿行,置身于静得出奇的峡谷,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落寞袭上心头。我的怀旧对自己是一份沉重的负担,短期内无法释怀熟悉的东西。对于积石峡,也有着同样的情怀。曾经的急流险滩、仰卧在河边的禹王石、散落河床的无数个黄河石、回响在峡谷中的阵阵涛声,都被永远地埋在了水下。也许河道的改变会使我们受益许多,但是流动的黄河依旧是我我生命里最美好的记忆。望着流去的河水,我就能感觉四季的轮换、生命的流逝,望着远行的河水,我的心境会获得一种通向大海的辽阔。如今,这一切将要淹没在记忆的汪洋中。随着水位提高至1856米,曾经熟悉的村庄、田野、以及许许多多场景将从我们的眼前消失。

一条河流的涨起淹没这么多遗迹和心绪,那么,一段历史将会湮没多少往事呢?

人是矛盾的复合体,多数人被卷裹在梦想与现实、追求与不舍、渴望与怀旧的漩涡中。我负责宣讲的大庄村有四百来户人家,其中一半家户处在淹没线以下,需要搬迁。走一半留一半,带走的是对新生活的憧憬,留下的却是悠悠的牵挂。都说移民工作是天下第一难事,这话一点也不假。起初我不太理解村民们为何不愿舍弃这样一块承载不了多大希望的台地,去面对一次重生的机会?随着一点点贴近他们的内心世界,我才渐渐明白,对他们来说,舍弃家园在精神上无疑是一种痛苦的折磨。移居他乡,不仅是物理上的人走房挪,更是一次精神诀别。舒尔布老汉对我说,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在淹没线以下,搬迁是迟早的事。他已是土埋半截身的人了,只等着凑够呼吸数。他哪儿也不想去,无常了就睡在祖坟里。对故土的留恋,越到临近搬迁,越是痛心疾首。表面上他们提出各种近似无理的要求,其背后却隐藏着深深的纠结。

现代社会的重新交融与组合,使人员的大流动成为了无法拒绝的趋势,固守地理意义上的传统家园不再是现代人的首要选择。然而,相对于单个人或家庭的自觉迁出,带有强迫性的库区移民则充满了几分悲壮与无奈。

平静的黄河没有了浪花跳跃的激情,失去了急速奔流的神韵,减少了沙沙作响的单纯。我曾经嫌弃过它的黄浊,但那是它的本性;曾经不屑于它的放浪,但那是它原始生命中固有的野性。

眼前的黄河进入了思考的状态。思考中的生命即便看上去寂寞无边,也是美丽的。它沉静的外表下蓄积着的却是改天换地的气量。

到了积石峡口,拦河大坝把河水从谷地抬高至山腰,给黄河这匹腾跃不羁的烈马套住了缰绳,水电工紧收笼辔,它便腾空而起,长嘶一声,发出千钧之力,将浑身的力道转化成巨大电能,送往天南地北,点起万家灯火,带动无数个机器。

木场村就在大坝的臂膀里,一期蓄水前已经做了整体搬迁的准备,政府在县城北面划给了安置地,不到两年工夫,那里齐刷刷地建起了惹人惊羡的移民新村。可是故土难离呀,眼看着河水快要吞没庄子,不少人还是舍不得拆掉最后一间房舍,不时从新居回来住一阵。前些日子去天池的路上,我乘骑的骡子主人说她们不久就要搬到新区去,就要告别这里的一切,所以她们趁着最后的机会,天天出山,多挣一些钱,说话中带着几分伤感。我说到了外面也许日子比现在好一些。她没有应声。许久,她若有所思地说:到了外面,我们妇女家出门挣钱就没有这样随意了。我实在找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山谷一片阒静。我举目欣赏两侧的奇峰秀谷,思绪飞到遥远的什么事上。耳边隐约传来几声花儿,不知是哪位动了心的游客嗓门痒痒了,还是赶骡子的女人在唱?正在疑惑时,牵骡子的女人也轻声附和起来,没有唱词,只是断断续续的吟哼。这样的场景里,我能够理解孟达地区的女人们心中也许还有更深的不舍。

沉默的积石峡,远去了涛声的黄河,依旧能托起撒拉尔的梦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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